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伟新作:祁连之春

文摘   文化   2022-12-28 11:26   甘肃  





 


祁连山位于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内蒙古高原交汇地带,是我国西部重要生态安全屏障,是黑河重要的水源涵养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诗人李白笔下的祁连山尽显雄浑和壮美,苍茫辽阔的草原上,骏马奔腾,牛羊撒欢,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各族儿女,世世代代与自然和谐相处,保护心中这一方净土,书写着美丽动人的故事……

夏季牧场红山湾是四季草场中最美的地方,这里大部分山坡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各种野刺梅、酸刺果、野山茶、兔儿条布满河道,但更多的是阳坡上次第生长的柏树和阴坡一望无际的青海云杉,留下的很少一部分湖滩、草坡,那也是牲畜赖以生存的口粮。
这年夏天六月十日,在合作社剪毛棚脱下最后一只羊的棉衣后,红山湾的邻居们便聚到一起商议进夏场的时间。大包干以来每年六月十五日,是大伙儿约定转场的时间。今年却有些非同寻常,有人说黑鸦沟谁家的羊让狼吃了几只,谁又看见了狗熊的爪印等等,对上夏场的时间总是含含糊糊,东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都不愿意第一个搬房子。桑智有些恼怒,你们前怕狼后怕虎的,再不转场春季牧场都冒溏土了,让牲口呛死哩吗?你们不搬我搬,看狗熊能把我吃掉!邻居听他这样说都不吭声了,悄声嘀嘀咕咕,但自私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毕竟一只羊一千多,一头牛五六千,尽管牛羊都买了保险,但一半的损失还是要自己承担的。
到六月十五这一天,桑智用两头最温顺的牦牛驮起帐篷和灶具,赶着羊群向红山湾走去。沿途风景非常美丽,许多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着整个草原,小雏菊、薰衣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在风中微微摆动。往年的这个季节,牧民们都纷纷把牛群羊群赶到夏场后便离开了,十天半月去看一眼,到秋天再相约一起把满山撒野的牛羊赶下山,很少有丢失的现象。但去年夏天,红山湾的牧民损失惨重,大小四十多只羊被野生动物吃了,刚出生的牦牛娃子更是没有成活几只。经过大伙巡踪,确认这一带出现了一群豺狼,那些家伙生性贪婪,看见羊群就采取包围战术,咬死很多最后只吃一只。还有一户牧民的帐篷里闯入狗熊,面粉洒的到处都是,清油被喝光,幸亏那户牧民家里没人,几天回来看到场景后,连夜赶着牛羊下山到别处借牧去了。
桑智身体魁梧,性格刚烈,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放牧好手,从小就跟村上最优秀的猎人跑山,见识过各种野生动物,熟知动物的习性,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野生动物看见人还是会躲起来。这几年祁连山禁牧区逐渐扩大,岩羊的数量越来越多,食肉动物一般不会伤及家畜。尽管这样,桑智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买了一大包“雷王”鞭炮,把一尺多长的镶银藏刀挂在了腰间。
到夏场后,羊儿们贪婪的啃食鲜嫩的青草,桑智便满山遍野燃放了几颗“雷王”,又在羊圈边燃起了一大垛松枝和柏枝,整个山谷里便弥漫起了浓浓的烟火气,这样做是告诉附近的野生动物有人类到来了。
第二天,阳光明媚,白云悠悠,羊儿们都在圈滩周围吃草,各种酥油草、节节草、野灰条是羊儿最爱吃的,第一个搬到夏场的羊群就能享受这独有的待遇。山谷中云蒸雾涌,溪水潺潺,鸟儿在云杉上跳跃,青苔在紫藤缠绵,舒缓蔓延的草甸宛如一只巨大的碧绿玉盘,托起了圣洁的阿咪巴彦雪山。桑智支好了帐篷,用石头和泥巴在刚进门处做了一个灶火,安好带来的炉筒子,这样帐篷里生火就不会呛人了。当然了,天晴的时候做饭还是用门外面三岔石磊成的灶。灶具依次摆放到柏木搭成的架子上,再从附近捡来干的柏树枝、干劈柴放到架子下面,这样下雨的时候就不怕引不着火了。
桑智整理完生活用具,坐在帐篷门口喝冷茯茶,看到远处山口缓缓走来两个人,起初还以为是有邻居搬来了,还诧异怎么没有赶牲畜,慢慢走近后看到是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公家人。桑智热情的上前握手,来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宋航,是新调到祁连山自然保护局西水滩保护站的站长,同行的是护林员小马,这次来是例行巡山,看看有没有偷猎野生动物的,有没有偷采野生保护植物的,听说有牧民搬进林区了,来提醒一下生火做饭不要引起森林火灾。桑智便轻松了起来,这几年国家把牧民手中的枪都收了,不干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也没有啥胆怯的。便笑着说,那野生动物机灵得很,岩羊啊马鹿啊经常和家畜一起吃草,但是有人靠近到一定的距离撒腿就跑,想抓也抓不住的,又没有枪咋打呢,总不能用指头戳吧!说着便在三岔石灶上生火,架起一口锅,倒入刚背回来的山泉水,放一把野山茶,开始熬茶。   
宋站长绕着帐房看了一圈后,指着帐篷杆子对桑智说,你这杆子从茬口看是新的,这一垛木柴是圆木劈的,并且从这一堆灰烬看烧的都是鲜活柏树枝,你这行为违反了自然保护局的规定,要对你进行处罚哩。桑智正趴在地上吹火苗,听到这话立马跳了起来。你是从哪里来的站长,你懂不懂牧区生活,你了解牧民生活吗?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放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和我们息息相关,我们不知道保护吗?这几根杆子是已经干枯的小树,这些劈柴是大雪压倒的枯树,湿漉漉的劈柴能点着吗?你有些常识好不好!宋站长见桑智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怯意,但想到自己第一次巡山就让牧民来个下马威,在小马面前没有面子,便加重了语气说,你说没有砍树,对森林保护的好,那我们一路上来看到二道沟那么多树桩是怎么回事儿,难道都是被大雪压倒的吗?桑智更生气了,那些树桩我从小放羊一直就有,谁知道是那个朝代砍的。
宋站长是天水林校毕业的,这些树桩从苔藓覆盖的程度看,至少有五十年或者更长的历史了,只是砍伐的面积着实触目惊心,有些地方甚至是连片砍伐,把整个山谷的森林都砍完了。见桑智不服软,便拿出了杀手锏,你说这些杆子不是你砍的,我们就去现场看,如果砍的是活树我马上报告林区派出所。桑智也不示弱,雄赳赳的带两人来到现场,找见了枯死的树根和被大雪压倒的松树,宋站长看到枯树根上的斧头印记,便无话可说了。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小马向桑智说,祁连山野生动植物的保护,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来做,单凭我们保护站几个人也顾不过来,你们放牧的时候要是看到行为诡异的人,或者是看到受伤的野生动物就报告给我们,请大哥协助我们共同保护好祁连山动植物资源,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说着递过一张“祁连山自然保护局连心卡”,桑智鼻子里哼着接了过来,眼睛却望着远处吃草的羊群。
话不投机,宋航和小马便悻悻告辞,缓缓向山外走去。宋航感到很压抑,作为保护站站长他感到肩上的压力很大,国家把祁连山作为国家西部生态安全屏障来定位,是核心地区水源涵养林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区,最近又提出了设立祁连山国家公园,覆盖了祁连山大部分地区,怎样处理好生态保护和保护区牧民生产生活的关系,这是一个新的课题,需要好好想想。恍恍惚惚两人来到二道沟口上,看到一排排被砍伐的树桩,像被褪去了铠甲的士兵沮丧的蹲在地上,作为一名林业工作者,他对这样大规模破坏原始森林的行为感到愤慨,他想大声喊,想骂脏话,这是对生态极大的毁灭,几百年都难以恢复啊!
