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剑|| 苦难滋味的《二手时间》(书评)

文摘   文学   2024-08-02 21:52   陕西  







           苦难滋味的《二手时间》


                      党 剑

 

 

   经济学家米塞思提出了“历史垃圾时间”的概念,指的是某个时代严重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且个人无力改变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导致必然走向失败的阶段。他认为在这样的时代中,人们会看到许多辉煌的崩塌、巨大资产的颠覆、谎言被揭穿、神话被破灭、信仰的丧失。面对这样的时代,聪明人的做法通常是像冬眠一样生活,静观其变,不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以最不内耗的方式静静等待垃圾时间的过去。我个人猜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之缘起,大概就是米塞思提法的另外一种表述方式罢。

       “苏联解体”应该是上世纪末这个星球上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没有“之一”。很多专业人士从各种度分析过这个事件,但多是从政治、经济、思想这些宏大叙事角度来做分析,白俄罗斯作家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的纪实文学《二手时间》与众不同,她将镜头对准一个一个普通人,讲述渺小个体在风云突变的时代中命运的沉浮。

       什么是二手时间?

       是被树脂所封印的琥珀?

       是一眼看到尽头,坐吃等死、无力反抗的余生?

       还是身死昨日,只是情意,随着时空慢慢散去,渐渐消失不见?

       来自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么说:“历史只关心时事,而情感被排除在外。在整个历史中,人们只是活过了,而不是生活过了。”这就是“二手时间”。陷入历史的循环好让人绝望:“我们今天也有上百种香肠,难以数清的娱乐节目,资本驱动的硕大机器乐此不疲碾过人们的大脑;同时,权力机器为宏大的主义说话却不顾个体生命。年轻的推翻年老的,新的取代旧的。人们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等到一切轮回了一圈之后,新的人们又会开始追忆怀念旧时的一切,于是旧的成为新的,新的又变为旧的。”人民群众永远是无辜的受害者,罪魁祸首则是那些鼠目寸光和以权谋私的奸佞政客。政客有钱可以润,商人有钱可以润,但普通的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苏联后期的改革逐渐僵化。人民互相告密、互相揭发,人们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拉去坐牢或者被痛打一顿,人民内心充满恐慌。坐牢意味着自己将迎来非人的待遇,就像阴暗处的老鼠,卑微弱小却无处可逃。人性就这样恶化着。当然,幸免于难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被当作骡子或者牛马,干着数不完的任务,却少有报酬。重工业发展虽然日益强盛,可是人们日用生活必需品却少之又少。人们渴望改革,希望实现自己的愿望。

         苏联末期戈尔巴乔夫把苏联朝着资本主义方向改革,部分人民带有强烈期待,希望摆脱这个黑漆漆的四处漏雨的茅草屋,而另一部分人则希望无产阶级政权通过改革而进一步发展,他们热爱共产主义理想,但现实像一场连绵不绝的冷雨,冲淡了他们一生的希望与热情。

         苏联解体后蜕变成了资本主义国家,苏联人民失去了家园,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在流浪。有一部分狂热的理想主义者选择以身殉国,另一部分人哀叹着流着泪选择苟活,渡过这剩下的肮脏又浑浊的半生。这种痛苦是只有身处那个时代的人才能体会的独特记忆,后辈很难理解他们的父辈到底遭遇了什么,亲历者者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躺在混沌的板房,一遍遍回忆漫长的苦痛。

        难道说一个国家的分离崩溃仅仅只是因为人民都去看了古拉格么?此处,作者引用了俄罗斯著名作家,被称为当代俄罗斯良知的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古拉格群岛》。这部揭露了苏联劳改与监禁管理总局背后黑幕与真相的纪实文学作品,一经出版便立刻遭遇当局的封杀,被列为禁书。索尔仁尼琴本人也因为此书触犯了当局的利益而被驱逐出境,开始了他长达数十年的流放生涯。

        联盟的罪恶也许已经无法忍受,但是八一九事件之后,街头政治肢解联盟后所释放的罪恶甚于联盟。

        曾经口口声声共产主义的高官们一夜之间成为了膜拜西方体制的民主派人士,曾经振臂高呼“联盟永存”的领导人竟然顷刻之间成为了亲手肢解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急先锋,也不知这样的行为,是在讽刺历史,是在讽刺人民,还是在讽刺他们自身。

        一个时代的落幕,伴随着时代列车号的所有乘客,一同驶向历史进程的东非大裂谷,又被抛落在新时代的茫茫海滩上。

        随着一页页翻阅,残酷而赤裸的独白如虫蚀心扉,在内心深处潜移默化。自我怀疑与无所适从的根须就在权威的理念和梦想的碎片中交替疯长。

       我抬眼看着这场悲剧:在苏联以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茫然没有民族观念;苏联解体后,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转眼同室操戈;塔吉克人、车臣人、格鲁吉亚人,拼死逃回昔日的首都,却发现自己成为没有国籍、等而下之的黑户和难民。人们以不同的速率滑入二手时间,有些人的心理时钟始终停摆于苏维埃时代,他们选择成为故土上的异乡人。

