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写潇湘无限意(文脉长沙)

文摘   2024-10-22 07:52   湖南  

    文 | 范亚湘

     不论是“文坛盟主”,还是“一代词宗”,宋朝显赫文人大多曾咏怀长沙。整个宋朝,有50多位词人流寓长沙,吟唱了150多阕词。宋词长沙,不仅花美、景美,而且人美,故事也美,每一阕都令人惊叹,心醉魂迷……

  壹

  虽说有点儿迟,可今年的桂花还是悄然开了。

  月色如画,碧霄中弥漫着诗意。秋风轻柔,吹散了一天的疲倦,漫步浓香幽雅的桂花树下,人陡地清爽起来……在这样的时刻雅聚小酌、吟诗赏月,将会是一番怎样的况味?

  南宋宝祐二年(1254年)中秋之夜,月光皎洁若水,洒在桂花树上,与那繁星点点的桂花交相辉映。潭州(长沙)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李曾伯邀约友人一道举杯赏月,一干人立在梧桐树影之下,桂花芳馥缭绕,恍若让人置身于仙境,万物皆如镜中影像,虚幻而又清晰。

  李曾伯神摇意夺,吟曰:“洞庭千古月,湘水一天秋。凉宵将傍三五,玩事若为酬。人立梧桐影下,身在桂花香里,疑是玉为州。宇宙大圆镜,沆瀣际空浮。傍谯城,瞻岳麓,有巍楼。不妨举酒,相与一笑作遨头。人已星星华发,月只团团素魄,几对老蟾羞。回首海天阔,心与水东流。”

  李曾伯一阕《水调歌头·长沙中秋约客赏月》,将长沙的秋意讴吟得如此静好、浪漫,这是人与自然的融合,亦是心灵的畅游、超越。

  难道宋朝长沙秋夜比现在的秋夜美吗?或许秋夜还是从前一样,美的只是宋词长沙。那些轻吟浅唱,每一阕都令人惊叹,心醉魂迷。

  长沙秋夜美,但长沙荷花更美,美得似玉环“浴罢”。

  《水龙吟·此花迥绝他花》:“此花迥绝他花,湘中不减吴中盛。疑从太华,分来岳麓,根荄玉井。炬列千红,盖擎万绿,织成云锦。向壶天清暑,风梳露洗,尘不染、香成阵。好似一番雨过,似轻鬟、晚临妆镜。阿环浴罢,珠横翠乱,芳肌犹润。载月同游,隔花共语,酒边清兴。问六郎、凝伫多时,公不饮、俗几甚。”

  李曾伯在这阕词的序言里特别写道:“长沙后圃荷开之久,无人领略,赋此词……”炎炎夏日,潭州官署花园池塘里的荷花与其他花相比开得格外出众,似扎根于岳麓山的玉井之中。烛光映衬下,千朵红莲犹如万绿之中的云锦。次日清晨,微风拂过,露水洗净了尘埃,花香愈加浓郁,宛若太真出浴,珠饰错乱,芳肌潮润……

  在此之前,万俟咏有一阕《芰荷香·小潇湘》:“小潇湘。正天影倒碧,波面容光。水仙朝罢,间列绿盖红幢……”读赞咏长沙荷花的宋词,该是多么优美、愉悦的享受啊!恍如暑日饮甘露,沐雨之清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到花,哪能离得开梅花?何况宋时长沙盛产红梅。淳熙十三年(1186年),“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的姜夔流落长沙,酬酢之间,结识了长沙别驾、诗人萧德藻。赏其才华,萧德藻将兄女嫁与姜夔,漂泊半生的姜夔终于在长沙有了稳定的生活。

  萧德藻和姜夔时常饮酒唱酬,结伴出游。雪后,两人着屐苍苔细石间,“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瞰临皆是“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姜夔见“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兴尽悲来,吟叹一阕《一萼红·登定王台》:“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