青海云衫长成二十米高需要五十年的时间,寿命更是长达两百年,千百年来经过自然演化成了适应当地气候的物种,形成了独特的地貌,树根盘根错节牢牢抓着地面,防止水土流失,呵护着林间的各种灌木、山花、小草、蘑菇,形成了完整的生态系统,一片片的林区就是一座座蓄水性极好的水库。山涧汩汩涌出的泉水,汇集成溪流,涌入国内第二大内陆河——黑河,滋润了河西走廊一座座城市与村庄,形成了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
历史的重任,现实的矛盾,宋航想的口干舌燥,又想起桑智那一锅黄灿灿的清茶,于是两人来到一条小溪边,趴在河边喝了起来。就着山泉水吃了几口干粮,宋航问小马,你们统计过吗,整个林区被砍伐的森林有多少?小马回话,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一片大概有一万多棵。两人便闷闷不乐的回到保护站上。
刚进院门,就听厨师麦道隔着窗户喊,小宋你们两个快来吃饭。两人大步来到餐厅,麦道便端上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是白菜粉条肉的,并给每人盛了一碗蛋花汤。看着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麦道笑盈盈地说,你们今天去哪里了,好像一天没吃饭的样子,不管到哪个牧民帐篷起码茶喝上哩吧?宋航不自然地说,今天去了红山湾,只搬过去了一户叫桑智的牧民,茶没喝上还着了一肚子气。麦道啊了一声,急忙问是怎么回事。宋航喝了一口蛋花汤,把和牧民吵架的事情说了一遍。麦道听完轻叹一声说,你们对牧业生活太缺乏了解啊……

过了几天,邻居们没有听到红山湾豺狼吃羊的事情,便陆续搬了上来。夏季牧场的牛羊渐渐多了起来,天空飘着白云,牧羊人唱着歌儿,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像一幅欢乐动人的风景画。桑智把羊群给邻居交代一下,宰了一只肥大的羯羊驮在马背上,回县城看望家人。小兰正在包饺子,见桑智大包小包扛着东西,满脸沧桑地进来,连忙过去接,眼里已浸着泪花。多数时间桑智都是一个人放牧,妻子小兰在县城伺候女儿上学,还要照顾年迈的公公婆婆,大家都说桑智一个人养活了一大家人,太辛苦了。他总是呵呵一笑说没事的,现在围栏都圈圆了,放牧轻松多了。所以每年接羔、剪毛、药浴的时候,小兰总是去牧业上干活,尽量分担一些家庭劳动。听说女儿去了爷爷家,桑智呵呵坏笑着,迫不及待把小兰推着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吃过饭两人拿了分割好的新鲜羊肉,一起去看望父母。阿格西好久没见爸爸了,冲上去就吊在桑智的脖子上,桑智也在她粉嫩的脸蛋上亲了又亲,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这话一点也不假。父亲才让坐在轮椅上看《格萨尔王传》,见桑智回来很高兴,桑智看到父亲的身体一天天消瘦,鼻子一酸,搬个凳子坐到父亲身边聊天。父子俩从冬季草场日益退化到野生动物大量繁殖聊起,牧民冬天赶着牛羊去农区借牧,结果省下来的草都让马鹿吃了,燕麦地围的两层围栏,马鹿轻轻一跃而过,青饲草也所剩无几。岩羊的数量已经非常惊人了,几十到上百的岩羊群到处都有,有时候一群岩羊从草坡缓缓过去,就像收割机开过一样把牧草都“割”完了。食草动物多了食肉动物也在增多,草原狼经常出没,海鸦沟出现了一群十几只的豺狼,那些家伙不但吃牲畜,遇到独行的牧人也会发起攻击,现在祁连山越来越成了野生动物的天堂了。才让唏嘘不已,前些年家家户户都有小口径步枪,打个青羊都要跑很远的山路,野生动物哪敢这么猖狂。桑智说现在不但野生动物不让打,牧民连烧柴都要受到限制。就把和小宋站长吵架的事情说了起来,最后说,那姓宋的小伙子啥都不懂,还说二道沟口上那些树桩是我们牧民砍伐的,简直一派胡言。听到这里,才让顿时双眉紧蹙,神色凝重起来,叹息一声说,那小宋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思绪瞬间飘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他第一次给儿子讲那风雨飘摇的岁月……
解放前,才让是热琼草原十四族部落头人家的公子,童年的记忆中家里有很多很多的牛羊,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几年后,成立了初级社,家里的牛羊都交给了生产队,父亲扎西头人当了西水滩乡的乡长,整天东跑西跑,办学校、办牧草、办食堂忙的不亦乐乎,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才让和母亲给生产队放牧牛群。几年以后,张掖县在西水滩草原上建起了一座制材厂,刚开始牧民都不知道这是干啥的,后来随着厂子轰隆隆的机械声,知道这是用附近优质的森林资源,加工木材的。经历了无数次战火新中国终于迎来和平,各行各业百废待兴,机关、学校、企业都需要修建,在那个钢材奇缺的年代木材自然成为主要的建筑材料。随着大批的伐木工人进厂,西水滩草原变得热闹非凡,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才让也被这种热闹的气氛感染着,时代召唤他去加入这热火朝天的劳动,他便报名要求加入到伐木队。制材厂宋厂长见才让身体健康,还是驱使牦牛的好手,便欣然同意,很快签订了劳动合同,工资每月四元五角,还按照城镇工人每月供应面粉二十斤。父亲扎西乡长听到后满脸不高兴,但拗不过才让的软磨硬泡,在全国人民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热潮中,谁又能阻挡一名热血青年的意愿呢。工作很快安排下来了,才让和伙伴们一起驱使犏牛,把伐倒的圆木一根根从原始森林拖出来,到汽车能够到达的河谷地带,然后再转运到制材厂。工人们开动电锯,把两人合抱不住的圆木加工成各种规格的木材,运输队拉到甘州城各个建筑工地。
日复一日的工作总是单调的,新鲜劲过后,才让感到工作的枯燥,望着一棵棵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在伐木工人利斧下轰然倒地,他感到莫名的伤心。每一棵树都有它的生命年轮,每一棵小草都有它的枯荣更替,牧民潜意识中与大自然相互依存的情感,刻在骨子里对自然生命的敬畏,与眼前景象格格不入。他想辞职想逃避,但想到新婚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又放弃了,在这那个粮食物资缺乏的年代,每月的供应粮起码能够维持家人基本的生活。去年冬天,在亲人们的祝福声中,他和青梅竹马的姑娘南吉成了亲,自他参加工作后,母亲也把牛群交回了生产队。枯燥而繁重的劳动还在继续,才让盼望着夏天采伐季快快结束,这样整个冬季就可以和心爱的南吉共享甜蜜生活了。
时光穿梭,第五年夏天新的采伐季开始了,才让依依不舍离开南吉和母亲,赶着犏牛来到林区工地。冰雪刚刚消融,嫩绿的小草才露出嫩芽,一棵棵砍伐后的树桩流出淡红色的松胶,好似在不停的哭泣。
近处的森林砍完了,伐木队也逐渐远离了公路,这使才让他们拖运的距离更长。这一天,大队人马到了二道沟一带,这是一片从未被开采的原始森林,松树格外粗壮挺拔,采伐队长一声令下,工人们抡起磨得锋利的斧头向大树砍去,一时间木屑纷飞,松针飘落,才让感到每一斧子都如砍在自己身上,泪水逐渐模糊了双眼。就在这恍惚之间,一棵大树没有按照预定的方向倒去,
而是向休息的人群压了过来,在一片惊呼声中,才让看到枝丫交错的一张大网遮蔽了光明,无数的松球如子弹般射向地面,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奔跑,只是呆呆地看着头顶。一片惊呼声中,他感到一阵眩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惩罚吧。
