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网名叫沙白的女子,到2024年10月24日为止,她正在做、已经做了一件事:规划并实施自己的死亡。——1.合法方式。2.获得了父亲的同意和祝福。
在她的视频号里,她心平气和地为自己倒计时。
很感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43岁,曾是上海收入最高的托福老师,
精通钢琴、走秀、拳击、舞蹈……
创过业、赚过钱、爱过男人和女人,经历了丰富的情感世界,
热爱旅行,足迹遍布40多个国家,
20岁患上红斑狼疮,前后爆发7次,
治疗过程中,各种不遵医嘱——因为遵医嘱就得放弃极大部分生活,就不能美,就不得自由;
第6次爆发,她坚持使用了一种医生说“没有先例”的药物,然后得享5年健康而不需要持续服用激素;
2024年3月,去挪威和冰岛旅行,因为参加剧烈运动,病情第7次复发;
每周三次、每次五六小时肾透析,她基本已不能再做任何她曾经热爱过的那些事。
反复确定没有康复可能之后,她决定让这病症停留在第7次。
她联系到瑞士相关机构,完成了全流程申请。10月12日,她在78岁父亲的陪伴下,前往“协助结束生命”合法化的瑞士,平静赴死。
“我多过了半年这种屈辱的日子。”发病半年后,她决定结束这一切。
她想过别的方法,比如跳楼之类,但只一动念就直接放弃,原因也非常沙白式:不好看。
活要活得好看,死要死得好看。
在这些倒计时视频里,绝大多数都是具体的生活,没有宏大叙事。我看到的是一个普通人的决定,她没有把自己弄成一个慷慨赴死、死得不得了的形象。真诚而自然。
【二】
我是一个极度认同“个人生命个人负责”的人。虽然在具体生活中仍受这个生活的约束,但这仍是“这是我同意了它对我的约束”。其实每个人随时都可以不同意,每个人都随时可以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翻脸。不信你认真想想。所以本质仍是“人生自负其责”。嗯,辜负也是负。
一个实例:暑假里,我父亲去医院割除了他双脚二十年的痛风石,现在都还在养,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封闭。我在医院里还扮演了十来天的孝子。之前多年已经肿得很大,行动不便。大约是因为不愿意被人摆布,总之他不肯进医院,好,那就不去。——传说痛风不能喝酒,我爸喜欢喝点,那就喝吧;传说痛风不能吃豆腐,我爸喜欢吃,那就吃吧。一个六七十岁的人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至于那硕大的痛风石最后会发展成啥,嗯,到那时再说。
我也早就想过我如果绝症了怎么办。我不觉得我愿意在确知是绝症的情况下还要坚持治疗。我觉得最好的方式是我骑个自行车,往最高的高原或最荒凉的沙漠去,死不死再说。如果死在无法找寻的地方,老婆孩子也不必管我后事;如果没死,回家静静生活,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不必苦苦寻求延长。不必哭,应该笑,因为每多一天都是赚一天。
可是我今后是有退休工资的人啊,我这样随便死去,是不是给家里少了一份收入?这是不是很自私?——这和自私无私没有关系,生离死别本是人间常态。所有人都过“有谁在的生活”,也过“没谁在的生活”,无论是病死还是老死,生命的长短无须同步。
我无须因我的病让整个家庭陷入困境,同理,我的家庭无须等待我微薄的退休工资。有我,他们有生活;没有我,他们也有生活。每个人的生活自有它的出路,我不是它的决定性因素。
没有我、没有了任何人,生活都可以、也必该继续,不管是平凡还是灿烂。不管谁在或不在了,每一份生活都值得并需要同样去珍惜。
——我觉得所有的人类都应该这样想。观念塑造世界,如果大家都这样想,人间应该会少很多矫情与强情。
不要瞎扯淡什么自私无私。非要说自私无私,强扯着对方绑到自己身上,这是有私还是无私?
比如很多人认为沙白这事对她的父亲太残忍。难道一个父亲因为要“自己不伤心”于是强行要求女儿“你请忍受长年累月透析的肉体痛苦和坐视自己狼狈不堪的生命痛苦”就不残忍?
同意才是无私,放手才是爱。
人类过的是人生,不是共生;人应该是成人,不是巨婴。
任何人从来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品,他无权按他的意见处置女儿,我们更无权要求别人的女儿按我们的意见处置她自己。更何况,这位父亲完全可以不痛苦,只要他想明白这一切。我当然不赞美死亡,但他可以为女儿骄傲。
爱一个人的方式很多,但绝不包括要她忍受一切痛苦“为我活着”。
所以,如果爱有别的方式、更好的方式而你选择了这更好的方式,你痛什么苦?你应该庆幸人间还有这样的选项、允许这样的选项。
很多人,哪儿来的自信,去替这位父亲感到什么“余生的痛苦”?以为这个父亲78年的人生都像你一样活到狗身上去了?
视频中,有一个对话让我非常感动:父亲说“我爱我女儿”,沙白说“我还没死呢”,父亲说“女儿在的时候我爱她,女儿不在了我也爱她”。他的78年没有活到狗身上去。
【三】
假设一个状态:
世界上还有一个沙黑,也是一个爱跑爱跳爱冒险的人,也没患这个病,也不选择自杀,然后突然就死在了冒险上。
我相信很多人也会指责她不负责任、不为家人着想,怎么能跑去横渡太平洋呢?怎么能跑去无氧登珠峰呢?