  一日酒后,两人野兴横生,顺着湘江岸边一直朝前走,直到月亮快要落下来了。见小小的红梅娇艳欲滴,风姿绰约惹人怜爱,萧德藻作《咏潭州古梅》二首,其一云:“湘妃危立冻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萧德藻将潭州古梅的清冷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姜夔和了一阕《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嶷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词人眼里的潭州红梅分明是娥皇、女英泣血染成,全词通过“月坠”“鸥去”“愁漪”“绿筠”的渲染烘托,和“茜裙归”“断魂啼”“梦依依”“相思血”的比拟隐喻,传神写意,高情远韵,一枝枝俊秀雅丽、浸透着相思情味的潭州红梅犹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有美成所不能及”。

  

  宋词长沙,不仅花美、景美,而且人美,故事也美。

  “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一如唐朝诗人,北宋时,官员贬黜南方,大都选择走湘江水路。苏辙贬永州、寇准贬衡阳、秦观贬郴州,皆是由长江入湘江,在长沙停留游赏一阵后再行南下。

  绍圣三年(1096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从处州(丽水)酒监税任上削秩徙郴州。仲秋时节,秦观舟停潭州,寻访长沙风俗,碰巧遇到了一位姿容姣好、古道热肠的歌女。不想,这位歌女是秦观的“铁粉”,南宋洪迈《夷坚志补》卷二云:“义倡者,长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倡籍,善讴,尤喜秦少游(秦观字)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口咏不置。”

  抱璞泣血的迁客在谪徙羁旅时邂逅知己,这是何等绝妙之事!

  自古才子多风流,无论是李白,还是苏轼,谁不是风流韵事传至今?湘江边的小阁楼上,秦观与歌女猫在一起临江品茗,弹筝佐饮,兴之所至,赋咏一阕《木兰花·秋容老尽芙蓉院》:“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剪。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院落里的花草上匀匀地洒了一层白霜,华美的楼阁上,两人相依而坐。她用纤细的手指,慢慢弹着饰有白银的古筝,尽管已到了万物凋零的秋天,可她的脸上似还留着春天的红润,艳艳的,那是酒后的红晕。

  《琵琶行》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这是直白显豁的一种情感抒发,秦观却将之化作了一种含而不露的情愫,萦绕词中却不说透,淡淡的,柔柔的,直读得人似有所悟又有所迷。

  耳鬓厮磨,缱绻数日,歌女已隐隐感到秦观不日将会别去,不禁独自悲凉,愁肠欲绝。“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歌女长眉紧锁,任凭春风劲吹也不舒展开来,困倦地倚在高楼栏杆旁,远看高飞的雁行,字字莫不是愁。

  愁、愁、愁,愁的岂止是歌女,还有不忍离愁的秦观。一阕《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满是愁极伤极之语,但这并非柔靡纤弱,反而“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

  在纷扰的人世间,相遇似乎猝不及防,而离别总是朝思夕计,即便秦观不舍别去,可终须还得南下。月如银,洒船篷,离别中,留不住,终归去,勿匆匆。

  月光清泠,潇湘门外,一叶孤舟扬帆待发。离别的情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苦酒早已一饮而尽,可待启航之时,送别的歌女依然踟蹰不敢上前,只得偷偷向隅而泣……《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箸,洒珍珠,梨花春雨徐。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平日宴别伤离只是令人肠断,而这次洒泪而别却是痛断肝肠,甚至连肠也无了。这是词人的泣血惊世之语,蕴含着无数的新愁旧恨。

  到了郴州以后,秦观仍放不下对歌女的牵挂,然而,戴罪之身,人命危浅,所有的相思都只能化作流水。一个傍晚,他从客舍向外望去,漫天的雾气遮掩住周围的楼阁,暗淡的月光使河边的渡口也变得模糊难辨,秦观孤咏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谁说,这喘不过气来的无奈叹息,莫不包含了词人对长沙以及那位歌女的深深眷念?