不知过了多久,才让感觉自己像被一大堆苔藓死死包裹着,潮湿而闷热,乌云飘过,一滴雨水落到嘴上,他伸舌头舔了一下,温热还有点咸,挣扎着睁开眼睛,南吉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看到才让醒来,南吉欣喜若狂,贴着他的脸大声哭起来,你今天再不醒来,大夫说你就永远不会醒来了。才让想起了那棵呼啸而下的大树,便问自己睡了几天,受伤严重吗?今天第七天了,头部轻伤,膝关节粉碎性骨折,还好你是受伤最轻的一个了,伐木队长和另外两名队员被当场压死了。南吉略显激动,这些天我一直呼唤着你的名字,希望你能睁开眼看看我,佛爷保佑,你终于醒过来了。住了半年的医院后,才让在南吉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但膝关节严重变形,已不能正常走路了,多数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宋厂长对才让受伤感到深深的愧疚,多次给扎西乡长致歉,在他的四处奔走下,才让按照林业职工内退办理了因公致残休养手续。
南吉是一位善良贤惠的妻子,尽管丈夫不能干活了,但有他陪伴在身边,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在她的精心照顾和鼓励下扎西慢慢抛开了心中的阴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坚强的活了下来。不管是生活艰难的年代还是物质丰富的新时代,南吉总是把家照顾的井井有条,温馨而快乐,这给孩子们做了很好的榜样,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奋努力,一家人过着和睦幸福的生活……
桑智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腿就受伤了,但这一段往事家人们谁都不愿提及,今天听父亲内心挣扎着回忆这段历史,他渐渐明白了宋站长说话为啥那么冲,原来那些树桩还真是我们牧民帮着砍伐的。才让摇摇头说,制材厂也就存在了五年,伐木队长死后上级就命令停止了。那么多树桩不全是制材厂砍的,有些树桩我懂事的时候就有,你爷爷做头人的时候就有人在大面积砍伐了。桑智抬头看到了书柜里爷爷的照片,身穿光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背一杆叉子枪,神采奕奕的骑在一匹白色高头大马上,双眼炯炯有神,这是扎西头人留下唯一的照片。爷爷是热琼草原传奇故事的书写者,是新旧社会变迁的见证者,也是全家人的骄傲。南吉进来看到才让深沉的表情,拍拍他的脸说道,又回忆那些陈年故事了呀!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明天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的吗?才让呵呵笑着,让南吉推着去了餐厅。
麦道也回来了,见到叔叔轻轻打声招呼,眼神有点躲闪,桑智想可能是上个月她过生日自己没有赶回来参加的缘故吧,等会出去给买个好看的衣服补偿一下,这女娃长大了心思就是多。麦道的父母亲在二十年前因因一次意外的车祸双双离世,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叔叔桑智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供她上学生活的所有花费,小兰从来不说什么。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新鲜的手抓肉端上了桌,浓浓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桑智在城里待了几天后,牵挂自己的羊群急着要回牧场去。妻子小兰麻利的装好烧壳子、炒面、酥油还有挂面和蔬菜,一再交代一个人要好好吃饭,不要把东西让邻居那些“狼娃子”吃掉了,到头来自己挨饿,看着他骑马走远才依依不舍的回家。大青马出城后便飞奔起来,一路上山花烂漫,绿草如茵,蓝天白云,涓涓流水,吸几口带着草香味的空气,桑智顿时感到心旷神怡,一股豪气悠然油然而生。牧人是大自然的宠儿,大口喝酒,高声唱歌,天宽地大,无忧无虑,在这广阔天地间,能治愈任何的烦恼和不愉快。又看到那些砍伐的树桩旁边长出了小小的树苗,神奇的大自然自我修复能力真强啊!父亲讲这些年代久远的树桩与爷爷有关系,有些事情还是想不明白,扎西头人是部落首领,出则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入则碉楼豪宅肥美肉食,怎么会去砍伐森林呢?
又走了一段崎岖山路,来到红山湾牧场,远远看见自家帐篷门口有一匹黑马,走近见是邻居朋巴仰面朝天躺在松枝搭就的铺上呼声震天。桑智踢了一脚喝道,哪里的哈拉(当地人对旱獭的称呼)找不见洞了吗?朋巴一骨碌翻了起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狗熊进来了,说着两人便拥抱在一起。朋巴帮着把马背上的东西搬进帐篷,一边寻找着吃的,一边说我从昨天把你等到现在了,你藏在老婆的怀里不想来了吗?你要再不来我就把羊放开了。桑智抬头一看,在刺玫花丛后面果然拴着一只肥硕的大羯羊。朋巴又说,你刚走我就搬上来了,忙了一个冬天,现在羊儿膘肥体壮请邻居们聚一聚,你不回来我就不宰羊,大伙儿眼睛都盼绿了。桑智哈哈大笑,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尽管两人年龄相差十几岁,但相同的性格使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说话间邻居们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有的提着酒,有的拿着烧壳子,大家问才让叔叔和南吉阿姨身体好着里吧,桑智说托大家的福两位老人都健康平安。
大家一起动手,宰羊的、装肠子的、做蘑菇揪面片的,一会儿工夫一顿草原大餐就做好了。新鲜的羊肉用山泉水加柴火煮,放野花椒和食盐,那高端的食材只用简单的烹饪方法,味道已是无比鲜美。手抓肉出锅的时候,桑智远远看见宋站长和小马走了过来,便喊他们过来,给大家做了介绍后,拉他们一起坐下吃肉。宋站长见大家吃肉还有些腼腆,牧民性格豪放,热情好客,不管赶路的、找牛的、巡山的,不管认识不认识,到帐篷门口总得给些吃的。吃过羊肉下一个节目便是喝酒,朋巴站起来说,今天我是东家,所以第一桶酒必须喝我的,从褡裢里掏出一壶“闷倒驴”,大伙儿见状哈哈大笑,都说今天一定不能喝醉。第一碗酒撒向蓝天,第二碗酒倒在大地,第三碗酒撒向森林。朋巴又倒了一碗酒端到宋站长面前,至少有二两,宋站长连忙站起来说,我平时很少喝酒,这会在工作酒就不喝了。朋巴眼睛一瞪,我们牧民有句话,吃肉不喝酒,不如扔给狗,你看着办。小宋站长尴尬的接过酒碗,望着桑智,这是他唯一认识的牧民,尽管上次发生不愉快,但今天只能求助他了。桑智知道草原人的性格,来客人了就宰羊煮肉,肉吃过这酒要是不喝,场面就尴尬了,又觉得朋巴刚才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毕竟人家也是公家的人。就打圆场说,你就喝这一碗吧,你们今天来机会也好,认识这么多牧民,对开展工作也有好处啊。不过以后我们烧个柴啥的,你还得多担待。宋站长脸更红了,说我初到贵地,不知道地方风俗,今后还请大家对我们林业工作多多支持,说完深鞠一躬,仰头把一碗酒一饮而尽。牧民拍手叫好,觉得这汉族小伙子还不错,小马趁机给每人发了一张联心服务卡,说发现火灾隐患和可疑的盗猎人,马上给我们报告哈。
朋巴给每人敬了一碗酒,大家便开始互相敬,不会儿功夫一桶酒见底了,有些人走路已经开始摇摆。宋站长看形势不妙,便向大家告辞,朋巴过来拉住不放,非要划草原十八拳,看谁把谁撂翻。宋站长连连摆手,说再喝就回不去了,挣脱了拉扯,趔趔趄趄向山口跑去,小马赶快追上去搀扶。
