观鲸是一门充满内耗与顿悟的运动

文摘   2024-11-01 09:11   澳大利亚  

等到我终于追到鲸鱼,见识到了海中巨物在近处翻身,下船后却又心事重重地蹲在潮池捡垃圾,通过翻看小螃蟹小海贝平复心情,就好像刚中了五百万大奖,拿完钱回家路上又买了张刮刮乐一样。这除了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后的贤者模式,当中还牵扯太多层复杂的情绪与思考,不得已记录下来。

从八月份起,就有人在德文河目睹鲸鱼的踪迹,而我也就开始在下班后安排海边徒步,到悬崖边角位碰运气。但当时塔州仍是冬季,停留在冷水域的也多是鲸鱼幼崽和它妈,进入德文河更像是迷路了,概率太低太低。

↑斑鸬鹚

我猜在悉尼墨尔本活跃的fb群,大概是关于租房找工作买卖二手,而在塔州,爬山群,瀑布群,极光群,钓鱼群,观鸟群,越接近自然的本地群组越活跃,其中我逛的最多便是观鲸群。到了九月份,在大陆北面过冬的座头鲸和南露脊鲸终于开始南下,频繁现身巴斯海峡和东北海岸,每天看着别人的目击记录,我坐不住了。

迁徙的鲸鱼会为了捕食而靠近陆地,但狭窄的海湾毕竟还是太危险了,所以我需要避开东南海岸这些长条岛屿和半岛,努力靠近大陆架边缘,面向南大洋获得更大的视野。

Marion bay是离我最近、能望见东海岸鲸鱼高速公路的地方。它夹在玛利亚岛和塔斯曼半岛中间,是一片漫长的没有什么名气的标准沙滩,起风时沙子像飘带般拂过脚面流向海中,沙丘下还藏着一些动如风滚草的小圆球,Hooded plover(黑头鸻),一种大陆少见的易危物种。

因为它们的繁殖期正好在澳洲的夏季,蛋又生在沙滩正中,所以深受人类滨海活动的影响

但这里被两侧海岛遮挡,大概只剩下四十度的视野,往南面找到了海拔更高的观景台,Eaglehawk Neck,就守在塔州东南角的入口,望向塔斯曼半岛,我认为是全澳洲最为崎岖粗犷的海岸线。

停车熄火,挡风玻璃外就有这样的视角,随着日暮时分的接近,停留的车辆也只剩下我,于是我一边听着播客,一边盯着海面,有一种意外的难以言说的平静随着观看油然而生。我听着他们在聊天,聊的事情在我脑中也有共鸣,但又有一部分的我在看着海面,两者互不干扰,而盯着海面观看的本身非常固定,看久了就像拥有了很多只眼睛。我感觉自己是在对着大海修炼,我感觉到身体有一些东西正在充实,我感觉我自己比上一秒钟多一点,比上一秒钟成熟一点,这期间当然也期待有个黑点噗地一下突然出现,但理智上又知道大概不会有,可是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不妨碍我在世界的一个角落盯着海面看。

就这样,驾驶到比日常通勤更远的地方,煞有其事地寻找鲸鱼,发呆,就成了我工作之余补充能量的冥想活动。


Southport是整个塔州最南的小镇,自然也就成了全澳洲最近南极的小镇。这里曾经是仅次于霍巴特的船运中心,如今冷冷清清,淡季时沿着海滩都是些闭口的度假屋。


但再往南开20公里土路,西南国家公园的入口Cockle Creek才是澳洲公路的最南点,十九世纪时因捕鲸业而兴盛,大量南露脊鲸尸体就在此上岸,它们的油脂珍贵,性格温顺速度又慢,同时因为脂肪含量高死后自然浮出水面,是自觉为人类万般考虑周全的二十四孝猎物,因此才得了right whale(right one to hunt)之名,令人难过。

↑年幼南露脊鲸的青铜雕塑

↑回程又看到鸭嘴兽

到了十月,鲸鱼活跃的盛况让我彻底忍不住了,有人甚至拍到鲸鱼翻着肚皮径直来到船边。挑选一个晴天,跟老板们宣布休息,报名了塔斯曼岛的游船。

↑路上终于被我遇到针鼹,但是只拍到一个长满刺的屁股

游船从亚瑟港Stewarts Bay Beach Jetty发出,上船时我特意挑选了三座排过渡到四座排靠左的位置,以保证侧面和正面的景致。远远看了一眼世遗监狱群便驶出海湾,贴着塔斯曼半岛靴子样貌的东南岬角画弧。

塔斯曼国家公园的海岸线令人惊喜,这里一块悬崖连着一块悬崖,一个海蚀洞连着一片坍塌的海蚀洞,刀刻的地貌上站着自在的黑背鸥(它们从新西兰迁来逐渐挤占太平洋鸥的地盘),和斑鸬鹚,船长笑说本可以骗你们这是企鹅,然后便轻描淡写地把船驶入海蚀洞中,让全体乘客对着由高耸转为逼仄的岩壁惊呼。

很难想象,刚刚陆地上还是二十几度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出海片刻就顶着近百公里的十级狂风。半岛南侧也就是靴子的底部,刀锋悬崖有着威灵顿山顶“管风琴”同款的粗玄岩地貌,这些高达三百米的岩柱,形成于一亿年前与南极洲的分离,是全澳洲最高的海边悬崖。而悬崖上植被密布,造就出反差巨大的景致,崖壁,森林,沙滩,滔天巨浪,比起其他著名海岸线要更有看头(说的就是你大洋路)。

