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和他的陈家老店
万文
陈家杂货店是我外祖家的产业，到我外祖父陈光玉这一辈，已经传了三百多年。据说，我的外祖的先辈是从江西南昌筷子巷迁徙到红安的。当时，这里叫黄安，陈氏先人来到县北七里坪定居后，就开始以开店为生。七里坪位于鄂豫交界的大别山南麓，南北七八里的一片平地，背后就是大别山主峰之一的天台山。天台山是淮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水岭，南坡的山泉汇成一条名为倒水的小河，从小镇旁静静流过，直入长江。明朝诗人李逢阳咏天台山“自是淮南第一峰，四时常有白云封。”李贽有《夜宿天台山顶》诗：“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沉郁中原王气，氤氲江南烟霞在这里汇聚，使七里坪兼具了北方的雄浑豪迈与江南的婉约清丽。
七里坪最初叫三家店，陈家老店是否是三家之一，已不可考证。到清朝末年，陈家兄弟已有陈协泰、陈和泰、陈正泰等多家商号。一条长胜街，从北到南都有陈家铺子。长胜街的店铺格局大都一样，徽派的马头墙下，是鳞次栉比的木质门面，一色七尺高、一尺宽，两寸厚的门板，卡在门槛和门檐对应的槽口里，每块门板都在不显眼的地方留了编号，只有按顺序进退，才能确保整个门面严丝合缝。每天清晨，当店家顺着槽口把门板一块一块地卸下。小店就和街道融为一体。杂货店都是小本生意，讲究一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外公的口头禅是“打也来，骂也来，亏了人家就不来”。周边四乡八邻的农户上街采买，往往固定一个商家，成为某商家的“香角”，如同今天的会员制。外公家的香角很固定，甚至有几个小湾子是全湾农家组团加入。山乡民风醇厚，诚笃简朴。香角们上街时候，来到柜面上报出需要采买的货品和数量，即可放心去走亲访友。下午再到店铺时，各种货物已用牛皮纸分别包好，再用细麻绳捆扎整齐。香角拎着包裹，在“走啦。”“慢走。”声中，带着微醺回家。到了秋收或年关，香角到店里购物时，顺便把以前的账都结清，没有任何讨价还价，还是一声“走啦”“慢走”。
进入腊月的时候，只要是丰年，七里坪家家户户喜欢打糍粑。新收的糯米，蒸得满湾飘香，三五壮汉，各持一根木杵，趁热将糯米在石臼里捣成糕，再由巧妇们用各种模具将糕定型，冷却后就成了雪白坚硬的糍粑。每到这个时节，只要香角们上街，都会丢一块糍粑在外公的货柜上，很快柜台上就堆满了糍粑。后来，外公干脆在柜台前面放一个箩筐，没几天箩筐就装满了。到过年的时候，家里往往就有了三四箩筐的糍粑。这些糍粑是乡亲们的盛情，除了食用和馈赠，是不会拿去售卖的。山里最辛苦的人要数卖柴的和挑脚的，终岁辛劳，难得一饱，愈是寒天冷冻、雨雪交加的天气，愈是要出力赶忙。歇肩的时候，他们都喜欢到外公的铺子烤烤火。外公总是从箩筐里拿出一块又大又厚的糍粑，让他们自己烤了吃。糍粑在火盆边一烤，便慢慢鼓起来，烤到两面微黄的时候，一块糍粑已膨大了两三倍，中间呼呼往外冒热气。糯香四溢的糍粑，再就一口粗茶，成了挑脚人苦涩生活中难得的慰藉。
外公在28岁的时候迎娶了我的外婆。外婆姓吴，先嫁到柳林河一张姓人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张家后生做得一手漂亮的裁缝手艺，常年带着外婆的弟弟在外奔走。1927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张先生和内弟刚刚回到村里，外婆正高高兴兴准备晚饭的时候，一位族人进来，邀张先生到外面说事。不一会，村头柳树林里传来了沉闷的枪声。外婆的弟弟血气方刚，立马冲了出去，很快又是一声枪响。原来，张先生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一名负责人，内弟是交通员，两人常年在外以做裁缝为掩护，从事革命工作。这次因叛徒告密，不幸被捕，兄弟二人坚贞不屈，慷慨赴死。可怜外婆刚刚做好晚饭，就得到噩耗，痛失两位至亲之人。孤儿寡母，哀痛悲愤之情确实令人难以承受。外公此时刚刚自立门户，独自开店经营，也需要一位贤内助。经邻里说合，第二年，就将外婆迎娶进门，对带来的女儿，也就是我大姨视同己出，尽心抚养。日本投降那年，大姨嫁到王家咀一户耕读人家，后来生了九个孩子。
倒水河河床宽而浅，不宜行船，放排就是七里坪与外面主要的货运方式。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由汉口、阳逻逆流而上的竹排、木排纷纷靠岸了，带来洋货、广货、汉货和天南海北的各类杂货。这是长胜街的掌柜们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补货进货，看货验货，讨价还价，小码头上一片热闹和喧嚣。沿河还有有30多家漕行，收集粮食、花生，皮油、中药材等山货，装排顺流而下，销往各地。
七里坪扼鄂豫要冲，四战之地。兵事一起，老百姓就慌忙进山避祸，俗称“跑反”。兵过后便是匪，匪过后便是痞。周边盲流趁火打劫，当地叫做“摸河沿”，把店铺里的货物、家具乃至门窗，一卸而空。当跑反的人们陆续返回，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家徒四壁。这样的情形，外公经历了五、六次，每次都是咬紧牙关，从头再来，仅凭着陈家老店的招牌和香角的信赖，一次又一次地恢复经营。杂货店都是小本微利，外公对买卖的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秉承“薄利多销、勤进快跑”，“逢俏莫赶、逢憨莫丢”，“借钱要忍、还钱要狠”等店训，十分谨慎地应对价格涨跌和经营风险。在兵荒马乱，风雨飘摇的岁月，稳健而顽强地延续陈家老店的百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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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后，陈家老店在和平安宁的环境中继续营业。1950年的一天，外公店里突然进来几名解放军和干部模样的人。然来，张先生和外婆的弟弟被确定为革命烈士，政府来人，一是对烈士遗属表示亲切慰问，二是要确定遗属抚恤的对象和标准。外公坚决表示，我外婆和我母亲生活很好，不需要抚恤，只是希望对已出嫁的大女儿给予照顾，最终确定我大姨一人为抚恤对象。
五四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外公率先响应国家号召，将陈家老店清盘入股到供销社，母亲也成了供销社的售货员。陈家老店的小生意融入了社会主义的大家庭，在更加广阔的天地，继续为许许多多的香角们服务。今天，七里坪以其山明水秀的自然风光和深沉厚重的人文底蕴，被国家确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清清的倒水河依旧南去，游人如织的长胜街上，依稀可见陈家老店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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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时候
每个湾子都有那么一个杂货店
或大或小的生活必需品
在这都能买到
在小小红心里
这里就是百宝箱一样的存在
本期晚安话题
#老家的杂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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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万 文
编 辑：李雯婷 吴炎林
审 核：汪 冠 高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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