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爸爸都会放下手里的农活。
“游泳的时间到了,”爸爸对朱德刚说,然后朝远处大声喊道:“喂,我们去游泳啦!”
一直在苹果树底下玩耍的两个小女孩——红梅和红菊从无影山的山坡上跑下来,来到爸爸身旁,一左一右,抓住爸爸的双手;正在田地的另一头掀翻干草的妈妈和朱德石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
第一次去小清河游泳时,朱德刚把两头公牛——老黑和小白留在了原地,没让它们跟着去。但是,朱德刚不想让它们失去快乐。有一条小路穿过柿子树林和柳树林,直通小清河的河滩。知道了这条道后,朱德刚便赶着老黑和小白同家里人一起去河滩那儿。红梅骑着老黑,红菊骑着小白。
因为没有泳衣,朱德刚的全家必须穿着衬裙或短裤游泳。小清河的河岸非常平缓地延伸到水里,没有孩子们会踏进去的暗坑。红梅和红菊站在水里玩耍,撩起四溅的水花;朱德石做出正在努力游泳的样子,其实他的一只脚站在河底上;妈妈站在岸上,双眼紧盯着每一个人;远处,小清河里,爸爸正躺在云彩的倒影之间,逍遥自在地仰泳。
朱德刚只会一点点游泳,而且游得不好,因为他没有充足的时间练习。他喜欢把老黑和小白赶到水里,看它们不停地饮水,然后抬起头来,让水滴顺着大嘴巴流淌下来的样子。
一天, 朱德石大声地向两条公牛发号施令: “嘿!哦!嘿!小白!嘿!老黑!”
公牛慢慢地向小清河里走去,越走越深。站在岸边的小女孩们兴奋地尖叫着。
“回来!德石,你让它们停下!”德刚大声喊道,想让那两头牛返回来。
这时爸爸说道:“德刚,让它们继续向前走,我们看看它们会不会游泳。”
“好吧,我去指挥它们。”朱德刚一边说,一边趟水来到老黑旁边,吆喝道:“嘿!”
清澈的小清河水淹没到公牛的喉咙;不久,淹到了公牛的下巴。河水也淹没到了朱德刚的下巴。朱德刚想把牛牵上岸,但此时,他也很兴奋、好奇,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黑显得十分平静,滚动着大眼珠子朝小清河对岸望去,仍然听从朱德刚的口令。现在两条公牛开始游泳,只有牛头和牛角露出水面。它们静静地向前移动,身后留下一圈圈浅浅的涟漪,没有溅起一丝水花。老黑不自在地用鼻子向外喷气。
“你过去见过它们游泳么?”爸爸大声问道,“德刚,把它们牵回来吧。”
于是德刚把公牛牵上了岸。老黑和小白啃食着岸边小柳树的垂叶,湿漉漉的身上闪着白光。
自从那天以后,两头公牛总是跟着朱德刚一家人一起去游泳。很显然,老黑喜欢上了游泳,它总是急切地跑到小清河岸边,并且拽上并不十分情愿的小白跟着它。
1978年的夏末,空气中充满了安逸、恬静的气息,牧草丰美茂盛,庄稼就要成熟,菜园和果园里的蔬果也都长得很好。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朱德刚家的拖拉机出了故障,闲置待修已经将近两个月。在等待新配件期间,两头公牛大大地派上了用场。这个夏天,爸爸再也没有提起卖掉两条公牛的事。如同饲养母牛一样,爸爸把养着它们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让孩子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天下午,又到了游泳的时间,爸爸被叫到村大队办公室接一个电话。那时,妈妈正在院子里摊玉米面大煎饼。爸爸从队里回来时,显得很犹豫、不放心。
“拖拉机的配件到了,我必须去济南取回来,”爸爸说,“我想让你们和我一起去,逛逛济南。”
大家都立刻表示反对,显得不高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去游泳。爸爸有点犹豫不决。
“我不希望你们有任何闪失。德刚,你要仔细看着她们,今天不要让公牛游泳。德石,你不要搞恶作剧。你们全部呆在水浅的地方玩。我会尽可能快地赶回来。”
没有大人跟着,今天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比平时令人兴奋。朱德刚把老黑和小白牵到小清河里,河水只浸没到它们的膝盖。两条公牛饮完水,站在那儿,向小清河对岸望去。
遥远的西南方,天边刮起了暴风雨;乌云低低地压在孩子们身后的树林的上方。孩子们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然而,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热辣辣的太阳正照射在他们的周围;靠近河岸是一排排粉红色的荷花,其中有一棵白色荷花高高地竖起,略微向一边倾斜,荷叶上落着几只蜻蜓。
孩子们听从爸爸的叮嘱,没有去平日去的水深区,只在河岸边的荷花丛里,趟来趟去地玩耍。红菊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个像木筏一样的旧木桶盖;这个木桶盖很轻,只能承受红菊的体重。红菊趴在木桶盖上,德石和红梅在后面推着她,在水浅的地方四处游荡。暴风雨来临前,牛虻特别多,朱德刚走到公牛旁边,拍打牛身上的牛虻。
一阵风从河岸吹来,因为有柿子树林和柳树林的遮挡,快乐的孩子们没有感觉到风,但是,小清河的水面泛起了波纹;几棵莲花的叶子也被吹得反转过来,露出暗红色的背面。
持续传来的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响了。
“啪!” 朱德刚挥手一拍,小白脖子上的一只牛虻便立刻停止了锐利的叮咬。
在德刚身后,红梅尖声叫喊:“你停下来,德石!”
