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的创业心气。
文丨孙海宁
编辑丨高洪浩 黄俊杰
悄无声息地,字节跳动卖掉了图虫。
对创始人沈振宇而言,图虫是自己上学时就开始酝酿的创业项目,中国最早的青年摄影师社区之一;对字节,图虫是这家公司在 2014 年还以 “今日头条” 自称时,最早买下并维持运营至今的产品。
比起业务需要,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看中的也许更多是一个年轻人身上所展现创业精神;以及用推荐系统匹配内容和用户的信念。这让他愿意付出千万元买下不到十人、手头只有两款小产品的团队,借收购完成招聘。进入字节后,沈振宇迅速转向新项目 “时光相册”,设想做出一款取代手机原生相册的产品。
更早一些,陈林、张楠也循着类似的路径加入字节,关掉各自创办的项目,参与打造今日头条和抖音。
这是字节惯用的方式——招来不循规蹈矩、敢想敢做的创业者,将他们摆上前线,延缓不可避免的大公司病。在字节早年,这样做法效果显著,这间 “App 工厂” 头五年做了几十个新产品,其中至少三个用户上亿,抓住了智能手机和 4G 网络普及的时代红利。
但规模带来的重力最终让它变得更像另一个大厂。2018 年,沈振宇离开字节时,字节人数接近四万、有了 “大力出奇迹” 的路径依赖;等到图虫离开时,字节已经变成了一家员工超十万人的巨头,新业务的创业者们需要在季度会面对多个老板,以及财务、HR 等部门的意见,发挥的空间更加狭窄。
相比字节进出游戏、VR 等行业的戏剧情节,图虫来去安静,没激起什么讨论水花。但它提供了一个窗口,供人一窥这家公司过去的创业风貌。
宿舍里长出的社区
2014 年国庆节前夕,沈振宇就要把图虫卖给视觉中国时,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今日头条对图虫感兴趣,希望能合作或者投资,要不要和创始人聊一聊?当时的图虫是个运营五年多,有调性但不挣钱的摄影社区,已经进入维护状态。
关于图虫的创业想法始于 2007 年的一次创业比赛。当时沈振宇还在北京大学读大三,拉着同学向评委讲了一个打造商业图片库、卖正版图片的故事,拿了一等奖。
可做版权生意并不容易。那还是盗版音乐、电影资源横行的年代,业内也有更庞大的对手——代理图片销售的 Photocome 已成立近 7 年,它就是后来的视觉中国。权衡后,沈振宇和朋友们觉得做个摄影师社区更可行。
2009 年,图虫上线。作为北大摄影协会会长,沈振宇清楚摄影师希望能尽可能高清展示作品。在同类网站只能上传长边 500-600 像素的照片时,图虫能接受 960 像素,是当时 iPhone 长边的两倍。第一批种子用户来自沈振宇朋友圈,带着先锋小众的风格,推着图虫跑过冷启动期。
就像任何社区产品一样,图虫的用户曲线先上扬,再趋平。摄影本身不是大众爱好,等到每天迎来 7 万多名用户登录时,沈振宇感到图虫距上限已经不远,可变现只能靠和广告主合办摄影比赛,几年加起来的收入只有几十万。
急于挣钱的团队将重心倾向新项目 “多说”,帮其他网站做评论框插件,图虫则减少投入——直到 2014 年,视觉中国提出了现金加股票合计 1500 万元左右的收购价码。
字节是在视觉中国的收购方案快要确定时才联系上沈振宇。当时,今日头条正因版权问题,遭受媒体机构、门户网站和个人创作者的抨击,还一度被国家版权局立案调查。早早找个摄影社区结盟、协调图片合作,能避免未来陷入类似的窘境。
因对字节的需求有所预期,沈振宇赴约时,以为一个小时就能聊完,但交谈持续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才结束。面对比自己小三岁的创业者,张一鸣分享了自己对图片媒介的流量格局判断。
