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游记

文摘   2024-05-28 22:27   中国香港  

举着三个麻辣烫筐那么大的红色贡品筐跪在天公面前,我不仅胳膊很酸,而且想笑。周围有人看我。可能是我手脚生疏,或是作弊明显,一直小声问旁边,然后我要干嘛?

一个巨大的泥塑葫芦前,小菜正在跟我讲,“这等于是汇款机,你在给神汇款,然后你就这样抓钱,然后……” 一个大妈突然夺过纸钱,疯狂塞进焚化炉。很厚一叠镶金箔的红纸钱,都没来得及欣赏,就灰化肥挥发发黑会飞花了。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住手!自己的神自己烧。更过分的是,她篡夺了我的祭祀体验,还要问我收帮忙费。

小菜是李潘介绍给我的一个大学生,本来是潮州歌册采访对象。和采访对象做朋友似乎有违职业道德,但这次没关系,因为这个报道从未被写出来过。小菜认识潮汕地区所有你想问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是否有名,他这类人是使得六人定律得以成立的关键一环,那种Guy the guy guy,或曰人贩子。

他可能比我表弟还要小三到五岁。我们从未互相问过年龄,怕问出来代沟惊人,等下产生心理距离,开始以您相称。他之前留半永久泡面头,我从来没看清他的长相。后来去新加坡读书,太热剃了寸头,年龄长相才浮出水面。总之,我情愿他跟我表弟换一下。我表弟绝对不会用电瓶车载任何人风驰电掣十公里去官塘吃牛肉。

我举着大红塑料筐,跪着,卑微地鞠满三个躬。久坐不动的背,因前一天雨中风驰电掣十公里隐隐作痛。我只想掷筊杯,与神对话;但就像字母表无法从中间背一样,小菜不会从中间开始,要从头开始拜全套。

我们先电单车风驰电掣入一条专卖纸钱香火的街。二十五块整了一袋,还有一瓶食用油,大红塑料袋装上,挂电瓶车车把,风驰电掣杀进青龙古庙停车场。青龙古庙在高架旁边,据李潘说该高架叫新加坡;旁边有一条不知道干啥的街,叫庙街。

我一直觉得自己异常无神论,没想到许愿竟然突然认真起来。我对天公说,希望我能身体健康以便顺利毕业以便服务社会,几乎可以算态度严肃。毛一看一个愿望,其实有三个愿望,真诚而充满心机。

天公,维基百科说是玉皇大帝,但李潘的解释更严谨,潮汕宇宙的宙斯,好像拜任何神都要先经过他。李潘是一个对传统文化又笃信又批判的人,非常符合社会主义文化观。她拜完妈祖,等愿望实现,会延时若干天痛骂潮汕老爷宇宙父权制,“拜妈祖还要先拜天公!凭什么啊。”

李潘的潘是一帆风顺的潘。曾就读于我大学中文系,导师研究西马,虽然演过安提戈涅,毕业论文仍执意写郭敬明。因我宿舍暑假大兴土木,修厕所,把我们赶出去,我才能跟她认识于2014年暑假。宿舍号413,谐音“撕逼”,果然介绍人在十年里先后把我们拉黑,现在只剩我俩。

去年此时,我在泡脚的时候读到李潘一条朋友圈。当时我正假装做记者,躺在北京路尽头23层出租屋的回南天里,工作毫无进展,正永远失去法国。我很需要做一个题出来,向自己证明活着有用。

李潘那时候发了一组照片,一个叫“树德堂”的潮汕老厝里,一帮看上去很像回事的大学生乐队围着一个唐装阿姨,我就立刻跳起来,引起重视。自从2015年李潘跟我宣布,要离开我们合租的出租屋回潮州当公务员,并将个性签名改成“试问岭南应不好”后,她就不发状态了。

李潘在我们友谊续存期间,致力于对我输出家乡性别文化,辅之以辣评,我很相信她的品味。这次引发我们共同兴趣的歌谣是同一首,《五嫂学字》(如图)


这个歌谣其实非常孟烟鹂和小裁缝,东亚叙事里的les liasions dangereuses都有一种贤良淑德的悲惨。大概有三五年除点赞无交流的我,很熟一样去问她:你觉得哦,这个五嫂跟小先生是不是有一腿?

之前一个女性话题被改得面目全非是因为“缺乏男性视角”,我冷血地想,《男大学生组乐队携手歌册阿姨唤醒古老潮州女性文化》,“市场”大概会喜欢到跳起来吧,事实确实如此。

故事开始于一场与媚俗的交易,或者不如说妥协,甚至不如说报复。“市场”是绝对不会从我认为正确的方式看待女性问题的,但我来写,总比其他人写好,我至少知道陷阱在哪里,而且我自古以来就想去潮州。

李潘这位三五年除点赞无交流的舍友,居然克服社交恐惧症,为我加了一大堆微信,包括组织者“一个很臭屁、比我们小、已经工作的人”——就是小菜,去年夏天其实他还没上大学。我因为这首《五嫂学字》混进潮州宇宙的,非常不怀好意,非常居心叵测。

一堆人约在文保建筑树德堂。这是一个埋进市中心的村,有一条五指宽的河,里面埋了龙舟。村头有棵大到能成精的榕树,旁边一个“仁里古庙”,门口卷闸门让我不敢深究到底有多古。总之,一切都刻板印象得让我心生喜悦。(如图)



小菜,当时没人知道他年龄,穿得又红又紫,有违西门庆审美地,骑个电瓶车出现了。我恭敬地问,您好,请问是否能带我们看一下文保建筑?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现在换成人脸识别)。我说,您怎么会有文保的钥匙?

