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的高速,车满为患,我是最懒于出行的了。不过,今年十月三日,晨,细雨濛濛,平路伊阻,我还是不顾家人劝阻,一脚油门,扎进了滚滚车流,赶回盱眙,只为赴一场特殊的邀约。四年前的那个夏日,与洪军、福康在淮河镇的一个小酒馆相聚,欢饮微熏。午后便乘兴游了南山。山在故泗州城正南,反正是一座小山,不过百米,泗州人就随便给取了个名字,图个方便,就叫南山吧!南山这个名字真正被叫响,大概是因为苏东坡。他宦海沉浮,南下北上,数至泗州,至则必游南山,登高壮观,偃仰啸歌,留下的诗词数量着实可观。我们过了山门,日光炎炎,阶石如炙。拾级而上数十步,右侧有一古色古香的建筑,是为苏米堂。盱眙人都知道,苏轼、米芾与这座小城,确切地说,是与这座小山有着难以割裂的缘分。“好在长淮水,十年三往来”、“过淮山渐好,松桧亦苍然”,是啊,水是好水,山是好山,苏轼的竹杖和芒鞋,终于亲近了这一方山水。“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米颠就是米颠,北宋哲宗绍圣四年,也就是苏轼这次离泗后的第十年,他由汴京赴涟水就任,船行如风,旅途索然,偶见淮上青山,欣喜若狂,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惊一乍地写下了这首《第一山怀古》,将这座不过百米的小山丘认作了东南第一山。第一山,这个名字实在太响亮,深得盱眙人的喜爱。且不去管他够不够格,米芾说够格就够格,有诗为证,有墨宝为为证,盱眙人乐得认领了来,勒石山巅。米芾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于被许多名山所在的好事者所觊觎,他们偷偷地将米芾的“第一山”三个大字拓了去,立在山上以证明自己的山才是天下第一。这在盱眙人看来,倒显得有些形迹可疑了。其后,米芾往来数次,游遍山城,每到一处,都不吝笔墨,挥毫作诗,竟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坐实了都梁十景。盱眙人太喜欢北宋的这两位文化大师了,特地建了苏米堂来纪念他们。堂中有苏、米二人的造像,并排而坐,像前有一个简陋的香炉,正篆烟袅袅,香气如缕。苏子蔼然,南宫洒然,这两个有着长达二十年交情的知己,生前江海漂零,天各一方,即使偶然一见,也只匆匆数语,然后辕南辙北,其怀渺渺。现在,他们终于可以长久地晤言于一室之内了。我想,在每一个长夜永昼,每一个霜晨雨夕,他们一定会温酒对坐,促膝长谈,谈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庭中松柏森然,浓阴匝地,鸟鸣枝柯,蝉声流响,并无游人……苏米堂北侧有一块石碑,目测约八米高,碑刻书法是尉天池先生的行草,笔走龙蛇,气象恢宏,背依青山,面临长淮,这块碑,镇得住。细读碑文,才知是苏轼与泗守游南山时作的那首《行香子》词: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元丰七年三月,谪蛰黄州的苏轼调任汝州团练副使。四月,苏轼往汝州赴任。风尘舟车,青衫憔悴,辗转江淮,终于在十二月抵达泗州。知州刘士彦邀与登高。彼时正值年末,淮泗大地正穷冬烈风,天寒地冻。也许是为刘太守的热情所动,也许是在寒沍的环境中压抑得太久,在泗州,在南山,今天,苏轼决定越过山丘,越过漫长的生命的冬季,去寻找属予自己的春天。登临送目,虽是满目荒凉,但苏轼的目光还是穿越了乌台诗案的冷洌寒霜,穿越了黄州五年刺骨的冰冷岁月,看见一个明媚、柔媚、妩媚的春天,春山在望,春山在望啊!和煦的春风吹动他的衣袖,同行女子云鬟萦香,酌玻璃,逐白云,尽壶觞,送归鸿,看落照。茅舍村酿,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太守宴也,苏子酒酣。得罪以来,许多酒侣诗朋都成了陌路。垦东坡以稼穑,采松花以制醪。黄州的那五年,耕种不足以果腹,家酿只聊以自慰。