剔除掉病与没病这个要素,我们立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本质:只要你没有给家人带来价值,你就是自私,你就是不负责任。
这是一个可怕的思维模式:原来我的存在必须为家人提供价值,不管是情绪价值还是物理价值。
妈的,说好的“无条件的爱”呢?
难道无条件的爱就是在一个人将永久承受无法康复之苦与生命狼狈之痛的时候,还在要求她“为他人负责”?
她已经和这个病抗衡了23年,七场大战,你还要她怎样负责?
美好的仗她已经打过,美好的休憩时光她也已享受过。她有累的权利,有放下的自由。
而她在向她折腾过的、热爱过的世界告别的时候,这个世界回应她的,并非全是善意。
比如下面这个加拿大IP认为她没有对家人和社会负起应有的责任,说她一辈子没走出中二期。——他才是那个一辈子没走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人,哪怕到了加拿大,那口井仍然牢牢背在他背上。
【四】
我看沙白故事的时候,完全没有障碍。她的每一个决定我都认同,她的每一步我都不意外。她选择死,我不意外;她哪怕后悔了退缩了,在最后一秒时撤回一条生命,我也不意外。
在一个群里,我说:要么美要么死,不能美,那么死。——活得美的美。
转发其中一个视频时,我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不再是一段文字,而是一个事实。
转发其中一篇文章时我说:生命的尊严和长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决定。
“具体生活的自在”和“生命状态的尊严”在具体的个人心中分量不同。沙白应该是把它看得很重。你看她的生活经历就能看出。
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活得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火熄了,他们就坚定地走了,不愿守着那个冷去的炉。
更不愿意充当那个供家人、友人凭吊的遗址。
所以她不肯消停,各做自作主张。看她的经历,确实可以说她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
但谁没在自己作死?抽烟有害健康不?喝酒呢?熬夜呢?忍受屈辱呢?哪一项不是自己选择的?因为爽,于是你继续作死;因为怂,你于是长久郁闷憋屈,这当然也是严重损害心理健康的作死。——你怎么知道你的这些行为减短了多长的生命?看不见的减短就不是减短?
沙白只是减短得更长、更直观而已。
大多数人努力延长的生命,只不过是一种无谓的重复而已。还整出优越感来了?
沙白对自我残破生命的主动回应,难道不是一种可以选择的选择?
看她的整个决定,看她视频里的理性和平静,她完全没有那种“悔不当初”的痛苦。是我们在替她“悔不当初”。
她说“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维特根斯坦的原话是“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她应该是觉得不过瘾,所以改成了“极”。她的作死,是万金难买的“我乐意”。
再来一遍,她大概率还是这样。
【五】
疾病不仅是困住人类的肉体,更困住人类的精神——只要你去医院看看,尤其需要动刀动锯发炎化脓的外科和重症室,你就能看到人类的尊严是如何荡然无存;
一个不肯胖、不肯丑、不肯躺、不肯窝在家里的人,患上了一种会胖、会丑、得躺、不能晒太阳的病。——两种完全不相融的东西偏要集中到同一个人身上。生活就是如此霸道如此不讲道理。
这荒谬的状态让我想起史铁生和他的《我与地坛》,里面有一个漂亮小姑娘却偏偏是弱智,哥哥赶跑了戏弄她的少年,“带着她无言地回家去了。无言是对的。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那么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六】
有人从病症的角度讨论她的决定。觉得她的病并非绝症;觉得她如果配合治疗可能不会这么严重;提供成功治疗的病例……这些和她的决定有关吗?——一个人在抽烟,我告诉他抽烟患癌的几率,我向他展示抽烟后肺的状态,我给他提供抽烟火灾数字,这些和他决定继续抽烟有关吗?我能怒斥他不负责吗?如果能,那我需要怒斥的人就多了。我得怒斥全世界,因为这世界上不只有烟。
有人从宗教的角度讨论她的决定。在我看过的视频里,她没提及过她有宗教信仰,如果她是基督徒,她根本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这本就是两个观念范畴的事,一个游泳运动员和一个举重运动员怎么聊训练方式和饮食搭配?
有人从社会责任感讨论她的决定。认为她更应该向世人展示战胜病魔的坚强、给同样病症的人带去希望、引发人们对此病的关注。 ——这……提及这个点,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这微薄的智商。
有人认为她没有感恩,没有原谅妈妈,还有愤愤不平。你眼瞎吗?视频中她和父亲的情感你看不出来?不是她没有原谅妈妈,是妈妈没原谅她。一个决定去死的人就不能有点愤愤不平,就得是全盘通透?她的每一点都要符合每个人对她的挑检?
有人讨论她“要么美,要么死”的价值观。觉得太肤浅。——是,也透析、还瘫痪的史铁生不肤浅。但他人有没有不活成那样的权利?但凡具备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都不会把“要么瘦要么死”当成字面意思。那明显是指向一种蓬勃的生命状态,什么沙滩、阳光、他人爱慕,只是其中极其微小的部分。
下面截图是我看过的评论里最让人不舒服的文段,仿佛一个从化石里复活过来的辅导员。“梳妆镜里的不自由”瞬间让我想起上世纪“反精神污染”的新闻联播腔。
【七】
最后的话:
这个女子,哪怕把她的生命稀释到更长一生,也比绝大多数人多姿多彩。
她挤开“我也是没办法啊”的健全人群,以重症之身强大地给出了自我人生的自定义,并且不在意我们同不同意这个定义。
我曾经活好过,我已经死好了,你们请随意。
如果她知道我们的这些争议……“你们又没患狼疮,瞎扯啥淡,快去晒太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