  魂牵梦萦,日思夜想,却不得见,如同被天河隔断的牛郎与织女。次年七夕,秦观巧吟一阕《鹊桥仙·纤云弄巧》:“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明朝词评家沈际飞《草堂诗余四集·正集》云:“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臭腐为神奇!”秦观一反咏七夕“欢娱苦短”的传统套路,婉约蕴藉地表现了对长沙那位伊人难掩的悱恻缠绵,独出机杼,立意高妙,读来谁不感喟、震恸?

  元符元年(1098年)春,50岁的秦观自郴州徙横州,次年,再徙雷州(湛江),在此见到了分别已久的老师苏轼,“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师生别后,诏命秦观放还横州,当行至藤州(藤县)光华亭时,秦观感到口渴难耐,待人寻得来水,只见他面含微笑依亭呆坐着,人已羽化登仙。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当年,假若身处河北定州(定县)的苏轼贬岭南惠州时选择走湘江,不知会在长沙留下多少词作和故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去世,同年,秦观灵柩暂停殡于长沙橘子洲。《夷坚志补》卷二说,那位长沙歌女闻之哀恸而死,“湖南人至今传之,以为奇事”。

  崇宁二年(1103年)十二月,同为“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被“除名编管”流配宜州(河池)。宋朝释惠洪《冷斋夜话》云:“山谷(黄庭坚号)南迁,与余会于长沙,留碧湘门一月……”南下之路渺渺茫茫,想到老师苏轼已逝,好友秦观草埋橘子洲,58岁的黄庭坚悲恸欲绝,赋诗曰:“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我向湖南更岭南,系船来近花光老。叹息斯人不可见,喜我未学霜前草……”

  崇宁四年(1105年),秦观得以归葬于家乡广陵(扬州),绍兴元年(1131年)移灵无锡。

  

  宋时,“潇湘八景”应运而生,调动了人们对潇湘诗画般山水的向往。其中,潭州境内就有江天暮雪、山市晴岚、远浦归帆、渔村夕照等。熙宁八年(1075年)至元丰五年(1082年),书画自成一家的米芾出职长沙,为湘江橘子洲冬雪晚景江天暮雪题词颂之:“岁暮江空,风寒冰结。冯夷剪冰,乱飘洒雪。浩歌者谁,一蓬载月。独钓寒潭,以寄清绝。”

  《元丰九域志》载,元丰八年(1085年)之时,宋朝有6座20万人口以上的“一线城市”:汴京(开封)、京兆府(西安)、临安(杭州)、潭州、福州、泉州。长沙人口稠密,经济繁盛,各类商贸活动和丰沛的人文自然景观,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前来探幽猎奇,访山问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为了方便欣赏潇湘八景,官府在大西门(今橘子洲大桥桥东引桥一带)专建有八景台,并请名家绘八景图陈列其中。明朝《天下一统志》云:“八景台,在府城西。嘉祐中叶,宋迪因作八景图,僧慧洪赋诗,更名‘八境’。”然米芾在《潇湘八景图诗跋尾》中却说:“余购得李营邱画八景图,拜石余闻,逐景撰述,主人以当卧游,对客即如携眺。”

  这天,寓居长沙的张祁欲从长沙驿步门(大西门)外渡湘江游岳麓山。穿过人声鼎沸的市井,张祁顺道登上了八景台。“潇湘之景可得闻乎?洞庭南来,浩淼沉碧,叠嶂层崖,绵亘千里……”当张祁看到米芾笔下的潇湘之景,喜不自禁地朗吟曰:“春过潇湘渡,真观八景图。云藏岳麓寺,江入洞庭湖。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一首《渡湘江》,写活了宋朝长沙。“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并非文学的夸张手法,南宋第一任潭州知州李纲曾有诗云:“昔年假道过长沙,烟雨蒙蒙十万家。”