Three Capes Track是一条长46km四天三晚横穿半岛的徒步路线,已经在我收藏夹里了

来到塔斯曼岛边风变得更加癫狂,船头顶着浪一跳一跳悬空,击起咸水花打得人睁不开眼睛,才理解卫星地图上那些围着岛屿常年不散的白色泡沫。船身摇晃,费劲看见悬崖上弃用的灯塔,塔斯曼岛巨大的轮廓顶着日晕冒着末日感,而我还在盯着反方向的海面看。

我们遇到了巡游的海豚,见着了岩石上睡觉的海狗,和吸附于潮水线上下的巨藻丛,但还是没有鲸鱼的消息。频繁见白的波涛里,确实很难发现鲸鱼的一次喘息,我看别人全都躲到冲锋雨衣里做好遗憾返程的准备了,只剩船员和我还没有放弃,对着海面继续量子速读。

↑海豚

↑bull kelp

↑澳洲海狗/毛皮海狮

然后祈祷的事情便发生了,鲸鱼出现,先是在浪花中喷出一团迥异的水雾,下潜十分钟后再次露头,强壮的尾巴像巨大的喷泉滑过海面,而翅膀(胸鳍)像历经百年的桨叶。然后是另一头座头鲸,像一座岛礁浮出潮水,露出长满节瘤的扁平头部。

可是,就在奇迹出现的整个过程,两条座头鲸都只出现在船的右边,反复地出现在右边,尽管关闭引擎的船终于被浪转了个圈,它们还是出现在船身的右边。于是我便站在船的最左边,隔着身边晕船的阿姨,透过另一侧人头的缝隙张望,内心祈祷鲸鱼可以在我这边显一眼。有个瞬间鲸鱼甚至靠到很近很近,近到大家连连低头尖叫,而我能看见人头,看见他们朝下的手机相机,还有和我同一排的哥们僵住的笑容,就是看不见鲸鱼到底翻没翻肚皮。


回港途中,身上打湿的部分被风吹得发冷,而塔斯曼半岛的悬崖壮丽依旧。体温下降意味着兴奋过后的疲惫与空虚,我的脑袋里开始复盘,如果拿相机多拍几张就好了,如果鲸鱼出现在左边就好了,如果我问问能不能换个位置就好了,如果我直接挤过去就好了,再来一次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下船后我立马开车到角落里西向的沙滩,退潮后潮池平静,和海上风浪大相径庭,我开始翻看礁石里的贝壳螃蟹,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平静下来。

“鲸鱼看到了,但是有mixed feelings。”是我第一时间向鱼鱼发出的报告,我急需讲述这些零零散散的情绪,才能试图理解自己层层叠叠的情感。首先我想我应该是快乐的,为终于看到了鲸鱼,也为了同船乘客的幸运而高兴,这是我想要的东西。其次,我为了没能近距离观察而失落,已经如此幸运的一天,我想应该让我更幸运些才对。然后,为了这种失落感,我又开启了自我反省。

这种失落感部分来自于比较。假设今天倒霉没能见着鲸鱼,且听说上一班船幸运到目睹十头鲸鱼在空中跳钢管舞,可那也只是遗憾,和这种失落是不一样的。我看见了鲸鱼,我也看见了同船的朋友近距离看见鲸鱼,那我的预期便调高了,调成了我也想要看船边鲸鱼翻肚皮,我也想要近距离拍占满手机屏幕的视频,然后我要拿着视频昭告天下,向全世界炫耀我有多幸运。

都说是比较让我们痛苦。那要我说,世界另一端的幸运与我无关,身边的比较才让我们痛苦。这个时代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太容易把远处的幸运都当成同一艘船上的了,所以我们痛苦。

复盘一轮,自我反省也能拿来反省,心里又得重新理一遍拍照的意义。想到一些“自己看到了最重要”的陈词滥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又为什么要带相机上船呢?

我把翻看潮池叫做捡垃圾,它的快乐就在于,有大大小小无数个世界被潮水遗留在这里,你有时间慢慢端详它们,翻开一块礁石,底下是一个世界,拨开一片海藻,底下又是一个世界,等蹲到双腿发软站起发晕时,又能听到远近潮池窸窸窣窣,那是一万个小世界在说话。

随着捡垃圾的深入,我的激素水平逐渐正常,我能意识到我的失落不只是因为没能拍到想拍的照片、没能炫耀惊人的视频,也因为我真的想看看座头鲸的肚皮。我天真的探索欲总会在追击目标时为我的兴奋摇旗呐喊,也会在不满足预期时给我的失望落井下石,但好在它还是在的。

直到现在,鲸鱼来到船边的摇晃场景仍旧历历在目,离远时能在风声里区分出它们高频的叫声,靠近则仿佛能闻到它的气息,那是一种和海藻腐烂的潮池味完全不同的不好形容的味道,船长说有时候甚至能靠气味提前判断鲸鱼的存在。

如果今天它们出现在船的左边,我的手机相机还有我向全世界分享炫耀的心机全都填得饱饱的,我还会有那么多幼稚的内耗和思考吗?鲸鱼在人头间跃起的惊人画面、它的气味我还能记得如此清晰吗?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

对喔,鲸鱼们离开塔斯曼岛后,到南极过夏的迁徙之路还剩下整整一半,而这期间就再也遇不到任何陆地了。因而有人认为,它们喜欢在这片海域逗留,是为了离开前多看一眼陆地和陆地上来的朋友。这样浪漫的想象才让我意识到,并不是我们破除万难找到了鲸鱼,而是祂们带着整个海洋千里迢迢来到门口,准许我瞥一眼祂的帝国。


地图小王子
我只想嬉戏唱游到下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