今天正可开怀,我醉欲眠,太守且去,我还要在这空山坐一坐。元丰七年,十二月的某一天,南山不孤,山月不孤,苏子不孤,一山,一月,一人,真的是玉宇清闲了。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尉天池先生的书法与这首词并不契合,甚至龃龉。书写这首词,不需要铁笔纵横,不需要浓墨淋漓。这首《行香子》,在苏子众多作品中的确不引人注目,甚至无足轻重。不过,在我看来,这却是他颠沛一生的一个注脚,其间心境不比其在京城、密州、杭州、徐州,也不比黄州、惠州、儋州,甚至也不比其在终老之地常州,那些地方,是功名的旋涡,是权利的角斗场,机心难息,何时忘却营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些地方,哪里有什么功业,自嘲而已。处于其间,如陷沼泽,“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泗州是不一样的,这里是他生命乐章的一个休止符,不声不响,此心安处,有此南山。我说,真想看看苏轼当年写这首词的笔迹。福康说笔迹是不可能看到的了,不过秀岩还真有苏轼的石刻,只是不太为人所知罢了,上去看看吧!我看过苏轼的许多帖子,各具特色,总体来说,他书风多变,特别是他的尺牍,因文而异,缘情而书。如北游、啜茶、京酒诸帖,或灵动,或潇洒,或俏皮,美不胜收。印象最深的还是《寒食诗帖》。看起来人书俱老,笔墨沧桑,满纸苍凉,比如“今年又苦雨”句中的“苦”字,观之每每落泪,盖因人生经历“乌台诗案”,苏轼真正洞彻了人生八苦真谛,不再逢人自诉自家事,那些苦痛层层叠叠,像层积岩一样,一层一层堆叠心底,最终从缝隙中渗出墨黑的血色,砸在纸上,变成一个变形的、压抑的汉字。苏轼这首深藏于南山中的石刻又该是怎样的气象呢?福康轻车熟路,缘阶而上,直奔崖前风雨廊二层平台的南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块中间断裂的石刻赫然入目,说赫然,倒并不是说这块石刻有多大,而是映入眼帘的字实在特别。一千多年,加之几经劫难,有些字迹已难辨认,认读之下,足可惊艳。黄庭坚在《与景道使君书》中称“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遍观苏轼书法,能称娟秀者,确未曾见。细读此石刻,才知山谷此言不虚。这种娟秀自有一种神韵,墨浓而不涩,笔轻而不浮。形娟,神秀。观之可亲。下山后念念不忘,后来有友人远来,一起游南山,我兴致勃勃地领他们去看《行香子》,折腾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大有武陵人不复得路的遗憾,不过武陵人是因为迷,我是因为醉。后来在群里问福康,他说下次再带你找一回。我说那我们再去时,就在《行香子》石刻旁小酌,洪军说我备些菜肴,福康说我有斗酒,罗志不是盱眙人,也欣然规往。最终时间定在十月三日晚。傍晚时分,好容易到了盱城,雨早就停了。今年天气很是奇怪,节令已近白露,天却热得出奇。一阵秋雨落下,仿佛一下子就跌进了秋天,小城已有了些许秋色。洪军打来电话告诉我,公园五点半闭园,他们三人只好先例游南山,已备好酒肴,在淮河边等我。赶到淮河文化馆门口时,三人已等候多时,福康说我们刚才在河边看红霞满天,堪称奇观,快点过去,或许还能看到一点。快步走向河边,长河如练,余霞成绮。只一刹那,西天里忽然就收了粉彩,天地间只是一大片青色。我们在河边寻了一处临水的台阶,就地铺上旧报纸,然后摆好菜肴,大家席地而坐,举酒相属。天边一星如月,隔岸人家,灯火可亲,河中偶有机帆船驶过,激起的波浪如涌动的潮水,拍打着脚下的砌石,像是诗人的太息,河堤边上的芦苇也跟着舞蹈起来。机帆船过去,潮水也就渐渐平息了,水面空阔,细细的波浪上,只偶尔闪着些远、近的灯光。因为是农历九月朔日,周围反显得更加昏暗,水面竟也是一片青色,青得直逼人的眼。前人有“潮来天地青”的句子,那个“青”字,不是亲历,还真想不出来。