朋巴又找别人划拳,一会儿舌头不听使唤了,大声说,我今天宣布一个决定,到秋牧场后,把这一群细毛羊卖掉,然后去甘南买一群殴拉羊来养。大活以为他说的是醉话,村兽医保健员玉峰接话,朋巴你胡说着哩吧,我们这甘肃高山细毛羊品种培育了六十多年,公家每年投入那么多钱,这是我们的地方品牌,咋能说卖就卖呢?朋巴说我父母亲年龄大了,我一个人把这些“奶奶”伺候的兮兮滴了,就接羔来说,我起早贪黑的,冷了抱到炕上,饿了喂的奶粉,但还是死好多羊羔子,太折磨人了,你看人家养的那个淘羊就不费劲,冰天雪地的哪里产了羔子翻起来就跟母羊走了。玉峰说我们这里是细毛羊种群核心保护区,别人能卖我们不能,你要把细毛羊卖掉,就把公家投资的羊舍大棚给你拆掉。朋巴一下扑了过去和玉峰扭打在一起,嘴里大声骂着,现在包产到户了,老子的羊想卖就卖,你有本事来拆一下试试。众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人分开,看酒再没法喝了,便拉着玉峰先走了。朋巴把桑智按在自己的松枝铺上,他嘴里还在胡言乱语,一会儿说要再看见宋站长打一顿哩,一会儿说玉峰他等着哪天要收拾他。说着又哭了起来,说自己太苦了,一年四季一个人放牧,麦道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始终不答应和他在一起。桑智知道他一直在追自己的侄女,小时候他们俩人经常一起玩,采蘑菇、摘野草莓、拔茴香,两小无猜,长大以后,麦道却渐渐地躲避朋巴,除了人多的场合,单独根本叫不出去,这让他苦不堪言,经常给自己诉苦。 

今年夏天雨水特别多,祁连山草原生机勃勃,山坡上披了厚厚的绿色绒毯,海子湖边的沙漠戈壁,各种蒿子也竞相吐绿,芨芨草一眼望不到边,一片生机盎然。美好的夏天总是短暂的,几场秋雨之后,山顶雪线渐渐下移,野生动物也慢慢地向低洼地带迁移过来,大群的岩羊已经和家畜混到了一起。寒露已过,到了马鹿交配的季节,雄鹿嘶吼的声音响彻山谷,雌鹿寻着声音而来,为了争夺交配雄鹿打斗的现场此起彼伏。随着食草动物的脚步,草原狼、雪豹也经常出没在羊群周围,夏牧场再也不能呆下去了,牧民们约定农历九月初一集体赶羊进配种站。各村的技术员都去了县畜牧站培训,玉峰回来说今年有一项新技术,绵羊人工授精进行胚胎移植两年三产,牧民们都说这违反了自然规律,种公羊失业了。但如果两年确实能产下三只羔子,收入就提高了,有两家牧民便报名做实验。
配种站下来后大家把羊群赶进公草的圈子,这个季节是牧人们收割燕麦草的时候,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准备。桑智家的燕麦草地在冬季牧场门前面平坦地带,足有十几亩。割草、翻晒、捆草、上架是费时又费力的活,桑智便打电话让小兰找几个人来帮忙。第二天桑智把割草机拿出来拾掇,有的需要换刀片,有的需要换机油,一阵隆隆的汽车声音后,妻子小兰和麦道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定睛一看竟然是管护站的宋站长。看到叔叔诧异的表情,麦道说这是我们保护站的小宋,我找来帮忙的。小宋便搓着手说我这几天休假,麦道说人手不够,我正好没事就一起来了。桑智上次见麦道的时候就感觉哪里不对劲,结果是这小子的原因。便把脸一沉说,宋站长是城里人,我们这活又脏又累怕你受不了这个苦,就不麻烦你了,你还是回去吧。麦道一听急了,说叔叔你咋能这样说,人家小宋特意来帮忙,你咋不知好歹呢!桑智怒气冲冲吼着,三天干不完干十天,我自己的活自己干,不需要外人来帮忙。小宋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麦道带着哭腔说那你慢慢干吧,我们走,说完拉着小宋走了。小兰看俩人吵成这样左右为难,就给丈夫说,麦道在管护站做饭一年多了,和小宋互相有了好感,尽管我们把麦道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但现在的年轻人恋爱自由,找对象还是得她自己做主。我看小宋人也不错,一直帮助麦道复习考试,你这今天炸呼呼的是咋了。桑智怼道,那朋巴怎么办,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知根知底的不好吗?再说我们少数民族哪有找汉族的,那小宋放羊也不会、喝酒也不行,将来不得让人笑话吗!小兰笑道,你这个老脑筋,都啥年代了还这思想,我看麦道非要跟他你能挡得住?桑智知道麦道大学毕业回来后参加了两次公务员考试都落榜了,受到很大的打击,一气之下找了个临时工作。作为父辈他当然希望麦道能找一份满意的工作,能找一个靠谱的对象,但想到朋巴酒醉后痛苦的样子,就莫名其妙的生气。
不一会儿,朋巴和几个邻居骑摩托车来了,各自都带着割草机,大家说说笑笑开始干活,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大片燕麦草都整整齐齐地躺倒了,在夕阳照耀下泛着金黄色的光。小兰没有下地干活,给大家蒸了纯肉藏包,摊了煎饼,摆上了酥油和白糖,朋巴直夸做饭手艺太好,这手艺一定要教给麦道啊,大家都没有吭声。祁连山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的牧民要搬迁了,大伙儿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不放牧了以后怎么养活自己,大家都感到很迷茫。
夜色朦胧,桑智和小兰躺在割倒的燕麦草上,抬头仰望天空,好美的夜色啊!繁星点点,眨着可爱的眼睛,仿佛是在听他们讲那些年浪漫的爱情故事。
牧草需要晒几天才打捆上架,桑智和小兰帮邻居们割了几天草,算是还了欠人家的情。干完活两人回了县城,直接去了父母家,麦道见他们进来转身进了卧室。和父母喧了一阵牛羊的事情,一家人便说起了麦道和小宋的事情。才让听说小宋是林业干部就连连摇头,我这一双脚就毁在林业上了,并且干林业工作常年跑山,不是高山路陡就是野生动物,太危险了。桑智也把反对的理由说了一遍,又把朋巴的好处说了许多。麦道在卧室里听着,忍不住推门出来,说我是二十五岁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从牧校毕业回来,考了两年的公务员都落选了,压力有多大你们理解吗?为了不花家里的钱我一个大学生给人家做饭自己养活自己,谁家的孩子能做到啊!人家小宋业务能力强,人品又好,他给我找了许多资料,鼓励我报考林业技术员,国家对祁连山保护力度越来越大,招考的名额也在增加,我就不信考不上。退一步讲,就说我考不上,临时工作总找得上吧,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日子总能过下去吧,我反正是看中小宋了!那个朋巴有什么好啊,自以为有几个钱就知道喝酒,酒风还差。看她坚决的样子,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阵,才让说,不知道那小宋家庭条件咋样,了解一下以后再说吧。
牧草长势好的年份,秋天牛羊格外膘肥体壮,今年羊的价格也比往年又涨了一点,家家户户趁机把大部分牛羊都出售了,因为祁连山牧民搬迁的消息总时不时的传来。
自那天全家人说过之后,麦道便隔三差五把小宋带到家里来,小宋也很有礼貌,特别勤快,大小活抢着干。尽管老人们心里还有些想法,但看到小宋诚实的样子,渐渐也有些喜欢。