  读了其父张祁的诗,词人张孝祥自小就神往潇湘。乾道二年(1166年),张孝祥在静江(桂林)知府任上被谗落职,泛舟湘江东归。到达长沙后,想到湘江因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化为湘水之神的传说和屈原放逐沅湘的悲壮,感慨莫名,啸咏一阕《水调歌头·泛湘江》:“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徧,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楚辞·渔父》曰:“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词人像屈原一样,夜晚在湍急的湘江滩头濯足,破晓,柔软的风吹得头微凉。吴地的山峦,楚地的水泽,曾经都已走遍,只是还未到达心神驰往的潇湘……这次天从人愿,张孝祥买得一叶扁舟浮泛湘江沧浪,似秋蝉蜕壳于浊泥后在尘埃之外浮翔,又若庄周晓梦化蝶,翩然于潇湘水淡云闲之乡,因而,那湘水女神的嫣然一笑,飘旋的霓裳和拨弄琴瑟的纤指下流泻幽怨的一曲清商之曲,唤起了行吟泽畔的屈子一腔忠愤,写入《九歌》眷眷不忘拂袖挥洒的文字,不要责怪我在湘江上飘飘欲仙的遐想,这泛舟的乐趣该是多么悠渺!

  一阕《水调歌头·泛湘江》变换奇横,低回婉转,将湘江人文典故、神话传说与屈原《九歌》浑化组合,构成虚幻、空灵、高洁、纯美的意境。词人以清刚之笔写绵邈情思,展示了其朴直脱俗的胸襟,吟来莫不让人心扉撼动,思绪飞扬。

  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八日,这天,朱熹从湘江码头登岸,前往岳麓书院拜访山长张栻,岳麓书院迎来了一次剧烈的心跳。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朱张二人的展开会讲,将岳麓书院推向高光时刻,各地学子无不“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

  这期间,正值张孝祥知潭州,尽管“朱张会讲”引得四方士人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但张孝祥将其打理得井然有序,不得不令朱熹赞佩:“长沙使君豪爽俊迈,今之奇士。”

  会讲结束,朱熹离去,张孝祥遂邀张栻和邢少连为其饯行,浅吟一阕《南乡子·江上送归船》:“江上送归船。风雨排空浪拍天。赖有清尊浇别恨,凄然,宝蜡烧花看吸川。楚舞对湘弦。暖响围春锦帐毡。坐上定知无俗客,俱贤,便是朱张与少连。”

  送行之际,狂风巨浪似乎也在感应着离别的情怀。宝蜡清尊,繁弦筝管,即便在这样的良宵美景,仍是摆脱不了益友离情而“凄然”……该词不仅表达了词人对“俱贤”的不舍、钦敬,还充分展示了其内心的丰盈与深邃,情美,意美,“气雄而调雅,意缓而语峭”。

  肆

  建炎三年(1129年)秋,金兵南下,一路杀奔江西、湖南,围困潭州。此时,向子諲正在潭州知州任上,有人建议暂避锋芒,他却疾呼:“是何言之不忠也!使向之诸郡有一二能为国家守,敌其至此耶?朝廷使我守此藩也,委而去之,非义矣!”向子諲领军固守潭州,“金人围八日,登城纵火”。城破后,向子諲依然率众与金兵周旋,又坚持了两天两夜方才突围而出。后人曾铭记这段往事说:“当时郡人都追随他而去,以忠义自奋,无一投降者。”

  次年暮春,芳菲飘落,内心痛切难堪的向子諲在湘江边登高临眺,吟观一阕《秦楼月·芳菲歇》:“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迷离的烟水,朦胧的山色,让词人伤心欲绝,似泪已尽,杜鹃啼血。在一片凄厉的子规声外,满眼皆是故园破败后拂晓风起、残月将落的冷落凄清。有心驰骋疆场,可壮怀难酬,深沉难遣的情感郁积于胸,怎一句“眼中泪尽空啼血”焉能尽之?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自向子諲始,宋词长沙似乎少了些温柔与绸缪,多了些许激荡与雄阔,那种波澜迭出、境界缥缈之美,感铭肺腑,驰魂宕魄。

