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即使抽丝剥茧,也未必能抵达真相
情感
电影
2024-04-05 18:49
四川
我猜测,如果不是3月24日《坠落的审判》在北大放映时陈铭和董强教授因“不妥”言行而引发争议,这部影片在国内不会有太大知名度。因为从片名和简介来看,难以对普通观众产生足够的吸引力。在观影之前,我心里也有一丝疑虑,片中或多或少会有些枯燥的片段吧。结果全程无尿点。非常佩服导演和所有演员(包括狗狗),能把一部剧情简单、几乎全靠对白支撑的电影拍得如此精彩又高级。我很少用“高级”来形容一部电影,觉得这个词多少带了点傲慢。但从这部影片的整体风格、呈现手法、立意的复杂度等角度来评价,确实比近期我看过的影片要好很多。在北大放映讨论会之后,大家的观点主要集中在性别议题。但看完电影之后,我觉得能从影片感受和挖掘出的立意,远不止性别议题。从男主人坠楼开始,所有观众被影片设置的悬疑所吸引,开始跟随调查人员去探索案件的真相。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女主人(桑德拉)到底是杀害丈夫(塞缪尔)的凶手,还是无辜的妻子?案件缺乏直接物证。通过对坠落过程的客观分析,不管他杀还是自杀都有成立的理由。随着几场庭审戏的相继上演,我们才发现悬疑仅仅是这部影片的外壳。在庭审中,检察官、律师、证人、嫌疑人、儿子等人,分别从支离破碎的片断中去剖析和推断自己的观点。与此同时,桑德拉与塞缪尔婚姻生活的琐碎与不堪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个本该幸福和美的三口之家,在儿子四岁时因一场车祸导致双眼视力永远受损,从此家庭关系发生了严重失衡。塞缪尔陷入自责之中,他辞去了大学教师的工作,把小家庭从伦敦搬回到自己的家乡——阿尔卑斯山脉的小村子。他让孩子在家上学,自己教育孩子、兼顾家务,同时进行自己所热爱的写作。但他的写作并不顺利。而妻子桑德拉却在写作上频频获得成功,作品相继出版,并收获了不少粉丝。到底是写作失败的压力压垮了塞缪尔的自尊,还是夫妻之间因为“势力”的悬殊、与日俱增的矛盾让塞缪尔陷入抑郁?我相信庭审中播放的那段吵架的录音已经最大限度接近了真相。检察官和证人从录音中摘出桑德拉家暴的证据,想以此证明她有把丈夫推下楼的可能性。但从桑德拉对丈夫一针见血的评价中,作为观众更有理由相信,塞缪尔不是输给了妻子,不是输给了生活,而是输给了自己。这段录音的回放是整部影片的高潮,在夫妻俩的互相指责中,观众对两人的关系和性格,以及他们的命运因何不同有了更准确的判断。塞缪尔为何“弱”?除了他对家庭的高责任感,还有他的高敏感高自尊高标准,他无法接受和背负自己在写作上的失败感,不能有效处理好事务和情绪,所以内心混乱失调。即使求助过心理医生,他也没有走出“受害者”的自我定义。片中一个很巧妙的一个设置在于,塞缪尔死于自己精心选择的家乡。他一开始是把山中木屋当成心灵上的避难所吧。但讽刺的是,远离熟悉的伦敦生活的妻子在他的家乡写出了成功的小说,而他自己却困陷进失败的宠牢。我完全能够共情塞缪尔的痛苦。如果性别反转,很多被家庭琐事和孩子所困的全职妈妈,跟塞缪尔一样有着沉重的苦闷。她们面临的,除了日复一日的无价值感,可能还有感情中的背叛。但这些禁锢自己的外界因素是否是导致自己失败的罪魁祸首?期待被别人共情之余,我们还是要对人生自我负责到底。即使我们真的相信是命运或别人掠夺了自己的人生,但归根到底,只有依靠自己去修订。桑德拉为何“强”?除了她对写作有本能的热爱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很少内耗。目标感强、会有效安排时间,不轻易受外界干扰……简而言之,她的内核更强大稳定,所以获得成功理所当然。桑德拉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或母亲。她过度理性,在丈夫眼里过于强硬,是“冷酷的怪物”。但实际上,她能妥协,也能坦然面对并解决自己的欲望(我相信她在剧中对自己出轨的解释)。