一个周末的下午,麦道领小宋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才让认得是以前制材厂的宋厂长,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却不认识。小宋连忙介绍,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大家都倍感意外。才让受伤尽管是意外事故,但他对宋厂长一直心存芥蒂,不冷不热的,总觉得要是不办那个制材厂自己也不致残废。宋厂长倒不介意,每年总是代表单位来慰问,几十年从未间断,这几年退休后才不来了。听到孙子宋航说找的对象是才让的孙女,非常高兴,非要亲自前来提亲。两位老林业工作者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题,说起那些年制材厂的往事唏嘘不已。宋奶奶默默听着很少插话,无意间看到书柜里扎西老人的照片神色大变,问到这是扎西头人吗?才让说这是我的父亲,你怎么认识?宋奶奶喊了一声“恩人啊!”便晕了过去。宋爷爷抢过去搀扶,大家手忙脚乱把她抬到床上,又掐人中又搓手,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望着扎西头人的照片泪如雨下。过了一阵,宋奶奶渐渐平息了情绪,看大家都好奇的望着自己,便缓缓讲了起来,原来宋奶奶便是当年红秀的女儿,妈妈给她讲述的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故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民国二十五年,扎西头人送红军首长过山丹后返回祁连山,陆续又有三三两两的红军战士路过。因为石窝会议之后红军队伍分散打游击,向东跨过黑河就是扎西头人管辖的热琼部落,按照活佛和头人的口令,部落族人都竭尽所能救助流落红军,帮助他们躲避马家军的追杀。到了这一年的夏天,红军的身影已经很少见了,马家军搜山的骑兵也少了,草原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端午节过后没几天,扎西头人接到韩起功带来的口令,要他去甘州府议事。扎西暗暗吃惊,是不是自己掩护红军首长脱险的事情暴露了!真要是这事,那就扯到国共战争中了,扣一个通共的罪名必死无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派桑杰给韩送去了回信,称自己身体有病正在寺院念经祈祷,过一段时间好点了马上就去。另外交代桑杰去甘州悦来客栈找红秀,托人从军营打听一下是什么情况。不几日桑杰回来报告,韩起功不知道红军首长已经东去的事情,马队长暴毙山丹马场,怀疑是返回西宁的马家军所为,为争夺战利品和红军女俘虏马家军内哄的事情时有发生,也没有再查,扎西听到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又听说现在国共合作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日本人,祁连山被俘的红军战士都押往西宁交马步芳处理。又听韩部一名副官说,由于连年战火,房屋毁坏严重,大地主、民团长都在加固庄子城堡,修建房屋的木材很紧俏,马步芳加强了工兵营,正在打造伐木工具,近期便来祁连山砍伐森林,变卖银钱。

不几日,马家军果然派了四个工兵营进山,从大都麻、酥油口、小野口、黑河口进入祁连山林区,并给扎西头目带来了照会文书,借口称为自力更生、筹备军费,联合抗日,派部队伐木若干,望部落头目调配牦牛、骡马配合云云。祁连山大部分为森林覆盖,雪山、草原、森林、河流形成天然生态系统,这是牧民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也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当年汉武帝命霍去病率兵出击河西,占领匈奴领地河西走廊,匈奴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因为扎西头目是国民政府甘州衙门的参议员,韩旅长是地方长官,不好直接对抗,便传令十四族部落,不要直接和马家军发生冲突,象征性地做些配合应付了事。         
几天后,扎西头人来到黑河上游黄藏寺。这里是世袭七族黄番大头目的管辖地,也是黑河以东唯一的黄番部落。但见远处山势突兀,直插云霄,山顶积雪皑皑,近处山势渐缓,满坡的松柏郁郁葱葱。沿黑河岸边已经堆了一垛垛的圆木,马家军士兵端枪监工,众多的民夫将原木一根根投入河中。此时正是黑河水量最丰的季节,汹涌的河水在峡谷中咆哮而下,那一根根木头便随着河水上下沉浮,向山外漂流而去。
扎西叫过一名路过的民夫,聊起了伐木的情况。原来马家军士兵养尊处优惯了干不了这等苦活,便让山外农区大地主征调了数百名民夫顶每年的河工,许诺给地主一定份额的木头。双方狼狈为奸,互相勾结,借机敛财,只是苦了民夫敢怒不敢言,只能忍受压迫。
扎西不想与马家军照面,便装作路过的客商,骑马沿黑河边崎岖的山道向山口方向走去,寻思着怎么阻止马家军伐木的对策。沿河一路上看到大量的木头随波逐流,时而冲出旋涡,时而跌入瀑布,在怪石嶙峋的黑河大峡谷穿梭前进。
黑河发源于祁连山南麓,由东岔八宝河和西岔野牛沟汇于黄藏寺后,河水量大增,被群山包围,左突右冲,硬生生在祁连山拦腰撕开一道口子倾泻而下,过桦木沟、小孤山、鹰落峡一路向北,从龙首冲出祁连山,倾泻到沃野千里的河西走廊,之后穿越正义峡,进入阿拉善平原,最后被广袤的巴丹吉林沙漠淹没。
太阳落山的时候,扎西终于走出山口,见黑河总口有一座巨石大坝楔入河道,把咆哮而至的黑河一分为二,一部分河水引入人工渠向东缓缓流去。再往下走三里路,又看到一座巨石大坝,将河水引入向西的河渠,这样不断分水引流的方法,也看出古人治水的聪明。原来这是历代官府为了降伏桀骜不驯的黑河水,经年在黑河口修建水利工程,称谓龙首枢纽,引河水进入东西干渠,然后再流入密密麻麻的农田水系,灌溉着下游数万亩良田,形成塞上明珠金张掖。    
扎西站在龙首枢纽大坝边,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在余晖中许多赤膊的汉子划着小船,把顺水而来的一根根木头扒拉到河道边的一个池塘里,再有人扎上绳子拉到岸上。一根根木头经过河道岩石碰撞冲刷都脱去外皮,白生生光溜溜,一片森然。
一名打捞木头的汉子见扎西牵马久久伫立,便主动走过来打招呼,交谈之中也不显口涩。这汉子姓张名有福,是山口龙首堡的农民,被马家军招来应差。说起捞木头的差事,张有福侃侃而谈,马家军派人在上游把圆木投入河道,乘黑河水一路流下来,节省了拉运的成本,到龙首后打捞晒凉,四周都有马家军派士兵看守,木头大部分被卖到甘州城,官府修衙门,富豪之家盖房子,地主家雕花窗,供不应求啊!说话间就见一辆辆牛车、马车络绎不绝拉运木料,马家军副官一边收钱一边骂骂咧咧。
祁连山的森林竟变成了换钱的工具,扎西愤怒之情更甚。寻思着去西宁马步芳那里告状,但听说马步芳对玉树、果洛的番族大肆屠杀,便心有余悸,又想去肃州陶司令那里去告不一定还有赢的希望……
张有福见扎西半天沉吟不语,也不打扰,一会儿扎西回过神来,说要去甘州城。张有福便说此去甘州还有二十里路,兵荒马乱的半夜走路不安全,又说家中二兄弟都不在,就自己和老母亲,若不嫌弃就到家中住宿一晚明天再走。扎西见张有福憨厚诚实,又看天色已晚,便答应了邀请。张母六十多岁,慈祥和善,见儿子领来了客人便麻利地做了一顿羊清油炝胡花的清汤面条,吃过饭张有福把马牵到后院喂了。扎西看张家虽然房屋不多,但非常紧凑,向南是堂屋三间,东西两排厢房,向北两间道座,独门独院,干净整洁。后院有一处圈舍,喂养着几只绵羊,旁边一个菜园,一畦畦碧绿的青菜青翠欲滴,屋后连着几亩农田,此地离黑河不远,浇水方便,所以庄稼长势很好,便有点喜欢这悠然世外的田园人家。
次日早晨,张母早早做了荷包蛋,还炸了面疙瘩,扎西边吃饭边和张母拉家常。张家三个儿子,老大张有德给驼队拉骆驼,常年行走在额济纳--包头一线,一年回不了几次家。老二张有贵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明,唯有老三张有福在家种地,闲暇时间给地主打些零工,和母亲相依为命。扎西问儿子年龄都不小了,为什么不娶妻?张母叹气说,丈夫早逝,家中只有几亩薄地,哪有多余的聘礼,谁家姑娘愿意嫁呀?
