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桥|桂林故事 叶嘉莹与桂林:诗与诗的相遇

文摘   社会   2024-12-05 14:55   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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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林故事    

2024年11月24日,南开大学发布讣告,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加拿大皇家学会唯一一位中国古典文学院士、国际著名教育家、诗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泰斗叶嘉莹在天津逝世,享年一百岁。

  

从垂髫到期颐,古典诗词贯穿了叶嘉莹的百岁人生。战乱流离、父亲失联、年少丧母、婚遇不淑、离家卅年、中年丧女……命运总想将叶嘉莹卷入预设好的伏流,她却以诗词完成了自救。纵使战争、死亡、流离让她“衣帽满征尘”,叶嘉莹看到的也是“掬水月在手”。她推崇的“弱德之美”,带领她抵达了人生这场逆旅的旷野。

  

正因感知到了古典诗词广博深远的力量,叶嘉莹终其一生不遗余力地推广古诗词,生怕年轻人“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从北京到台湾,从美国到加拿大,执教七十年,叶嘉莹把汉语之美传播到了所到之处。

  

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返回祖国,游历了包括桂林山水在内的大好河山。在此后的讲学中,叶嘉莹也多次谈及在桂林的见闻。她曾为桂林写下诗句“题诗珍重约重来,祝取斯盟终必证”,却未能再赴约。

  

但遗憾如诗词的留白,经典往往诞生于不圆满。在叶先生千古后,记者联系上了叶先生在桂林的学生。在大家的讲述和追忆中,那个“心有焰火”“莲心不死”的叶先生好像没有真正离去。

  

谨以此文,纪念一颗诗心与诗意山水的珍贵相遇。


叶嘉莹。










与山水订下“盟约”
 

1974年夏,一架飞机从广州起飞,几个小时后抵达祖国的心脏北京。

  

这架飞机上,有一位年过半百却不失优雅的女子。在上飞机前,她奔波已久,先是从加拿大飞到了香港,再经过罗湖海关,再改乘火车抵达广州。不过,这些对于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与前半生的颠沛流离相比,这点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漂洋过海离家快三十年,这是她头一回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些古诗背后的心潮涌动。

  

她就是叶嘉莹。

  

1924年7月,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女婴的啼哭划破了沉闷的天空。小小的叶嘉莹便诞生在了这座“进士第”中。叶家家学深厚,属满洲正黄旗,与王国维高度赞誉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性德同族。因祖父是光绪年间的满汉翻译进士,所以受赐“进士第”牌匾。

  

如果没有战乱,叶嘉莹或许会按照大家闺秀的设定轨迹走完一生。但如同叶嘉莹欣赏的王国维说的那样,“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如果没有超乎寻常的坎坷之途,也将不会有今日的叶嘉莹。

  

在《读书曾值乱离年》一文中,时年90岁的叶嘉莹自述自己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从十三岁“卢沟桥事变”发生到抗战胜利从北京辅仁大学毕业,叶嘉莹几乎是在战乱中完成了求学。也是在这期间,叶嘉莹经历了父亲失联、母亲去世等国难和家难的一系列打击。

  

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到台湾工作。在台湾的岁月是叶嘉莹人生的低谷,丈夫因为“思想问题”被捕入狱,出狱后不仅没有工作还性情大变,持续地折磨着叶嘉莹。加上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叶嘉莹唯有更卖力工作,才能维持生计。


上世纪50年代,叶嘉莹在台北教诗。  


诗词给叶嘉莹以慰藉,在不堪的生活面前,她选择了暂寄身于那个流水明月、晚霞松风的世界。诗词不仅引领她走进了更高的精神维度,也让她声名鹊起。从1969年开始,叶嘉莹受邀前往美国和加拿大讲学。随着中加建交,1974年,叶嘉莹尝试联系国内的亲戚,于是才有了开头飞机上的一幕。

  

西风黄叶,故土青山。多年后终于回到熟悉的土地上,叶嘉莹“眼流涕泪心狂喜”。她在旅行社的安排下,去了大庆、大寨、延安、西安、上海、杭州、桂林、广州等地。

  

