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红叶
——吟咏大河魂魄 追念陕军英烈
走近中条山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陪护着母亲河的大山,日出日落,朝朝暮暮。在黄河的拐弯处,中条山由西南向东北横卧于晋南大地,绵延300余里,东接太行,西携秦岭,呈条状分布,苍茫,伟岸,壮美。“西安事变”后,孙蔚如将军以陕西省省主席兼统编后的31集团军、第四集团军总司令之职,率装备简陋的3万多陕军在这里和敌人拼命,倭寇始终未能踏进关中半步。这些以血肉之躯抵抗着强敌的国军将士中,有着爷爷当年的身影。
人们不应忘记,黄河边上,苍穹之下,长眠于此的二万多名陕军将士的不朽英魂,至今还在山涧回荡。早在渡河之初,蒋公即严令孙蔚如部绝不得退过黄河,必须死守。西北军东出潼关,先后改编为第31军团、第四集团军。孙将军立下誓言,决与山河共存亡!他在《满江红•中条山抗日》中写道:立马中条,长风起,渊渊伐鼓……新旧恨,从头数,挽狂澜作个中流砥柱。1938-1940年的几年间,日寇以十万之众和精良的武器装备向我中条山进犯,先后爆发“血战永济”“六六战役”“望原会战”,历经大小战役百余次,我军在物资装备极端缺乏的情况下最后以阵亡2.1万人的惨重代价死守阵地,遏制了日寇的西进和南犯。此后抗战的相持阶段,1941年5月开始,国民政府调集第5集团军曾万钟部、第14集团军刘茂恩部总兵力近20万人,与敌多田俊率领的63个大队约10万人开展晋南会战。最后以我军阵亡4万余、被俘3.7万人,而敌军阵亡634、伤两千余人结束,蒋称其为“抗战史上最大耻辱”。自儿时起,爷就反复地讲着他和中条山的故事,讲着他身边的战友们。几年之前,我和明弟、青弟就已约定,一定要来看望晋南的中条山。这场战役80多年之后,战场的硝烟早已散尽,山南侧的这条大河,奔泻千里,波涛依旧。2020年10月,那个红叶烂漫的季节,我们越过了黄河,来寻找爷当年的足迹,来向阵亡于此的陕军将士和抗日英烈们致敬。东延村
东延村是晋西南平陆县城正东四五里地的一个大村子,位于黄河边上,分为大东延、小东延和沙坪三个自然村。先祖父遗像(1975年摄)
先父所写的家史手迹,回忆先祖父抗战时期在第四集团军的经历
孙蔚如部被称为“中条山的铁柱子”,第四集团军司令部一度驻节东延村娘娘庙。爷说,娘娘庙一直是敌人轰炸的重点。有汉奸在地面向天空打照明,鬼子飞机按照指引来轰炸,司令部经常搬家。西北军装备太差,鬼子有飞机大炮,我军伤亡极为惨重。祖父本是来往修理送交军械、弹药的,临时被编入战斗部队,跨上一把盒子枪,带着几个部下和鬼子拼。“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说。 平陆县东延村
如今的东延村,平静祥和。新建的东延村村委会,照例有大标语妆点,白墙碧瓦,整洁,宽大,排场。这里聚集了十多位打麻将的村民。我们询问村里的娘娘庙在哪儿,一位老兄很热心,连说“我带你们去。”村子西头是近年新修的几座庙宇,有关王庙、送子娘娘庙,还有一间孔、释、道三教合一的,偶尔有人进香,唯独不见我们要找的那个娘娘庙。回到村委会,我问这位老兄:打麻将的人里,有没有当过老师的?他说“有”,顺便喊了一位出来。这位60多岁的退休老师,自然是当地的文化人。退休老师说:“你问这些历史啊,几十年了,没几个人知道,学校也不教这些。”说完就急匆匆进村委会办公室和乡亲们“垒长城”去了。东延村东头的娘娘庙旧址
另一位老乡领我们去村东头,他说:听说抗战时村子里有个娘娘庙,早拆了,就在村口的那个台子上。这座当年第四集团军的司令部所在地,只剩下了一堆黄土,让马路占了大半,剩余的土堆上无聊地长着几颗小树,无人问津。旁边不远处的村委会高大威严,人声鼎沸。亲历者杨金章
有村民说:村南头的杨老汉知道抗战的事儿,你们可以问问。很幸运,在这位个儿微矮村民的引导下,我们找到了杨老汉。
杨金章,一位94岁的老人,当年晋南抗战的亲历者。1940年“六六战役”时,杨金章13岁,他亲眼所见这场抗战历史上罕有的惨烈战役,目睹了枪炮轰鸣,尸肉横飞。杨金章对80年前的战役记得清清楚楚,当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他说让儿子详细写了当时境况,再寄给我们。老人记忆清晰,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亲眼目睹的一个个场景。杨金章老人讲述“六六战役”