难怪香菱跟黛玉学诗时说,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现在才明白苏轼说的“好在长淮水”,到底好在哪里了。淮水易泛滥,淮水也多情。泛滥也好,多情也罢,展现的无非是他自己的坏脾气与好脾气,与人并不相干,也许这正是他的率真的天性,我们只是没有真正了解他罢了,正如我这个在淮河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青色的河面,青得和天一个颜色。记得,有一次请一个书法家朋友帮我写一幅苏轼在泗州时的另一首词《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朋友笑着说,这个真写不来,这首词里三点水旁的字太多,实在难以处理。我一惊,赶忙查看原作,果然,短短四十二个字,竟有十一个字的偏旁是三点水: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你看,入淮清洛渐漫漫,单这一句,就有六个汉字带三点水,真是元气淋漓,奔腾而下,简直就是淮河从河南桐柏山太白顶倾泻而下,由西向东,一路经湖北、河南、安徽,流过盱眙的样子,春水涣涣,水气充沛。是的,水总是能启迷思,面对这滔滔淮水,苏子悟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这一生啊,哪来那么多的欢乐,许多时候只不过是佯狂买醉罢了,一觉醒来,东方既白,还得回到人间烟火里去,雪沫一盏,蓼茸蒿笋一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还是元丰七年十二月,这一次苏轼记下了具体的日期——二十四日。福康用手机播放任志宏先生朗诵的《赤壁赋》,以助酒兴,酒至酣时,不觉逸兴遄飞,我们跟着录音齐声诵读,声振林杪,山鸣谷应。回望秀岩的风雨廊,只在一片苍茫的夜色里。我忽然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苏子宴坐空山,陈野蔌于山石之上,我等对饮河滨,举美酒于秋水之畔。名流虽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当然,我们的河滨野餐,自然是不能称作雅事的,就算作是向先贤致意吧!小集之后,福康提议,每个写一篇同题文章,洪军老师文思敏捷,率先成文,题为《南山晚香》,福康说大家就别另拟文题了,就以此题各自作文吧!我因车阻于途,未能全程参与,感悟几无,加之洪军老师家住南山之南,与南山耳鬓厮磨了一辈子,山间草木都是他的旧相识,人又有才气,第一山公园的对联多是他的手笔;福康原工作单位亦在南山之南,十年看山两不厌,写了许多关于南山的文章,颇受读者欢迎;罗志是文史专业出身,对盱眙历史文化浸淫颇深。他们文章一出,谁敢提笔。福康一再申明,不计工拙,能记当日之事即可。也是,李白不是说了吗:不有佳咏,何申雅怀?要是真交不了作业,下次见面可要酒罚金谷之数了。敷衍一篇,算不得佳咏,也算附庸风雅一回。拉拉扯扯,凑了这些文字,到底还是没有擒住文题。“南山”是有了,“晚”也有了,可“香”字落在哪里?好在洪军老师的文章里说了,我们的河滨野宴,是浸在一片桂香里的。噢,今年桂花晚发,原来是在等我们!顺便说一句,如果有人问我:第一山与南山,这两个名字,你喜欢哪一个。我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都喜欢!醉时我唤他作第一山,醒后我称他为南山。山上的都梁香草已让这个小城香了两千多年!张居祥 中学教师,江苏省作协会员、省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获“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发表诗歌、散文 、小说、文学评论近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