面对生活的重大变化,不管是儿子受伤还是举家从伦敦搬到陌生的法国乡下,她都能更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扮演桑德拉的女演员惠勒算不上有多漂亮,但她把角色从容、冷静、清郁的中性气质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把握角色既要忠于内心(丈夫认为的自私)同时又不缺乏母爱的平衡度,以及作家天生对人性的感知力(通过强大的台词功底展现)方面,惠勒精彩的演绎使桑德拉这个人物充满了迷人的复杂性。这部片子表面上在探讨死亡的真相,实际上带给观众更多的是对婚姻关系的剖析。两个一开始相亲相爱的人很容易因生活变故或琐事成为怨偶,如果不能有效地沟通,做不到适时表达关爱,家庭的氛围和步调会受到很大影响。而影片带给我更多的启示,是我们在处于迷失懊恼之时,该如何归因,如何重获内心的力量和宁静。解析和探讨未必能揭示最终的真相,但能让我们学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大部分死亡的真相通过证据能够获得,但生活中的其他很多事情却没有绝对的真相。哪怕是某些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真相可能离我们所认为的相差甚远。就像法庭指派的看护人莫吉对丹尼尔所言:“当我们缺乏证据去评判一件事情而又无法忍受心中的疑虑时,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决定。决定倾向于一边,而不是另一边。你必须做出选择。”丹尼尔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他不是完全盲从于自己的情感和感受上的逻辑,他做出了实质性的验证。这个几乎失明的孩子,在面对重大的人生变故,在慌乱痛苦之余,显示出了惊人的强大力量。影片一开始,采访桑德拉的女研究生谈起桑德拉的作品,说桑的作品充满虚实结合。后来的情节中也出现,检察官用了很长时间分析桑德拉的一部小说,其中的女主人公有杀害丈夫的心意。检察官想以此作为一个间接证据推断桑德拉有罪。这恐怕也是电影想借此而探讨的一个点吧。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虚实结合的。就算是纯纪实、自传类的文体,也带有写作者的主观意识。作家当然可以(也经常)通过书中的人物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观点,但我们不能够以此证明那就是作者的真实意图。作者在某个瞬间很细微的感受,必须要通过大量的夸张、丰富和组合才能形成作品中的情节。不管作品中的人物显得如何复杂如何真实,他(她)也只能是作者的一个表达载体,而不可能是作者本身。说到底,作者本身,或者生活本身的真相,也终究是虚实结合的。在客观存在的真相背后,有不同的认知与理解,不同的推导和结果。针对同一件事情,即使是同一个人在前一个小时和后一个小时的感受都可能截然不同。桑德拉在跟律师老朋友谈到自己跟丈夫第一次见面,“我爱上了他的魅力”;桑德拉深知案件带给儿子的痛苦和混乱,她对丹尼尔说:“你爸爸是我的灵魂伴侣,我们因为相爱而选择了对方”。这到底是她的信念还是表演?是她的强大还是狡黠?观众无法获知。这件坠楼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影片提供的是一个开放式的布局。据说在开拍前两天,主演桑德拉·惠勒问了导演茹斯汀·特里耶一个问题,她想知道自己在影片中饰演的女作家,是不是真的杀害了自己的丈夫?茹斯汀回答说她不知道,“但你要让她表现出无辜的样子。”这就是导演的高明之处。电影所拍的是如何证明一个人有罪或无罪,导演没有给主人公定罪或脱罪的意图。说到底,在所有的悲剧背后,没有几个人能掌控好自己与恶的距离。恐怕我们都是罪人而不自知。感谢导演,在影片结尾让观众看到狗狗跑上沙发、躺在女主人旁边的温馨画面。这至少给了我们一个美好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