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周杰：一封没有发出的信

你们好！

春夏秋冬，季节轮回。转眼间，我们相隔两个世界已经快二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们。望着校园飘落的柳絮和盛开的鲜花，闻着空气中携来的淡淡清香，我禁不住想托微风送一缕给在天堂的你们，不知你们能否感受到这芬芳的香味。一年一度的乡物资交流大会已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不知熟知历史剧的父亲在天堂能否看到那精彩的秦腔剧。

去年电视连续剧《人民的名义》热播，当我看到第37集时，荧屏上出现了憨厚实诚的大风服装厂工会主席郑西坡给前来调研的省委书记沙瑞金等省市领导朗诵自己的一首诗——《母亲的专列》还没朗诵完就已泪流满面的画面时，我也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又一次想起了你们。

父亲母亲，你们是一辈子背着岁月在黄土地上挪动、一辈子也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母亲一生只去了三次西安，前两次是去看病，第三次是去复查病；父亲，你和母亲一样也是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是一生只去过三次西安，前两次是母亲去看病，第三次是陪母亲去复查病。

母亲，我清楚地记得，您第二次去西安看病是在1987年农历六月底，是我和父亲一块陪着去的，这是我和你们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去大城市。那时交通极为不便，尤其是乡下，早晨天还未大亮我们就往县城赶，到了县城，还没有直发西安的班车。我们先去陕西长武县，再转车到西安，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达西安玉祥门汽车站。

因为您病情紧急，加之实在是放心不下家（两个还不能操持农事的未成年的弟弟，我的妻子还要照顾刚过满月的儿子），所以一路上我和你俩谁都没有心思顾及车外的风景，就是到西安，也没有心思看车水马龙的城市风情。在长长的公交车上，夹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人群中，表情木讷地听着售票员（那时是人工售票车）报站名。到达西安的当天因为已赶不上就诊，我们就找了一家私人旅社住下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赶往医院，排队挂号找医生做检查，然后又回到住宿的地方急切地等待检查结果。直到第六天检查报告单才出来，但要做上治疗还需要等到一月以后。

在等待的几天里，有一天，我陪着你们去西安当时最繁华的市中心——钟楼、解放路一带看了看，你俩因为牵挂还在襁褓中的孙子，惦念着家里的一大摊农活（当时正是一年农事最忙碌的时候，刚收下的小麦要晾晒干、已一人高的玉米要施化肥、种在山地里的胡麻也即将收割），还有这一生病给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带来的影响而愁肠百结，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眼前的车流、人流和高楼。妈身有疾患无力行走，我的心里也很酸楚，只是偶尔看看带两根像蜗牛触角似的通电杆的连体公交车环绕钟楼穿梭。在街边一个用五颜六色的盆花组合成的巨型花篮前照相留影的人络绎不绝，我说咱们仨也照张相，你们很勉强的同意了，我知道，你们是怕花钱，就这样我们强颜欢笑站在那个花篮前照了一张相，这是我和你们照的第一张合影，也是至今唯一的一张合影。

有一天吃过下午饭后，我独自一人为了省钱步行着去西安大雁塔看了看这一驰名中外的古建筑，回去时暮色已经降临，大街上华灯初上，有些宾馆饭店外面的霓虹灯不停的变换着夺目的色光。路过街边的一家书店时，我看里面的顾客很多，我也进去混在人群中站在书架前挑选了书浏览了起来，为了多看几本，我只看书的前言或内容简介，书中的知识味洗涤了我五味杂陈的内心，使我暂时忘记了难以言状的痛苦。看着看着猛然感觉身边不再拥挤了，抬头瞥了瞥左右才知顾客已经不多了，我想我这个只看不买的人怎么才能走出去，回头一看老板正向另一角落张望着，于是我赶紧把书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一看表，不知不觉间看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一出书店，看到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但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陌生的有点可怕，我就走一阵跑一阵往租住的地方赶。街边的出租车擦身而过时，司机总要放慢速度，吆喝着：“去哪里？”“去哪里？”我只是边跑边摇摇头，我想我哪有钱去奢华。回去后，您和父亲都埋怨我回来太晚，我说在书店耽搁了一会儿。你们都说你又没钱买书去那儿干什么，母亲还说要不是给她看病就会给我买得起两本书的，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您是在自责，就安慰您说，这么大的城市有看头的太多了，哪有功夫看书呢。