  “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织。算年年辜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早已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沉空碧。”淳熙六年(1179年),满怀抗金之志的辛弃疾从湖北“漕移”潭州。打湘江离舟登岸,长沙正是春雨霏霏,红杏花开,辛弃疾吟了这阕《满江红·暮春》。

  越向南,越是远离抗金第一线,心中的愤懑汇聚成无边的愁苦之河,然而,哪怕“风流早已非畴昔”,但画栏上一线飞鸿依然翱翔在蔚蓝的碧空。本是一首伤春之词,可辛弃疾吟出了一股浓浓的激愤。

  一日,辛弃疾骑马在潭州城中逡巡,见“壁上有妇人题字,若有恨者”,乃“用其意为赋”,哦咏一阕《减字木兰花》:“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妇人因青春远去“输与寻常姊妹家”而“恨”,可左等右等,迟迟等不来奔赴沙场的消息,辛弃疾的“恨”是那样强烈、激越。

  山前灯火闪烁,已近黄昏,寥落的山村里鹧鸪声声,辛弃疾在冷清的潇湘道上遇到一位军事故交,一颗沉寂的心顿若江河泛滥,波涛汹涌,叹咏一阕《阮郎归·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遥想当年,辛弃疾如诸葛亮手执羽扇,头戴纶巾,鞍马奔腾在飞土暴扬的战场上,那是何等的快意、潇洒!而今虽然“儒冠”沦落,憔悴落魄,但也要像宋玉当年那样作《招魂赋》,以此唤回失去的灵魂……

  词人依凭什么醉愁笑骂,遣兴抒怀?显然唯有词了。淳熙七年(1180年)秋,辛弃疾再知隆兴府(南昌)兼江西安抚使。翌年,江陵知县赵景明任满替归,特地绕道去看望他。甫一见面,辛弃疾的思绪就拉回到了长沙,吟《沁园春·伫立潇湘》:“伫立潇湘,黄鹄高飞,望君不来……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无需再问,只须看那高高的云霄,鹏鸟展翅,似乎在你我之间徘徊。一阕友人相聚的词,辛弃疾却生生吟得如此豪放,意境深幽。

  同年,辛弃疾在长沙苦心创办的飞虎军平定茶商军暴乱,捷报传到南昌,词人欣然赋吟一阕《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猩鼯泣。早红尘、一骑落平冈,捷书急。三万卷,龙头客。浑未得,文章力。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待刻公、勋业到云霄,浯溪石。”

  词人极为欣慰,只因飞虎军“勋业到云霄”而勒石浯溪。不过,让辛弃疾意想不到的是,组建飞虎军这件事情,既为他增添了荣耀,却又招惹了一连串的风波,仿佛秋江之畔的滕王阁,云雾簇涌,“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词长沙,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颇极峻拔矫健之壮,慷慨纵横之阔!

  伍

  淳熙五年(1178年)秋,梦想仗剑北上抗金的“倦客”陆游从巴蜀之地回到杭州,偶读旧稿,感慨系之:“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陆游对潇湘的推崇赞誉和满心向往可谓心疾首、望眼欲穿。

  淳熙七年二月六日,孝宗赵昚诏张栻以右文殿修撰提举武夷山冲佑观。诏书未到,48岁的张栻却先于二月二日因病卒于江陵府舍。张栻死后,其弟张杓护丧归葬于其父张浚长沙宁乡官山墓侧。

  第二年,张杓赴长沙扫墓,陆游如愿以偿,陪同张杓到长沙祭扫曾经敬重交好的抗金名将张浚和张栻父子。张杓和陆游两人途经湘江、橘子洲、岳麓书院,至妙高峰下东南方的龙潭,在龙潭歇息三日后,再到宁乡沩山沩仰宗祖庭密印寺参禅拜佛,尔后,赴官山哭祭张氏父子。不知什么原因,这次深度潇湘游,陆游竟然没有吟赋。