吃过早饭,扎西拿出驮包里的风干羊腿,并留下两块银元作为食宿费用,张母推辞再三,坳不过扎西的坚持只好留下,又一遍遍邀请扎西闲暇时一定来家做客。
离开龙首堡,扎西打马飞奔,晌午时分就进了甘州城。甘州是丝路重镇,历朝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宏伟的城楼,繁华的街市,几度化为丘墟,又几度繁盛。来到悦来客栈,红秀欢喜雀跃,拉着扎西的手问长问短,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个人边吃边聊。红秀听到扎西护送红军首长脱险的故事惊诧不已,说起马家军大肆砍伐森林又摇头叹息,她也认为韩起功和马步芳狼狈为奸,变着法子鱼肉乡亲,到西宁告状肯定不赢,或许还会惹祸上身,不过听说最近有国民党要员来视察河西,或许是个机会。
次日无事,扎西漫步到大衙门街,找到一位姓许的讼师,代写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诉状,陈述破坏森林的种种弊端,从清朝起朝廷就明令禁止砍伐森林,现在国民政府却倒行逆施,任祁连山生态毁坏,百姓不得安居。此后数日,扎西便怀揣信件在四大街溜达,天天见马家军士兵欺行霸市,调戏民女。有一次士兵竟然闯入悦来客栈,见到扎西头人后悻悻地退了出去。红秀自父母去世后由扎西头人从热琼草原带到甘州府,购置客栈让她安身,这几年韩起功部队每次有重大行动,消息都会很快传递给扎西头人,部落提前做预备,每次都化险为夷。如今红秀已经二十三岁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一个孤身女子,多有凶险。扎西就问红秀将来有什么打算,红秀只是说这个世道越来越乱,战争没完没了,常常遭到马家军兵痞的欺负,只求能有个安全栖身之处。扎西突然想起龙首堡的张有福,虽然是个穷苦人家,但是远离市镇,隐居农庄,或许还能避开战乱保全自己。就把张家的情况说了起来,红秀自父母去世后,只把扎西当唯一的亲人,说一切全由扎西安排。
这一日,街道突然布了许多岗哨,巡逻的队伍也是一队队走过,扎西料想有大人物莅临,便伪装成皮货商人在县衙附近守候。傍晚时分一队宪兵开路,引导一拨军人在县衙门口下马。忽见几名头戴白帽的回民老者当街跪倒,高举信笺大声喊冤,还有几名当地书生模样的也一起跪下,官兵队伍中一名身穿长衫,银须飘胸的老年人缓缓来到众人跟前,回民老者和书生伏身大哭。几名宪兵冲过来要驱散人群,被长须老人厉声喝斥,宪兵只得退回。老者朗声说道,鄙人是国民政府于右任,受蒋委员长委托巡视河西,你们当街下跪请愿必有缘故。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哭喊声响成一片,有人说韩部官兵欺压回民强买强卖,有的说女儿被马家军强娶做小老婆,有的骂韩部盗挖黑水国古城,金银器皿拉走后把尸骨到处乱扔。于右任听着一片嘈杂,说大家所写书信我带回去仔细审查,如有违反国民政府律令的着即处理。说着命副官收取各人呈上的信件,扎西头人也趁机把早写好的信件递了上去。众人交了告状信,哭骂一阵各自散去。
扎西回到客栈后和红秀说了递交信件的场面,又说看那于右任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不像一般的人,在国民政府肯定有很大的威望,看来这次告状找对人了,红秀也非常高兴。此事办完了,就商量今后的计划,既然红秀也有离开甘州的想法,两人便决定次日去龙首堡一趟,看看地方认一下人,再说以后的姻缘。
张妈妈见扎西去而复返,身后还领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十分欣喜,忙去后院抓住了下蛋的老母鸡要宰,扎西苦劝不住,便由她去了。红秀屋里屋外庄前庄后闲逛,看到屋后的小菜园茂盛鲜嫩的蔬菜把菜地遮得严严实实,菠菜郁郁葱葱,西红柿打着嘟噜,辣椒红得像火炭,茄子穿上了紫色的衣裳,黄瓜绿得要滴下来……傍晚时分张有福回来,看到庄前一窈窕女子身穿淡蓝色衣裙,外套一件洁白的轻纱,即腰的长发随风飞舞,头上无任何装饰,仅仅是一条淡蓝的丝带,轻轻绑住一缕头发。颈上带着一条紫色水晶,在夕阳下微微发光,衬得皮肤白如雪,目光纯洁似水,偶尔带着一些忧郁,如天仙下凡般。张有福恍恍惚惚以为走错了庄子,调头走了几步见门前大树依旧,便又折返回来,红秀见状嫣然一笑,退进门去了。张有福匆匆进门,见是扎西贵客到来,十分热情,问长问短。红秀见张有福身体健壮,浓眉大眼,言语憨实,也有几分喜欢。
不一会儿一盘香喷喷的鸡肉垫卷子端了上来,黄灿灿的鸡肉上面覆着薄薄的面饼,葱花和香菜做了点缀。吃过饭扎西把这次来张家的意思大概说了,张妈妈立即跪地磕头不止,上天呀,活菩萨呀,我们张家几辈子修来这么大的福,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到我们村野人家,哪敢当呀……张有福也是喜得合不拢嘴,瞅了一眼红秀便涨红着脸使劲搓手。看双方各有心意,便确定今日算是看家,明日找媒人下聘礼,三日后便成婚,邀几个本家户族办几桌酒席热闹热闹,兵荒马乱之际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一切从简。
紧张准备了两天,张家做了两桌酒席,张灯结彩办完了婚事。扎西给红秀留下部分银钱,交代张有福好生看待媳妇,张妈妈带着全家人再次跪拜致谢,扎西便返回了热琼草原。红秀含泪告别扎西,自此便在张家安定了下来,从此和恩重如山的部落头人扎西再没有见过。张妈妈待红秀也如亲生女儿一般,张有福更是把媳妇捧在手上,不让她干一点点重活累活,尽管生活依然急巴巴的,但张家的日子因为红秀的到来变得其乐融融,夫妻俩相敬如宾,粗茶淡饭随缘过,富贵荣华莫强求,第二年红秀生了女儿林芝。
这一年秋天,红秀听到消息,韩起功在甘州的种种劣迹被于右任逐一核实,马步芳迫于国民政府的压力剥夺了韩起功的兵权调回西宁,韩在甘州搜刮的各种金银财宝,地方特产,文物珍宝拉走了整整一百多牛车。马家军在祁连山砍伐森林的行动也停了下来,部分没有来得及运出去的参天大树,被留在了原地。扎西头人让各部落核实,被马家军砍伐的森林有十多万棵,要不是及时阻止,还不知道有多少森林毁于一旦啊。
幸福的日子如黑河水一样缓缓流过,林芝在父母的呵护下渐渐长大,成年后也是亭亭玉立,貌美如花,活脱脱一个红秀的翻版。红秀还是不喜欢车水马龙的城市,习惯了恬静安详的农村,给林芝找了一个家庭殷实的庄户人家出嫁,女婿叫宋家宝,也就是现在的宋厂长。后来红秀因听说扎西头人遭遇磨难,每日以泪洗面,在几次探望不允许的情况下,终日郁郁寡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把自己珍藏的一张扎西头人的照片留给了女儿,又把一生经历的事情一遍遍给女儿讲述,对扎西头人难以报答的恩情,交代女儿一定不能忘记……
听林芝讲完,大家都是悲喜交加,宋厂长和林芝结婚多少年,也是第一次听到外母与扎西头人这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麦道和小宋更是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两家老人还有这么深的渊源,也许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特意安排的姻缘吧。

雨后的草原,野花竞放,像一块刚浸过水的花头巾,一串串露珠儿悬挂在草尖尖上,闪着五颜六色光!这一天,桑智感到非常愤怒,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他必须找人倾诉一番,便叫朋巴来到家里,煮了一锅羊肉,拿出珍藏了好多年的汾酒,两人边喝边聊了起来……