由于等不及您的检查报告单出来，家里实在令人牵肠挂肚，您和爹就催我回家去，我在西安等了四五天就回家去了。

父亲，您陪母亲第三次去西安做复查时，我已经开学去了外地，为了省钱，给母亲做完检查，你们就回家了，那里也没有去，来回只用了几天。

当时的治疗虽然挽救了母亲的生命，但给母亲人生的最后十多年带来了极大的煎熬。由于放疗化疗产生的副作用，母亲每次病情发作，就呕吐不止，疼痛难忍，看到母亲疼得冷汗直冒，在床上缩成一团，吐得撕心裂肺，我和弟弟除了心如刀绞外，别无他法。就这样在经受了十多年的病痛折磨后，母亲还是在您去了七年之后离开了我们。

敬爱的父亲，至今令我深感伤心的是，您虽然能识文断字，在乡亲们心目中您还是一个文化人，但却在黄土地上吃了一辈子苦，一辈子很少吃过药的您，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夺走了生命。您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我来看您，您哮喘得很厉害，呼吸很困难，弟弟给您买了药，但吃上也不管用，我安排弟弟第二天送您去医院。为了不耽误我的工作，您叫我第二天继续去上班。在你们去医院的那天清晨我就去了学校，是弟弟和堂叔护送您去医院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父子的永诀，那天早晨您住进医院，下午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传来，我的心犹如万根钢针在扎一样的疼。我后悔我没有亲自送你去医院，我后悔我没有早给你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不会怨我的，但我却内心负疚，抱憾终身。

父亲母亲，你们在黄土地上走了一生，背着岁月挪动了一生，一辈子只出了三次远门，都是因为看病。因为手头拮据，去了三次城市却没有住过城市里像样的宾馆，没有进过城市里像样的饭店。每每想起，我痛心不已。那时咱家里实在困难，我的收入相对于家里的生活所需简直是九牛一毛，杯水车薪，两个弟弟没有收入，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嗷嗷待哺，家里维持生活都困难重重。妈去西安看病的钱都是临走前从银行苦苦哀求贷的款，就这点钱根本不够支付巨大的治疗费，要不是在外工作的舅父倾囊相助，我们贷的那点款连检查的费用都不够。至今我为我的无能而愧疚，为我的没有很好的尽孝而忏悔。现在我们弟兄三人境遇有了好转，你们却先后离我们而去了。这种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滋味是人间最难品尝的味道。但我知道一生省吃俭用的你们，不会埋怨我的。

父亲母亲，我心头一直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感到愧对你们，在你们健在时我竟然没有能力让你们哪怕一次享受过如今我所享受的这一切。这是我一生的愧疚和遗憾。

现在我能做到的只有在每年的清明节去到你们的坟头，默默地告诉你们人间已经春暖花开了；寒衣节时去到你们的坟头送去纸衣让你们在天堂不再受寒；春节时去到你们的坟头敬献上几颗糖果几粒花生告诉你们，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只能以这些方式来寄托我对你们的思念。虽然亏欠你们的已无法弥补，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要我偿还，你们一定会原谅儿子的不孝的。你们不但不会埋怨我节衣缩食去看外面的世界，还会希望我的生活越来越好。

父亲，您有四个子女，可在您弥留之际却只有您最小的儿子陪伴您。姐姐远嫁他乡，由于联系不方便，没能及时告知，未能前来；您临去医院前让我别耽误工作，别误了学生，要我继续去上班，我天真的认为您会战胜病魔，会挺过来的，就去了单位；大弟因为在西域工作，路途遥远，工作太忙，也没能回来陪您一天，当得知您溘然长逝时，只能遥望着家乡所在的东南方向嚎啕大哭以示忏悔，他由于时间紧迫也未能回来为您送行。虽然我知道您会谅解我们的，但我们姐弟仨却受不了感情的折磨，原谅不了自己。请您放心，我和大弟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的去工作，绝不辜负您对我们的培养和教育。

父亲母亲，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们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们却吃了十分，这辈子做你们的儿子，我没有做够，央求你们，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母亲。

敬爱的父亲母亲，若人去世了真的是去了天堂，但愿你们在那里过上没有痛苦、没有饥饿、没有寒冷的日子。

安息吧，敬爱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