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模式,浓厚的恋土情结,使得中华民族对土地天然有着极高的亲密度与深厚的眷恋感,也在潜移默化间影响了中国海洋文学作家的创作心态,造就了其一股本原醇厚的“陆地风”——鲜明的归陆性。
西方传统海洋文学一般聚焦于乘风破浪的海洋历险、缺衣短食的漂流困境与奇谲绚烂的海面风光。船员出海时的陆岸,仅仅被简单地作为出海起点与归陆终点的标记。居住在陆地海岸(简称“陆岸”)上的守岸人,也只多用于充当背景板,反衬从海上归来的英雄之伟大。在这一思维模式下,守岸人通常被认为缺失真正的海洋经验,无法真正体悟海洋的魅力,被作家有意识地忽略和矮化,以此凸显海洋的崇高。
出海是一项极度危险且时长较久的生产行为,一般由年轻力壮的男性执行。西方海洋文学强调个人主义,宗族意识相对淡薄,作家更侧重于书写年轻男性的英勇出海征程,而忽略了他们回归陆岸的家族意义。中国海洋文学的书写则不同。一方面,由于年轻的男性承担着家族传承的重要任务,他们的存亡通常决定着家族的命运与未来,故而男性存活的意义重大。另一方面,在海岸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下,为了保证小家庭的外部生存与维护大家族的内部团结,年轻男性又必须脱离贫瘠的海岸,离开家族去投身无边未知的海洋,以尽可能创造出更多的经济财富,发掘更多的生存契机。因此,在生存现实与文化基因的双重作用下,陆岸被认为是保守与落后的象征,成了讨海人必须挣脱的束缚和困境。西方的海洋文学书写和讨论,往往一味去突出海洋叙事中的英雄冒险、男儿本色,却忽视陆岸与在陆岸上人的存在与重要性。事实上,在中国海洋文学中,海与岸、宗族与血脉,早已经被紧密绑定在一起,凝结为一股独特的中国海洋文学里的乡土文学宗族气质,也因此形成了有别于西方海洋文学的“陆地风”。远洋必回归,这不仅是中国海洋文学中讨海人对守岸人的眷恋,也是守岸人对讨海人的希冀,更是中国海洋小说结构的家国情怀、海岸情愫的根本线索与独特风景。
中国海洋文学的“陆地风”,首先表现为讨海人的回归。
讨海人主要为男性,是海洋文学书写的重点。例如陈继明的《平安批》,小说以“平安批”为媒介,描绘了一段潮汕侨商“下南洋”的奋斗史,书写了一代潮汕人远渡重洋的雄心,也表达了他们归陆回巢的乡思。“平安批”作为潮汕人出海之后时时回望陆地故乡,不忘故土根基的物质载体,是独属于潮汕讨海人与守岸人之间的沟通密码。潮汕人越海渡洋,是为了找寻一处新的陆地为落脚点,并在那里寻求发展壮大的机会,之后再通过经济手段回馈故土宗亲。潮汕人对过番的迫切,本质在于实现返乡的自如。《平安批》写的虽是侨批的故事,却融入了百年的世事变迁,写出了一颗颗重情守义、爱国爱乡的“中国心”。这样的精神,贯穿整个故事发展的始终,指引着潮汕人的归陆之途,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迸发出更为强烈的人性力量。在特殊历史境况下,陆岸实现了与宗族血缘、国家情怀的深度绑定。在这个意义上,“平安批”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汇款通信的联系功能,它所凝聚的血脉联系、家国情怀、生命价值等内涵,书写着潮汕人的奋斗史。
中国海洋文学的“陆地风”,还在于守岸人的觉醒。
守岸人通常是孩子、老人与女性。在海洋文学以往的书写中,这部分群体与陆岸一样,经常被归于边缘的地位,鲜少被论者重视,被塑造为弱势群体的他们,需要依靠年轻男性才得以生存。但在蔡崇达的《命运》中,他们重新获得了发声的权利,找到了证明自己存在的契机。《命运》中阿母教导阿太说:“女人嫁过去,不仅要接管一个家庭,还要接管一个世界,除了看得见的家人,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在中国传统宗族社会中,一般强调以男性为中心的纵向宗族血缘。但仅凭男性根本无法完成宗族社会的整合,宗族社会的整合必须依赖女性成员的日常生活实践。因此,中国海洋文学对守岸女性日常生活实践的书写,还原了她们的自然力量,并在传统的宗族语境下完成了对女性的现代价值诠释,彰显她们身上独有的精神。
乡土不只让人眷恋,也束缚着人本身。《命运》通过守岸人面对守岸命运的不同选择,反映出他们对待苦难的态度:立在入海口大岩石上高高低低的一二十个人状物,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头;阿太的阿母将所有祖宗的牌位全部丢进海中,紧接着自己也赴海而亡;阿太的妹妹在听闻远洋多年未归的父亲去世之时,由于得到了自己确有生父的事实而心满意足;被神婆预言“无子无孙无儿”的阿太收养了北来、西来、百花三个子女,一起在海岸边种地瓜和花生,努力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守岸人在浩瀚的汪洋大海与边缘的贫瘠海岸不断挣扎,与讨海人游丝般的联系因守岸人不同的态度而产生了不同的分岔:既可能是加速自我毁灭的催化剂,又可能是激励自己顽强对抗命运的强心针。守岸人的海洋经验虽然区别于深入海洋的智力技术层面,但守岸人对海洋的精神寄托,对讨海人强烈的盼归之情以及在海岸上进行的生产活动等“远离”海洋的思与行,却成为中国海洋文学定位陆地、海洋、人类三者关系的有力写照。
海陆相接的岸,给予了守岸人与讨海人进行情感表达、精神交流的能量场,更为海洋与陆地之间产生种种纠葛矛盾创造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在海上以不同手段谋生的讨海人,因强烈的宗族血脉关系和与生俱来的陆地依恋情结,无法永远脱离故土的羁绊。守岸人顺理成章地成了讨海人生命原点与灵魂依归的指引者。他们构成了中国海洋文学中最深层的乡土基因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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