“他站得很高”,沈振宇回忆,自己之前做事情凭感觉、凭信仰,但张一鸣会定量去算,他能列出图片分发有多少场景,甚至把百度图片每天的浏览、搜索量都容纳在分析框架内。
关于如何分发,两人也有默契。当时图虫仍根据关注关系,按照时间先后分发照片,导致部分新用户不知道关注谁,老用户又可能信息过载,团队正尝试用推荐算法取代。尽管实践尚浅,沈振宇相信个性推荐是内容分发的未来,与张一鸣共振:“基本上是他讲一句,我说你慢一点,我来把后面的讲完,你看对不对。”
市面上有先行者提供参照。今日头条诞生时,Facebook 正以千亿美元估值筹备上市,扎克伯格已经展示了用推荐系统驱动的信息流留住用户,再插广告进去的商业模式。
长谈后,原先的合作、投资邀约变成了收购。字节提出与视觉中国相近的报价,还额外愿意收下多说团队。跳过收购案中常有的还价和拉扯,双方迅速谈定,沈振宇带着不到 10 人的团队,到字节租的第一栋商用办公楼盈都大厦报道。
这也是图虫告别自己创始人的时刻。沈振宇和张一鸣都清楚图虫不可能变得更大,从摄影师社区长成一个泛图片社区——当时微博势头正盛,看图片没理由专程来图虫。新的机会可能是做一款相册产品,替代手机上的原生相册,就像美颜相机替代原生相机、墨迹天气替代原生天气应用那样。
沈振宇从字节内部另选一批人马,投身主打云存储和 AI 智能分类的 “时光相册”。然而两年半过去,时光相册 “被证明是个伪需求,用相机真正的刚需是美颜和社交分享。” 后来,他转岗抖音和泡芙,最终离开字节再次创业,做了年轻人兴趣社区 “千岛” 和 AIGC 社区 “Tensor.Art”,获得红杉、高榕、BAI 资本等机构的投资和数亿美元的估值。
图虫则朝着更传统的方向前进。2016 年,字节收购了比视觉中国体量更小,但代理了马格南的商业图库东方 IC,将其并入图虫。这次收购让字节锁定更多正版图片资源,并做起了图虫团队最初设想过的版权售卖生意。
可这两项职能都逐渐变得无关紧要。2017 年,抖音开始爆发增长,带着字节从图文冲进短视频时代,今日头条却落在后面。2021 年开始,头条的两任负责人均转岗 TikTok,再在全员会上被提及时,这款产品已经沦为解释过去字节成功经验的教具。
向内,图虫的服务对象显出颓势,向外,版权生意也遭受 AIGC 冲击。文生图服务基本上成了各个大模型产品的标配,比起耗时费力地在商业图片库找一张付费素材,更好的选择是搜一搜提示词的编写技巧,自力更生。至此,图虫完成了历史使命。
2024 年 10 月,图虫及其团队被出售给了设计工具及团队协作平台开发商即时设计。
用创业者对抗大公司病
任何一个追求规模的初创公司,都要为员工明确责权、建立监督与被监督关系,但这也是自己变臃肿的开始。
研究英国海军的历史学家西里尔 · 帕金森(Cyril Parkinson)曾在一篇幽默短文中解释过层级组织一旦确立后,自我繁殖的天性:试想一名因为工作过度而万念俱灰的公务员。他可以请来和自己平级的同事分担工作,也可以招聘新下属。前者意味着日后晋升多一个对手,没人想这样。于是,每位公仆都迎来新的下级,以及骤增的请示、批复,越开越多的会议——工作过度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再招一层下属的呼声再起,直到 “船长比军舰多”。
事务性工作与汇报链条望不到头,员工就变得迟缓而保守。对抗这股惯性时,许多公司停在把 “始终创业” 的口号喊得震天。字节则直接招来有创业精神的人,靠他们打破规则、闻风而动。
在宿舍里搭社区的沈振宇只是其中之一。陈林在毕业三年内换了四份工作,带着自己的漂流瓶、天气应用创业团队加入字节后,成为头条最早的产品经理之一,后来先后出任今日头条、大力教育 CEO。
张楠在 2013 年进入字节前,手中的创业项目是看图应用 “图吧”。她认为靠时间先后分发图片效率低,正尝试通过照片识别技术,将抓取到的同类图片放在一个 “吧” 里,让用户刷个不停。加入字节后,她带着抖音赶超快手,今年又跳去剪映,想在 AI 大潮中 “极致地试一次”。