桂林山水久负盛名。即便刚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而来,叶嘉莹仍旧被桂林的美所折服。她提笔写道:“桂林群山拔地起,怪石奇岩世莫比。游神方在碧虚间,盘旋忽入骊宫底。滴乳千年幻百观,瑶台琼树舞龙鸾。此中浑忘人间事,出洞方惊日影残。挂席明朝向阳朔,百里舟行真足乐。漓江一水曳柔蓝,两岸青山削碧玉。捕鱼滩上设鱼梁,种竹江干翠影长,艺果山间垂柿柚,此乡生计好风光。尽日游观难尽兴,无奈斜阳已西暝。题诗珍重约重来,祝取斯盟终必证。”

  

从这段古体诗中,我们可以一窥叶嘉莹当年的行程。她游览了岩洞,还乘坐了游船,一路览胜到了阳朔。山水间的怡然自得,江畔小村的闲适安逸,眼前美好的一切打动了叶嘉莹。所以她还没离开就急着要与山水相约下一次相见,其对桂林的喜爱可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桂林之行的诗句最终汇入了叶嘉莹的七言古风长诗《祖国行》中,因全诗字数多达2000余字,曾经轰动一时。叶嘉莹的侄儿叶言材说,《祖国行》长诗是姑母亲眼看到曾经贫瘠羸弱、任人宰割的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顺着感情一句一句跑出来的”,是一首记录真实且发自内心“兴发感动”的诗作。







把桂林放进课堂

在2002年获得在华长期居留证以前,叶嘉莹一直往返于祖国与海外之间。繁忙如她,是否还能抽身赴与桂林山水之约,我们从史料中尚不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桂林给叶嘉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叶嘉莹的课堂上,常常会提到桂林。在加拿大教古诗时,她将桂林山水的照片制作成幻灯片,播放给外国学生们看。在教授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时,叶嘉莹的思绪飘到了桂林:“王维说,深山里下一夜雨后,第二天早晨树梢上都是泉水,都是瀑布,这是绝对如此的。有一次,我到桂林去旅游。下了雨,桂林山上到处都是瀑布……”


1991年,叶嘉莹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接受颁发的证书。  


桂林本地有名的词人、诗人不少,如唐代的曹邺、清代的王鹏运、况周颐。历史上寓居桂林的大诗人和大词人就更多了,李商隐、黄庭坚、王正功、张孝祥等。在讲授古典诗词时,叶嘉莹旁征博引,也会讲到这些名人在桂林的故事。

  

李商隐是叶嘉莹颇为欣赏的诗人。2013年叶嘉莹在温哥华讲诗词,把李商隐的篇幅集结成了一本小册子,叫作《美玉生烟》,这本书在读者中评价很高。

  

在李商隐短暂的一生中,桂林是一个锚点。他在这里得到了治愈,也在这里创作出了许多名篇名句,比如我们熟知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昨夜》)。尽管在桂林的时间仅一年,李商隐却留下了32首诗,尤其是大量的五律诗歌,占李商隐一生五律诗歌的1/3。

  

在讲到李商隐的《北楼》时,叶嘉莹着重讲了诗中与桂林有关的句子,“春物岂相干”“花犹曾敛夕”“异域东风湿”等,桂林四季不分明,有朝开夕谢的朱槿花,还有裹着潮湿水汽的东风,让读者一睹千年以前桂林当地的风物。

  

王鹏运和况周颐是临桂词派的代表人物。叶嘉莹给他们的评价是“促进了晚清清词的中兴,同时也代表清词的终结”。况周颐不仅是“清末四大家”之一,词填得好,文学评论也写得也好。叶嘉莹对他的《蕙风词话》评价很高,称其“完全是从古代的传统中延续下来的集大成的词话”“讲得有深度、有广度”。







荷花凋尽,莲心不死

二十世纪初,在大连普兰店距今两千余年的汉墓中出土了大量莲子。在科研人员的培育下,沉睡千年的莲子竟然奇迹般地开出了花。这让叶嘉莹感受到了生命力之强大。

 

生于荷月,小名叫“小荷”,叶嘉莹对莲情有独钟。她写过很多首与莲有关的诗与词,其中一首《浣溪沙》,曾经在多个场合被提起。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莲花落了有莲蓬,莲蓬里边有莲子,莲子里边有莲心,而莲心是不死的。”叶嘉莹在一次采访中说。