德刚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德石总是喜欢搞恶作剧、戏弄人,红梅总是喜欢高声尖叫、抗议。又一只牛虻落在了小白的脖子上。德刚伸手向小白靠近,准备拍打牛虻,没有觉察到红梅叫喊。他正要向下拍打那只牛虻,再一次听见红梅的尖厉叫喊。
“你和她走得太深啦,朱德石!”
德刚立刻转过身来。在几乎能淹到脖子的深水中,德石站在那儿,在他的面前,红菊坐在木桶盖上。红菊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而红梅则在浅水区大声责怪、叫喊。
“德石,你把红菊拉回来!”德刚大声叫喊,并急急忙忙地趟水向他们奔去。德刚脸上生气的警告的表情激起了德石搞恶作剧的念头。
“你自己把她拽回来吧!”德石顽皮地嬉笑着喊道,双手使足力气,在木桶盖上用力一推。
红菊仍然高兴地盘腿坐在木桶盖上面。脆弱的木桶盖虽然仅仅向前漂浮了三、四尺远,但这段距离就已经足以把它送到了能被风吹到的水域。除了红菊以外,大家都很惊恐。红菊急速地向深水区漂去;木桶盖受到小波浪带来的一点点外力,开始倾斜、下沉。
红菊仰着头,极力想悬挂在这个并不十分牢靠的木桶盖上,她漂浮到了离河岸更远的地方,身子一半泡在水里,一半悬在木桶盖上。德刚一直在她的身后快速地趟水追赶,但是,河水已经淹没到他的嘴部,他和红菊之间仍然有一段很宽的距离。
德刚开始稚嫩而拙笨地向红菊游去,他听见红菊在叫喊:“大哥!德刚!”
德刚认为自己肯定不能把红菊带回到岸上来了。
这时,他听见德石在叫喊:“公牛,德刚,公牛!” 德石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恶作剧的味道。
德刚立刻在原地停了下来,重新站稳,他听见公牛在身后移动的声音。德刚口中半呛着河水,向小白和老黑喊叫:“哦,快点,再快点!” 他听见自己在用嘶哑的声音叫喊。
在德刚触及不到的地方,红菊滑落到远离木桶盖的地方,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大哥。德刚感觉到噩梦正在向他靠近,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想法:用这种方法永远也控制不住那俩头困惑的公牛。
德刚强迫自己撇开红菊妹妹,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他双眼紧紧地盯着两头公牛,而不是红菊。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在口令中,他强忍着对公牛说了一些额外的、不必要话语,来安抚老黑和小白。
红梅在河岸上啜泣着;德石沉默不语;雷声滚滚不断。
老黑开始游泳。
红菊仍然在水里挣扎。
“你没事吧,红菊?”德刚喊道。
“我正在向下沉,哥哥!”
德刚既不能把老黑和小白赶得离红菊太近,也不能把它们赶得太远。德刚恰到好处地朝着公牛吆喝着;公牛有条不紊地向红菊靠近。
“吁!吁!停在那!老黑。吁!小白!”
公牛耐心地、慢慢地降低了游泳的速度,直至要停了下来。即便在这不寻常的水中的环境里,它们也听从主人发出的命令。德刚让老黑把头靠近红菊。
“红菊,抓住牛角,抓牢了!”
红菊奋力一抓,左手因为湿滑没抓住,但右手抓住了。
红菊那两双清瘦的小拳头紧紧地握住老黑的牛角;朱德刚吆喝公牛往回游。当两头公牛用脚行走时,德刚走了过去,把红菊抱了下来。德刚浑身颤抖地抱着妹妹,如释重负,而红菊则笑盈盈地把脸转向哥哥。
“这太好玩了!这太好玩了!” 红菊大声喊道, “让我们再玩一次吧!”
“不,你不能再玩了,”德刚平静说。“这一次就够了!”
是的,一次就够了。一次就足以挽救妹妹的生命。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之后,德刚成功地保持了头脑冷静。
最初,德刚本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弟弟,可是现在,他不再生气了。
天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霹雷,接着发出了第一道耀眼的闪电。
“我们应该回到屋子里,等待爸爸回来。” 朱德刚说。
孩子们一起向无影山上走去;红菊骑在小白的背上,浑身湿透,像一条美丽的小美人鱼;朱德刚把牵牛的手搭放在老黑的脊背上。
山坡上,大队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了嘹亮的歌声:
新盖的房,雪白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