分别时,老人在门口和我们道别
杨金章口述,儿子代笔所写的回忆
由老人口述、他的儿子笔记的回忆中,杨金章说:“日军进攻中条山,分兵九路,由二十岭南下芮城,与我守军177师、学生队、工兵营、骑兵连遭遇,我军伤亡惨重,弹尽粮决(绝)。”那些被逼到黄河边上的陕军战士“在马头崖、大沟南等处,奋勇跳下悬崖下(的)滔滔黄河殉国。”老人说,“日军南下,向西推进至沙口滩,将我军177师、独立46旅东西北三面包围,南仰(望)滚滚黄河,与敌激战数日……血染黄沙,尸骨如山,(有的)跳进黄河殉国。此时46旅旅长孔从洲其(率)军突围,转战东车村,解决了鬼子炮兵团。”老人说,“我亲眼看见,从黄河漂流下来的尸体,一个一个穿着黄色短裤,顺水流下。尸体有滩(摊)在黄河岸边的,日晒腐臭,呛鼻子的气味……尸体在黄水里泡,全身涨大,惨不忍睹。那是我13岁(时)。”据史料记载,1939年6月6日起,日寇以重兵向我第四集团军所属38军、96军、独立46旅阵地扑来,陕军战士奋勇迎击,但因敌众我寡,形势不断恶化。后孔从洲部独46旅出其不意向北突围,打乱了敌人部署,才扭转了战局。近年流传的“800勇士跳黄河”的说法,或许有撰文者凑数之嫌。爷说,人家有飞机大炮,咱们设备太差,只能拼命,成编制地让鬼子给打散了。而以陕军秉性,青山为证,黄水为证,当年的陕西愣娃,投降是没有的事,转身便跳入黄河的滚滚浪涛之中。这次战役阻击了日寇对晋南的大规模进攻,粉碎了其进入陕西的狂妄企图。战役历时半个多月,我军伤亡8800余人,敌伤亡约5000人。一座民办抗战纪念馆
山间有一座民办抗战纪念馆——垣曲县皋落乡民兴村的中条山抗战纪念馆,这是唯一一座中条山抗战纪念馆。馆外修有纪念塔和纪念亭。纪念馆由退休干部杨金玉于2014年9月创办。据说这些年里,抗战老兵和他们的后人,还有探寻历史真相的有识之士们,来此络绎不绝纪念馆外耸立着一座民兴村抗日武装烈士纪念碑,纪念当地中共领导的抗日游击战士。这位有心的杨先生收集了当地抗战期间的历史图片等资料1000多件(幅),以还原国共合作之后中国军队和当地民间武装抗击日寇的历史。中条山抗战纪念馆
中条山抗战纪念馆外的“革命英雄永垂不朽”
纪念塔
郝伯村将军曾两次来垣曲,在当年与日寇搏击的旧战场,缅怀中条山为国捐躯的将士,悉心参观设备简陋的纪念馆。将军许愿回台后积极运作,为这座民办纪念馆捐资充实。后来台北市长小郝打来电话说,这件事情父亲一直积极筹办,但因一些不好明说的原因,款项无法汇到——这位祖国宝岛最大城市的市长、号称“深蓝”的小郝很是无奈。按照纪念馆的介绍,这里“反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军民敌后作战”,也有“中条山地区国共合作、奋起抗日的英勇事迹”。杨金玉馆长说:“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会一直供人免费参观。”图片采自垣曲县中条山抗战纪念馆
当六十年代那场史无前例的人间浩劫寿终之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当年在孙蔚如将军率领下拼死抵抗倭寇于黄河东岸的西北军的后裔,才开始联络和真正追忆这场震惊华夏的战役,缅怀为国捐躯的前辈们。他们以西安为据点,实际考察,组建社团,作文著述。他们相信,为民族生存而拼搏的人,不应为历史所忘记。一些有良知的媒体,也开始醒悟。人们要“还原历史真相,找回人间正义”。此时的醒悟,距离当年中条山上的枪炮轰鸣,过去了整整半个世纪。西北有张《华商报》
纪念馆馆长杨金玉说,西安的《华商报》没有忘记中条山。2015年的“7•7”国耻70周年纪念这一天,这家西北影响最大的报纸的记者,将历时一个多月,用行程万余里收集到陕西107个县区的土壤,在山西垣曲县中条山纪念馆种下了一棵白皮松,命名为“秦魂”,用以纪念牺牲在中条山的陕军将士。《华商报》的这次活动叫做“中条山上祭陕军,故乡水土缅忠魂”。孙蔚如将军之子孙存京、赵寿山将军之子赵武原、冯钦哉将军之子冯寄宁和陕军将士后裔等两百余人参加此次活动。一位王姓陕籍歌手为此专门创作了歌曲《杀寇谣》。这是几十年来人们记起中条山,记起陕军在此血染晋南之后的第一次大型群众纪念活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段历史。与当今诸多靓丽做派不同的是,这个活动让人们真诚地感动。杨金玉馆长后来说:开馆一年多,先后来纪念馆的客人有四五万人,其中抗战老兵58人,老兵后人3000多人,日本民间人士十多人,台湾的抗战老兵及后人72人。有人在纪念碑前长跪不起,仰天大哭,呼唤着阵亡于此的陕军战士,太感人!他还说,从陕西运来栽种在纪念馆院子里的那颗白皮松“秦魂”,碧绿青翠,枝繁叶茂。草丛中的纪念碑