  

回看她的百年人生,也的确如莲一般,不蔓不枝,高洁淡然。直到晚年,叶嘉莹都还坚守在诗育的阵地上,她的“兴发感动”诗词理论、幼儿诗歌吟诵教学,影响了海内外无数人。

  

桂林籍知名作家白先勇说,叶嘉莹是他通往中国古典诗词殿堂的启蒙者。“我们当然知道,叶先生的课非常受欢迎了,我宁愿逃课都要去听。(白先勇当时是外文系的学生)所以她的诗选我足足听了一年。”白先勇回忆说,叶嘉莹在台大上课时总是穿着旗袍,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朴素的华丽。两人亦师亦友,都致力于传播推广中国传统文化。2017年,白先勇将自己关于《红楼梦》的100小时讲课内容集结成《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在出版前,他把书稿给叶嘉莹看,叶嘉莹读罢后写了一篇小序:“《红楼梦》是一大奇书,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说之,是一大奇遇。……此诚为中国文化史上极可欣幸之事。”

  

“这是极高的评价,我对《红楼梦》的看法打动了叶先生。我推广昆曲,叶先生也很支持,专门到上海和北京去看。她希望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白先勇说,叶先生有一种精神的力量,他最怀念也最为之感动的,正是她一生推广古诗词的“苦行僧精神”“为推动中国传统文化复兴和传承锲而不舍的精神”。

  

2015年秋天,年过九旬的叶嘉莹搬进了南开专门募款为其修建的迦陵学舍。这位在古典诗词沃土上躬耕了一生的“教书匠”终于可以不再奔波了。迦陵学舍地靠马蹄湖,叶嘉莹可以与自己钟爱的荷花朝夕相伴。

  

叶嘉莹与南开大学的缘分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末。1989年,叶嘉莹结束了半生漂泊,选择留在南开大学任教。1993年,在南开大学的支持下,她创办了“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叶嘉莹的古典文学课也成为了南开的一张名片。


1979年初,来南开大学时为中文系学生授课

  

“一入校我就听系里老师们讲起叶先生的事迹。来听叶先生讲座的人把教室挤得水泄不通,窗台上、走廊里都是人。”桂林日报编辑、南开大学90级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潘利珍回忆说,在当时,叶先生还是国内国外两头跑,选修她的课要等“时机”。大约在大二的时候,潘利珍终于等来了这宝贵的“时机”:“课堂上,她教我们如何去欣赏古典诗词,还用西方文艺理论来阐释中国古典诗词之美。上课时她以独有的吟唱诗歌的方式,把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好种在了每一位来听她课的学子的心里。”


1997年,叶嘉莹在美国为哈佛大学本校及外来访问的学人讲演。   


恩师去世的消息传来后,潘利珍和同窗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微信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了和恩师相处的点点滴滴。潘利珍说:“先生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已经68岁了,她对传统诗词文化的热爱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上课的笔记我至今仍然保留着。毕业20周年聚会的时候正逢她住院,医院没让我们探视,这点让我很遗憾。先生走后,几位留校的同学彻夜未眠。在确定了灵堂地点后,学院师生们连夜开始着手布置,一直忙到天亮。40多年来,叶先生以南开为基地,传播古典诗词文化,让中国古典诗词焕发了新的生命……”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叶嘉莹的离去,让无数爱诗人悲伤不已。迦陵学舍前,来自天南地北的悼念鲜花里,几乎都附着一首诗。大家心照不宣地做着同一件事:以诗为诗人践行。天津市为叶嘉莹点亮了地标建筑天塔,流转的光束划破黑暗直冲天际,这是一座城市对这位了不起的人物的最高敬意。


1996年,叶嘉莹在天津给小朋友讲古诗。 


“从忧患修来,作词中仙、天下士。”“诗的女儿”带着满身诗意“向天上吟人间”去了。但在泱泱大地上,无数爱诗的人依旧会在诗词中找到一席理想之地,找到沮丧后继续奔跑的勇气。正如南开大学师生们所言:

  

“告别好像不过是课间暂时的休息,上课铃声会再度敲响。”









END





来源丨桂林日报记者 韦莎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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