       “我们这类人,全都有社会主义基因,彼此相同,与其他人类不一样。我们有自己的词汇,有自己的善恶观,有自己的英雄和烈士。我们与死亡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书中的讲述者来自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立场和阶级。在每一次质问与讲述中,他们都剖开了自己思想和心灵里最深最痛的部分,让我们看到时代洪流中个体的记忆与创伤,巨大的社会巨变也在这一个个普通人的讲述中逐渐显现。短短的二十年里,他们成为历史的见证者,他们逐梦、造梦,最后像北岛所写的那样,“杯子碰撞到一起,听到的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从高亢到迷茫绝望,是多数支持叶利钦人群的情感走向。他们多是年轻人,非常反感苏联政府的僵化腐败,渴望着国家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从全国各地赶去红场游行示威,尽管谁都不知道船将驶向何方,但眼前的巨浪已让他们澎湃不已。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们在追求香肠、牛仔裤、西式生活,他们更追求一个公正透明的国家。货币贬值、大量失业,国家的财富被急遽窃取。一夕之间,工程师成为倒爷、教师沦为女佣。旧的国家已然轰塌,新的体制还未建成,权力真空之时,黑帮匪盗充斥街头巷尾。叶利钦带他们直通深渊,迷茫绝望中,有人又怀念起斯大林时代。

        如果说解体后的俄罗斯人要在温饱线上徘徊,那么有些加盟国的人民则在生死线上挣扎。前天还是好兄弟好邻居,今天就兵戎相见。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阿布哈兹人……同学杀同学、哥哥杀妹妹,到处都是战斗,街道成了决斗场。而在解体之前,他们像兄弟般生活着,是“牢不可破的联盟”。联盟破裂,他们又退回了各自族群中,血海深仇仍在,几十年团结友爱的共同生活好似泡影。很多人无法忍受战乱,逃向莫斯科,这个曾经联盟的首都,如今并不欢迎这些外来者。他们是没有身份的偷渡者,受人鄙视。三个塔吉克人为面包店老板工作,最后被发现杀死在树林里,没人能为他们伸冤。就连去医院,都会被医生质问:“你们这些眼镜蛇,为什么要来这里?”一场社会主义大戏落幕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苏联时代人们有丰富的精神生活,阅读,辩论,满怀诗意与理想。同时也有大清洗和劳动营的死亡恐惧。俄罗斯时代一切向钱看,买买买,有钱是最重要的,媒体宣扬人民向往的是西方的奢靡生活。苏联有卫国战争、载人航天的荣光,也有大清洗、古拉格集中营的不堪。如果宏观上对政权进行评价,那只看一面而忽视另一面就是片面的不客观的。一个被克格勃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加加林飞上太空的新闻也无法激发他对苏联的热爱。一个在苏联解体后,全家惨死于民族仇杀的人,他会怀念苏联时代安定祥和的生活,也是情理之中。

          从戈尔巴乔夫到叶利钦,有人推崇,有人咒骂。有人庆幸再也没有古拉格,有人哀叹权力都在腐败。有人怀念满怀理想共同建设社会主义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有人咒骂邻里之间相互控告克格勃登门友人无故消失的恐怖岁月。人们的看法充满矛盾,当然是背后不同的切身利益和生活变化。

         不要相信人,不要要求别人当一个好人。我们应该追求可以维护正义和正直的体制和制度。

       无论是作者,还是受访者,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因此书中充斥着“我……”,而这些第一人称所讲的故事不仅相互冲突,而且同一叙述主体之间的言论也有裂缝。比如苏联分子一方面怀念苏联时代,但又在讲述亲身经验的时候不寒而栗,表露出一种潜意识的否定与抗拒。也许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联人民自己都无法找到与过去和解的方式。

         这次至上而下的变局来得如此突然,让人始料未及。曾经“薅社会主义羊毛”的投机分子摇身一变成了民生经济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那些曾经的知识分子以及受人尊敬的党的干部都已落魄得家徒四壁。

         超级大国的崩溃来得毫无预兆。曾经的加盟共和国变成了一个一个独立的国家。流落在不同新成立的独联体国家的俄罗斯人变卖一生攒下的家产,贿赂警察和军队,如潮水般涌回俄罗斯。一位当时居住在巴库的俄罗斯裔工程师以一台冰箱的价格卖掉了自己三居室的公寓,百转千折去到了明斯克。一位母亲变卖了所有家当,凑够了购买一张车票的钱,在苏呼米火车站把自己的女儿推上了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从此以后,母女二人天各一方,再无消息。

         在全书末尾,写了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太太。她关上房门,专心务农、度此一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她无知无觉。她的生活像是历史之外的一行注脚,讲述着被许多人视为奢望并终于错失的一生。

        在波诡云谲的二十世纪即将终结之际,帝国的庞大之躯转了一个急弯,而对于苏联普通老百姓而言,这弯曲的赛道却埋葬了他们的一生。

        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见缝插针地读,亦惊亦痛地读,几度中途颤抖的手轻轻放下书页,心绪难平,读完这些前苏联普通人的故事,我心中只剩下骇然和庆幸。

        我庆幸,自己生在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二手”一词真的很妙精妙。这个词生动地解释了资本主义对苏联旧体制的冲击,它不是这个国家内生出来的东西,而是完全外来的,是西方用过的,是“二手”的,是舶来品。所以还是很佩服中国改革开放和转型的决策者们,他们的勇气和智慧让中国以最小的代价迈入新的时代,一个中国原创的、有中国特色的、只属于中国的时代,而不是一个“二手时代”。


 


作者简介

 党剑,陕西省富平县人,生于1971年,著有诗集《纸上的道路》《党剑的诗》《黎明之路》等。




         代表作品                  






人生来孤独

却渴望拥抱相似的灵魂



END




诗歌的听雨街,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为不完美的人生写下一个完美。




《黎明之路》

党剑   著

 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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