我至今还在反思,为什么一个人家里有厝,这件事对我冲击这么大?可能因为我没有拥有过任何古建,因此我有一种得不到永远骚动的迷恋。就像我在法国,非要住有壁炉的一战前建筑,结果不仅要自己杀老鼠,还要多交一笔扫烟囱钱。我有太多次在住人的文保门口张望被辱骂出去的经验,我要过度补偿。

阿姨在门口原来拴牛、如今是ktv的空间里唱“你为什么hù我不hù她”,还有“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per star”。我竟然能大摇大摆坐在那里,被人倒茶,被邀请一起吃饭,还能在阿姨唱歌间隙高歌一曲,简直如在梦中。

这个报道没写,因为媒体对即使有男大学生作为噱头的女性话题都不感兴趣了。没人付钱我就不想干了。这个活就此搁置,盘了一堆资料在脑子里,等到有金主找我写的时候,再如数盘出来。

说到这里,我突然既不想说掷筊,也不想说歌册,我想跑题谈谈对潮州的迷恋。

我很清楚记得,2020年12月31日十一二点,从来没有蠢蠢欲动过的乡情如何被唤起,还不是被自己家乡。那年我吃了不少苦,当然大家都一样。在那个深夜,我在补波德莱尔笔记,电视里在放许知远访谈五条人。

波德莱尔在讲“淡漠的忧郁”,拒绝文本束缚、拒绝封闭空间、拒绝同伴。我正在抄关于“城市漫游者”的定义:在马克思所谓“结束一切的大城市”中,一个孤独者身处闹市,但故意无用,故意不追求意义,退出社会功利主义的责任,用自由放任表达对现世的反抗。

我觉得波德莱尔和电视里放的那个城市(当时我只是隐约觉得在这一块,其实隔了很远)构成互文,令我产生说不清楚的向往之情。而且我因不能回国而脆弱,简直觉得自己灵魂因此缺了一块。

当天日记里,我写:“沿海小镇古朴美丽,是我想混在里面探索的那种。许知远简直是被坏孩子指定拎书包的乖宝宝,受宠若惊的,完全失去主场任人摆布。” 我很羡慕。

我第一次产生类似Nostalgia的感情,这是一种抽象的感情。你要不属于它,因此它无法束缚你;但你又在某种程度上能够feel at home。卡夫卡一辈子自愿困在布拉格一个1平方公里内的区域,他大学就在小学隔壁,他说祖国是带獠牙的母亲。他总是搬离,又立刻回来,最后死在距离出生地500米的一栋住宅。

我要一种乡土之爱,一种遥远的怀念,一种审美价值,它不要求,不评判,不束缚,不索取,满足寄托,但又放你自由。这个要求过于既要又要,几乎可以说饕餮了,它只存在于想象中。包括,在潮州,连童年好友都是事后找补的,是对想象中童年的过度补偿——虽然李潘经常说潮州是我的童年梦核,但我小时候禁摩的。

在文保建筑里,小菜突然面有难色,要请李潘和我去官塘吃饭,条件是“你写那种看上去很抽象很深奥很装逼但没有什么内容的东西会不会比较简单?”我说,你算是找对人啦。

小菜本科一年级学业精不精不清楚,甚至学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文化空间倒经营得——至少在盈利,或许还不少。有个自称吟游诗人的人找他——我以为堂吉诃德时代才有这样的人——要住他家,还要在文保建筑里开诗歌朗诵会。他外放了一些样品,给我一种ai写的感觉。

李潘坐在大妈ktv专座上,翘着二郎腿说,你就玩弄那种概念。什么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by是不是太宰治?那种印字的包不是一年卖几百个?于是我就想到2020年12月31日的晚上,听许知远访谈五条人,三心二意抄的笔记:



“一种新的人类类型就此产生,他可以是吟游诗人,可以是城市怀旧和忧郁的见证者,或指控其变化的证人;他可以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存在,一个志愿流放者,一个职业阴谋家,他既是诗歌的、也是音乐的,甚至是人类学的。”

那两个人读完,赞叹我真是最不走心、最会给屎雕花的艺术家。其实我走心的,当然不是走给ai诗人的。

今天,ai诗人已莅临潮州,一身黑抱把吉他站在文保建筑门口拍了一张侧脸仰拍艺术照。我一键转发给李潘。李潘辣评:莆田旧家门联左右贴反了。

1969年的九号楼
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面正在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谐和的幻想》,而我们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实验室偷来的广口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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