“六六战役”是晋南抗战中一次令人难忘的战役,惊天地而泣鬼神。阵亡在此的中国军人都是我们这一代的祖辈或父辈,最是秦人难忘。感谢当地的有识之士,为先烈们竖起了一座纪念碑,在中条山下,在黄河边上。平陆县中条山抗日战争六六战役纪念碑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找到平陆县张村镇的那座“中条山抗日战争六六战役纪念碑”。纪念碑的周围很安静,除了远处偶尔的几声鸟鸣,几无任何杂音。纪念碑台子下周围杂草遍地,一片荒寂,与如今那些香火缭绕的热闹去处相比,望着烈士们曾经血染的黄河水,想想二万名在此回荡着的陕军英灵,让人心寒。我们采摘了几朵野花,敬献在了纪念碑下,脱帽,鞠躬。一年多之后的2022年7月,有网友发了纪念碑脱落毁坏的图片,让众多读者哗然,声讨之声不绝于耳。这个消息先后有两幅图片,第一幅是纪念碑的周边剥落,碑上的14个字尚在;第二幅,大约管理者工作繁忙无暇顾及之故,过了不久,碑体仅剩“中条山抗”四字。2022年《中条山抗日战争六六战役纪念碑》
剥落状况
真是一个信息的时代,没有两天,所有关于纪念碑的消息和民众滔滔不绝的谴责之声全部消失,所有搜寻和关注都被回以“该内容……”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是“领导高度重视”和“迅速修复”。应当佩服有关部门的工作效率,作为一名特别关注者,我们能够理解并深表谢意!风陵渡,我记得您
今日风陵渡(网络图)
这是一个“鸡鸣一声听三省”的地方。七、八岁时听爷讲中条山,讲风陵渡,就是黄河上的这个风陵渡。“风陵渡”的名字源于这个镇子附近的风陵,是古代传说中的女神女娲的陵墓。因女娲为风姓,故名风陵。今风陵高2米,周长30米,陵前原有万历三十八年(1610)《重建风后祠碑》,已毁。《史记•补三皇本纪》记载了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水神共工造反,与祖融交战,共工大败,于是他很生气,一头撞向天的支柱不周山,导致天塌地陷,天上的大河流向人间,人尽为鱼鳖。女娲神觉得如此好残忍,说老百姓有什么罪啊,就努力练出了五色石将天补好,平定洪水并杀灭猛兽,拯救了人类,人间才得以安宁。风陵渡乃山、陕、豫之间一核心渡口,元代诗人赵子贞《风陵渡》诗曰: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
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落日黄尘起,睛沙白鸟眠。
挽输今正急,忙煞渡头船。
若干年之后,那位叫做孙蔚如的关中灞桥汉子,带领着几万陕军由此渡河,阻倭寇于黄河东岸,使之未能跨过黄河半步,保卫了黄河,保卫了陕西。孙总司令并无女娲补天之力,却有捍卫陕西免受日寇凌辱之功。风陵渡,爷当年常常经过的那个渡口。
爷说,他作为第四集团军军械处少校副官,几年间奉命由西安向晋南间运送给养物资,包括给长官吸食的大烟,都要运到军部,经风陵渡;收拾战场上打坏的枪械运回西安玉祥门修械所修理,经风陵渡;在河南漯河买回废铁轨,在西安制成“掷弹筒”送到中条山,经风陵渡;随着被日军打散的第四集团军战士退回陕西,也是在风陵渡过的河。他和桥底乡党孙毓五爷同乘一条船过的河,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风高浪急,他们和一船的国军将士差点儿翻入黄河,葬身鱼腹。爷说,这也在风陵渡。今天在风陵渡的黄河边,沙滩上有不少白鸥在自由地衔水戏耍。在风陵渡公园,柳枝摇曳,云淡风轻,一片祥和。这和赵子贞所写的那个风陵渡何曾相似。车子驶过了黄河大桥,在河的南岸,回首之间,远远眺见那中条山上的片片秋叶,染红了山岗,也染红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