  五年后,张杓又来长沙省墓,陆游闻悉,积贮在内心深处的哀思像是泉涌,清吟曰:“河亭挈手共徘徊,万事宁非有数哉。黄阁佐君三黜去,青云学士一麾来。中原故老知谁在,南岳新坟共此哀。火冷夜窗听急雪,相思时取近书开。”

  这是多么悲凉的一首诗,仿佛沾满了男儿的眼泪。看似在写张氏父子心怀江山、浩然独往,其实也是在写诗人的坎坷人生,理想虽然热血,可现实竟然如此冰凉彻骨,这巨大的反差谁不痛楚?谁又心甘?奈何,唯在火冷夜窗边聆听急剧飘落的雪花,喟然长叹!

  “楚客离骚收不尽,唐人题跋尚分流。”受唐朝诗人屡屡歌吟长沙之影响,不论是“文坛盟主”,还是“一代词宗”,宋朝显赫文人大多曾咏怀长沙,范仲淹:“贾谊文才动汉家,当时不免来长沙”;欧阳修:“何如伴征鴈,日日向衡阳”;司马光:“长沙地饶美,贾谊独伤悲”;王安石:“潭人来止,相语而喜”;苏轼:“共怪河南门下客,不应万里向长沙”;梅尧臣:“唧唧复唧唧,长沙何太息”;范成大:“雨从湘西来,波动南楚门”;杨万里:“醉吟岳麓道林间,天风吹帽挂名山”;朱熹:“长沙一别两悠悠,梦想清湘带橘洲”;文天祥:“故人满江海,游子下潇湘”……

  整个宋朝,有50多位词人流寓长沙,吟唱了150多阕词。同时,《全宋词》收录了11位长沙籍词人共200多阕词,相较于《全唐诗》只收录了长沙籍诗人齐己一人,不得不说,这是一次飞腾跳跃。

  长沙人刘翰曾游于张孝祥、范成大之门,时相唱和,以诗名时。杨万里评点曰: “南渡以来,诗(词)家有尤(袤)、萧(德藻)、范(成大)、陆(游),稍后有姜夔、刘翰。”“萋萋芳草。怨得王孙老。瘦损腰围罗带小。长是锦书来少。玉箫吹落梅花。晓寒犹透轻纱。惊起半屏幽梦,小窗淡月啼鸦。”刘翰一阕《清平乐·萋萋芳草》,吟得深婉曲折,迷离徜彷,悉数宋词笑青吟翠和吞吐腾挪之妙。

  同时,长沙人李琳一阕《六么令》:“……梨花淡白,柳花飞絮,梦绕阑干一株雪”亦是咏得清峭奇丽,超尘拔俗。

  南宋中期,好古博雅的词人严仁落拓漂泊到长沙,已是深秋,湘江两岸红叶如烈焰般燃烧,点燃了词人的激情,企咏曰:“兰芷湘东国。正愁予、一江红叶,水程孤驿。欲写潇湘无限意,那得如椽彩笔。但满眼、西风萧瑟。我所思兮何处所,在镡津、津上沧湾侧。谁氏子,阆风客。阆风仙客才无敌。赋悲秋、抑扬顿挫,流离沈郁。百赋千诗朝复暮,解道波涛春力。忆共尔、乘槎吹笛。八表神游吾梦见,涉洞庭、青草烟波隔。空怅望、楚天碧。”

  严仁的这阕《贺新郎·兰芷湘东国》是在湘江边“睹物怀人,想见临风激烈也”。《楚辞·离骚》云:“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严仁欲寄一曲歌给“阆风仙客”,然而,自觉才蔽识浅的他不得不深感遗憾,这是因为,“欲写潇湘无限意,那得如椽彩笔”。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您可有“如椽彩笔”?若有,不妨仿依宋词长沙,挥洒、畅咏一阕“潇湘无限意”!

文字来源:《长沙晚报》橘洲副刊版 图片来自网络

橘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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