今天下午村上开会,来了许多领导,大讲祁连山保护的重要性,桑智只记得要求他们十七户牧民要搬迁出核心区,就是把房子羊圈都拆掉,牛羊卖掉,国家给予补偿,补助资金多的有一百多万,少的也有五六十万,政府允诺搬迁户每家可以安排一名管护员上岗。他想不通,想提反对意见,但从现实情况来看,放牧成本一年比一年高,饲草料一年比一年买的多,草原退化越来越严重,自己年龄也渐渐大了,年轻人根本不放牧,自己已是最后一代牧民了。但他还是舍不得,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寄托着他的情思,童年的快乐,青年的憧憬,满满的成就感都在这一片草原上。一个个羊羔从出生到成年,一个个牛犊亲手调教,一家的肉食和生活来源,都离不开这片牧场啊!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草原就没有了根,离开了牛羊就没有了方向,生活没有了动力,前途感到十分的渺茫……
两瓶酒见底了,朋巴也有点语无伦次,说起麦道和小宋的事儿,桑智觉得对不住朋巴,便又拧开了一瓶……夜晚,星光灿烂,皎洁的月光照在草原上,天地间一片静谧,晚风轻轻地吹过,草浪随风起伏,夜色中两个人各自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朋巴的爷爷桑杰是热琼草原出名的神枪手,经常跟随桑智的爷爷扎西头人出入各种场所,两人的爷爷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啊。那一年是民国四十八年,草原上的消息总是传来的有点慢,这一天桑杰来说,各部落都报告出现了一伙伙的马家军骑兵,在草原上游荡,路过牧民家吃了羊也会留下银元,没有以前那么凶神恶煞了。扎西便带桑杰到板达口查看,不一会儿就过来一队人马,他立马叫住一名当官模样的询问,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啊?那带队的官兵犹豫一下说到,共军打过来了,兰州打死我们很多弟兄,西宁城也丢失了,甘州城肯定守不住,当年我们杀了那么多红军,共军肯定不放过我们的,我们打算翻过夹道河到野牛沟打游击……
扎西头人听完暗自高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红军首长的话应验了,这些鱼肉百姓的马家军终于得到了报应。带着喜悦的心情,扎西和桑杰打马向甘州城疾驰而去。此时的甘州城已是彩旗飘飘,人头涌动,满大街都是解放军。两人没有停留,直接来到了甘州衙门,向值班的解放军战士说,南山草原热琼部落十四族头人请求面见解放军长官。不一会儿战士回来便领两人进入甘州县政府,接见他们的竟然是帮扎西写诉状的许先生。扎西大为惊诧,许先生自我介绍说,他受党组织委派潜伏甘州多年,以诉师身份为掩护收集马家军情报,甘州解放后组织任命他担任军管处负责人。熟人相见自是省了许多客套,扎西便代表十四族部落热烈欢迎解放军,南山十四族部落接受共产党的领导。许处长讲了党的民族政策,对扎石代表的态度非常高兴,并提出了由于部队行军速度过快,后勤补给跟不上,希望部落帮助购买一部分肉食牛羊,为下一步部队进新疆做准备。扎西满口答应,说当年西路军过来,部落就帮助购买过牛羊,知道共产党的政策。许处长又说,根据情报,西宁解放后韩起功出逃,带着一部分散兵游勇逃窜,可能会潜入热琼草原。此人罪大恶极,双手沾满红西路军的鲜血,解放军已组织一支剿匪队伍准备抓捕,希望扎西能够协助。扎西头人心潮澎湃,说豺狼怎么会逃过猎人的眼睛,韩部在热琼草原大肆捕杀野生动物,砍伐森林,屠杀红军战士,我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但迫于其淫威只能周旋,现在有这个报仇的机会必当全力配合抓捕。
第二天一早,扎西派桑杰去各部落传令,密切关注草原上流窜的马家军残部,自己随后和解放军剿匪部队向南山开进。由于是扎西做向导,剿匪行动进展十分顺利,几天就歼灭了好几股匪兵。有一天接到德隆部落传来的情报,有一支一百多人的马家军藏在大依马龙柴扎台上好几天了,扎西知道那地方是祁连山的分水岭,道路凶险,人迹罕至,越过冷龙岭就是青海。为了不让匪兵逃脱,剿匪部队迅速集结出发,靠着扎西对地形的熟悉,部队马不停蹄夜间行军,天蒙蒙亮时发现了石崖之下隐隐闪烁的篝火,从马匹和帐篷装备来看人数不少,解放军战士迅速抢占了有利地形,形成了包围之势。为迷惑敌人,扎西牵马缓缓向火堆走去,哨兵看见只有一个当地牧民走了过来,以为是猎人,放松了警惕。走近后,扎西一眼认出带头的正是韩起功,对方也认识扎西头人,笑呵呵地迎上来说,扎西头人你怎么到这地方了。扎西说韩大旅长大驾光临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安排欢迎。韩说我是路过贵地,军情紧急就没有打扰地方。说话间两人已走近,扎西伸手和韩握手。寒暄了一阵,韩邀请扎西进帐篷喝茶暖暖身子,扎西便顺从的跟了进去,待副官端上了热茶,警卫人员都放松戒备之际,扎西见帐篷里只有两人时,趁其不备,脚下一个扫堂腿把韩绊倒在地,手枪已抵在他头上,大声喝道,这地方已经被解放军包围,不想死的赶快放下枪。韩起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的不知所措,没想到昔日的老朋友突然就变脸了。这时四周解放军纷纷站立起来大声喝令,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匪兵见四周山头上站满了人,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知道大势已去,都纷纷放下枪蹲倒在地。
韩起功被押到甘州后,召开了批斗大会,附近乡邻好几万人参加,陪同批斗的还有几个作恶多端的民团头头,他们都是屠杀红西路军的刽子手,最后一起被押到北城门外刑场枪决,为血洒祁连山的西路军将士报了仇。听到扎西头人勇敢捕敌的行为,解放军首长连连夸奖,亲自奖励七六二步枪两把,并嘱托扎西回草原后组织部落民兵拿起武器继续肃匪,保护好自己的家园。此后不久,热琼部落按照新中国政策组建了西水滩民族乡,扎西头人被推举为第一任乡长。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扎西乡长热情高涨,奔波于各部落之间,为西进的解放军购买了一千头带鞍具的驮牛。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捐出自家的五百只羊慰问前线,办起了热琼草原第一所牧读小学并免除所有贫苦孩子学杂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工作。    
又过了几年,热琼草原上实行公私合营,草原归到了大集体,牛羊收到合作社,牧民在生产队的安排下分群放牧,多余的劳动力开垦荒地,备战备荒,所有的铁锅铁勺统统收起来炼成了铁疙瘩,依马龙口上制材厂的机器整天轰隆隆叫着,伐木工人把一根根原木送进机器里……扎西乡长对这样的景象迷惑不解,他没有上过学,对新事物看不懂,便整天喝酒,清醒的时候就去寺院念经。第二年春天,扎西乡长被捕入狱,罪名是甘南某地发生叛乱,怀疑他和部落小头目与此事有牵连。若干年后落实政策,调查清楚是冤假错案,扎西恢复公职,连任几届政协委员,继续为热琼草原稳定发展献计献策,九十一岁时与世长辞。