好折腾的早期员工还有商业化负责人张利东。他在字节只有几千名员工的时候,便敢于另建一支万人团队拓客,每天从早到晚打电话向小商小贩讲解头条是什么产品、信息流广告如何有益。
这群人共同塑造了一家看上去始终在创业的公司。他们相互隐藏职级、不用 “哥”“姐”“总” 相称,进入一个行业后,总是想尽办法做到极致。“当时没人抱着打工心态。” 沈振宇说,“很多员工都能从公司 ‘文字—图片—视频分发’ 的叙事主线开始,一路讲到为什么自己在做手头的事情。”
告别头条时期后,字节仍坚持四处识别创业心气,再将他们引入公司。2017 年收购 Musical.ly 后,创始人阳陆育担任教育硬件负责人,承担字节 “由软到硬,由线上到线下” 的野心。朱骏则短暂管过抖音、TikTok,后来成为字节战略、投资负责人。
任命 CFO 时,字节不拘一格地招来看上去财务经验较少的高准——她律师出身,但不像同行一样过度强调风险、规避责任,会给出许多超出自己职责范围内的策略建议。
可身形大到一定规模后,字节进口创业精神的效力也难免下降。
双月会曾是字节一号位把控所有项目进展,直接听取一线产品负责人以及团队中层反馈的关键场合。外部引入的创业者得以绕开管理层级,获得大公司内稀缺的自由空间。但随着字节朝四面八方同时进军,这家公司的最终管理者不可能有效地参与每一次会议,而创业者们在定期会上也需要听取多个领导以及各职能部门的意见。
游戏公司沐瞳科技被字节收购后,当时团队的主要精力花在了保利润与完成业绩对赌,没有研发新产品,错过了过去几年由 MOBA(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玩法衍生出来的自走棋玩法,以及以 UGC(用户创造内容) 为核心的派对游戏。
离开匹配内容和用户的旧航道,缺乏方向感的管理层也难有信心全力支持一个创业者。头条和抖音的成功路径都是在产品需求得到验证后,大力买量、极速增长,但这一模版难平移至教育、医疗、游戏、智能硬件等行业。迭代认知时,相比单靠外来的先知领队,更保险的方法是集体决策。
创业精神本身也更难识别。更年轻的创业者、没名气的小团队或许也能承担字节多元扩张的野心——就像陈林做起头条、张楠做起抖音那样——但一定不是投资、高招部门向上汇报时最安全的选择。当字节带着自己的财富出现在谈判桌的一边时,悬殊的力量对比意味着交流很难平等、真诚。
今年年初的全员会上,字节管理层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该有的大公司病全有了。”CEO 梁汝波告诉 10 万多名听众。他举例说字节 2023 年才开始讨论、探索大模型,比先行者晚了快五年。一名离职员工加入初创公司后,一个月干完成了在字节六个月才能干完的工作,“优秀的人才会用脚投票。”
可谁又能逆转衰老呢?字节推崇 Google 的管理方法论,把《重新定义团队:谷歌如何工作》列为推荐书目。而在一名随公司收购加入 Google,去年又离职的创业者叙述中,现在的 Google 员工已变得 “像老鼠一样”,被审批、评阅、汇报、半年计划、全员会的迷宫困住,规避风险,不过多承诺,“逐季、逐年几乎没完成什么工作。”
商业世界有自己的物理规律。用乔布斯的话来说,“公司变得更大,便开始尝试将各种流程制度化。没过多久,员工就困惑起来,把过程当作实质。”原先用作统一方向和规模扩张的层级和流程,最终变成身上的负重。所有公司都想避免这个结果,但能做的最多是延缓这个过程。
题图来源:《美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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