桑杰得到扎西被捕的消息后连夜逃走了,他跟随头人多年,知道自己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他一直往大山深处走去,凭着高超的枪法和敏捷的身手,在德合隆山中打猎,和野生动物相伴。游荡了两年后,认识了同样为躲避战乱在深山放牧的一家尧熬尔牧民,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和这家女儿英本草成亲,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倒也相安无事。几年后儿子那木杰出生,也就是朋巴的父亲。有一年秋天,一头狗熊闯入羊群,咬死了十几只羊,桑杰怒火中烧,背着叉子枪追了上去,到第三天的时候英本草在峡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桑杰,他的一个肩膀已经被狗熊抓的稀烂,不远处躺着那只硕大狗熊的尸体。桑杰在弥留之际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有一枚闪闪发光的红色五角星和一张字条,缓缓地对妻子说,你把这个东西保存好,将来或许有用……  
桑杰死后英本草和父母带着年幼的孩子继续在大山中游牧,肉食和奶酪是不缺的,偶尔会有收购牲畜的贩子给他们带来面粉和食盐交换,生活倒还是过得去。渐渐那木加长大了,和他父亲一样也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身手更加敏捷,如雪豹一样,在崇山峻岭间跳跃穿梭,保护一家人的安全。家中必需的生活用品也由那木加赶着驮牛去山外交换购买。山外跑了几次,那木家便对一家人住在大山里的生活不满起来,一年四季除了自家的牛羊和野生动物,连个人影都不见,便和母亲商量要离开大山。英本草也觉得孩子长大了,再住下去谁家的姑娘会嫁过来呢,于是便赶着牲畜走出大山,来到了桑杰的家乡。牧民知道他们是桑杰的家人后都十分高兴,收留了他们并给他们划了草场修了房子,后来那木加娶了同村的姑娘,生了儿子朋巴,时间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由于多年的劳累,英本草在六十岁那年得了病卧床不起,临死的时候拿出了那个装有五角星的小包交给了那木加,说这是你父亲留下了,希望能够保佑你。
这些年,各地都修起了红军纪念碑,许多活下来的红西路军战士都已是古稀之年,他们迈着蹒跚的脚步又来到祁连山,寻找自己战斗的足迹,悼念死去的战友。有一天,县民政局的人陪着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来到那木加的家中,民政局的同志介绍说这位老红军是来找桑杰的,他们说桑杰已经去世多年了,但他非要来看看你们家。那木加把听村里老人们讲父亲年轻时候护送红西路军的故事讲了一遍,又拿出阿妈留下来的那个小包,老红军颤巍巍地打开,看见闪闪发光的五角星,又拿着那张字迹模糊的纸条,轻轻念到:我西路军路过贵地,得到牧民桑杰向导,成功脱险,革命成功日,必当重谢。红西路军总部警卫连***等十七同志。老红军说这字条是我写的,当年我们石窝分兵后,护送红军首长越过黑河,遇到马家军搜山,因警卫人员多目标大,首长只带警卫排长走了,命令我们择机自行东返。当时前有高山阻挡,后有马家军追兵,形势万分危急,途中遇到桑杰,白天把我们藏到树林里,夜晚带我们抄小路走,一直把我们送过山丹,让我们顺利回到了延安,这个纸条就是分别时写给桑杰的。看到朋巴家生活艰苦,老红军拿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那木加连忙阻挡,老红军说我们的命是桑杰救的,要是命都没有了钱算什么呢,请你不要客气。我们回去的十七个人现在活着的有九个,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在战争的岁月中结下的这份情结,如同开在雪山之巅绽放的雪莲花,圣洁、优雅、高贵,似乎又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悲凉与苍寂,穿过岁月的河流,穿越历史的烟尘,让人魂牵梦萦。
从那以后,朋巴家每年都有西路军老战士或者他们的子女前来,看过红五角星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他们总是泣不成声。在他们的关照下,朋巴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还有一名老红军要带朋巴去北京上学,朋巴舍不得无拘无束的草原和邻居家的小伙伴麦道,便说啥也不去……
三瓶酒见底了,桑智和朋巴都已醉眼朦胧,各自讲述着父辈们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他们都讲过无数遍了,但是每次喝酒都会讲起,因为父辈们那个年代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带着传奇和惊险,每讲一遍都觉得精彩。说着含糊不清的语言,两个好朋友躺倒在热炕上呼呼睡去,此时启明星已从东方升起。

不管有多么的不舍,祁连山核心保护区牧民搬迁是必须的,并且已经有部分人推倒了羊圈,拆下了屋顶,领到了国家补助的钱。犹豫的不再犹豫,固执的也放下了执念,赶冬天第一场雪下的时候,桑智和其他十六户牧民都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家园。电视机里播报着,祁连山北麓核心保护区149户牧民顺利的完成了整体搬迁,当地政府积极为他们谋划后续产业发展,保证搬得出,稳得住。镜头闪过,马场滩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片翠绿,晨光照耀下,像是刷了一层金粉,随着阵阵的晨风,掀起了碧波金浪。夏日塔拉盛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这里一丛,那里一片,沐浴着阳光,在广阔的草原上争奇斗艳,放眼望去,如同色彩缤纷的云雾,飘落在绿色的草原上。海子湖边沙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像只用绿色渲染,不用墨线勾勒的中国画那样,轻轻流入云际。
第二天开春,宋站长来到桑智家,告诉他祁连山保护局的文件下来了,你是第一批被分配的管护员,主要任务是协助保护站管理好林区动植物资源,以筑牢国家西部重要生态安全屏障为使命,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实现生态美、产业兴、百姓富的绿色梦想,巡视的范围就在西流水林区,大部分就是自己家的草场。
闲了一个冬天,桑智睡得浑身都疼,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清晨,他便背起褡裢,骑上大青马,迎着东方的一丝亮光,向西水滩草原走去……清晨的草原,满眼仿佛是漫无边际的绿毯,站在高高的山梁,大青马突突突地叫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草,灿灿的山花……祁连山又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
(图片摄影:作者本人)

注:此文为作者《最后的头目(暂定名)》之三,之一为《父辈的草原》、之二为《红泉河》,请大家欣赏。

作者简介: 华伟,藏族,甘肃省肃南县人,喜摄影、文学,2020年以来,陆续有短篇小说发表。现在肃南县文联工作。


肃南文学
让那些怦然心动的胸口,让那些斟满了激情的喉咙,让那些发黄了的纸张,找到了张扬个性的天堂。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