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李海燕:日子

文摘   2021-12-03 09:17  





日  子
■ 李海燕


1


和孙子大能下了一局棋,钟老汉又败了,他有些气恼,在大能的光脑壳上敲了一拐棍。大能捂着脑袋哭着往厨房跑去,边跑边喊,妈,妈,爷爷又拿拐棍敲我头!

巧巧没听见大能喊叫,她正在和面,一大盆发酵好的面鼓涨得好像要跳出面盆。面和生活一样富有弹性,你紧它就紧,你松它也松,巧巧想,她对四喜子就是太宽松了,所以四喜子才生了外心。

巧巧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大盆面,她必须蒸成馒头,十二点前定要准时开饭,要不钟老汉又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他的生物钟比闹钟都精准。钟老汉自从去年摔过一跤后腿脚大不如从前,消化功能倒是年轻了许多。

钟老汉拄着他的桃木拐杖,一步步走进屋子。拐杖高昂着头颅立在炕边,它似乎在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刚才它成功在一个九岁男孩的光脑门上留下了个锃亮的肿包。钟老汉的腿有些长,腰身也长,往炕上爬就难免吃力些。他的上半身已经上了炕,两条腿却不怎么听使唤,哼哧了老半天,终于把它们也挪到了炕上,然后平躺下去,小心翼翼地盖上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钟老汉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耗尽,他需要恢复一下消耗掉的体力。缓了许久,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大概是钟表里的指针走累了,它突然发出了“叮当”一声惊叹。

钟老汉的老婆前几年瘫了,睡在挨着墙根的地方,她说,十一点半了吗?

钟老汉没有接话,他从被窝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医用便桶,腰子猛地往起一挺,便桶顺势塞在了他的屁股下面。

死老汉,你又往炕上拉屎!

老婆瘫痪了不能动,但心里亮堂着呢。一听到被窝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听钟老汉的哼哧声,她就知道钟老汉要拉屎尿尿了。

你在外面转悠够了,拉屎尿尿的时候就往炕上跑,咋不怕把你个老东西给摔死!

老婆愤恨地咒骂着,自己不能动,她看见巧巧忙里忙外的,儿子一天到晚都不见面,同为女人,她是知道巧巧心里的委屈,她也就愈发愧疚得慌,只盼着自己早一天脱了孽,也能给巧巧减轻一些负担。老天爷不收她,她没有办法,偏偏老头子还不争气,他明明有腿有脚,能走能动,但只要拉屎尿尿就往炕上爬。

大能和小能扒着门缝往屋里偷偷瞄,小能才五岁,他的脑袋也经常被爷爷的拐棍和烟锅光顾,所以光秃秃的头顶上留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包。

羞羞羞,看你以后再打我,不给你倒屎尿!

钟老汉翻着白眼,他一边哼哧哼哧地使着力,一只手却并不安分守己,在枕头边摸索着,是想捞起烟锅打小能,无奈烟锅放得远,他的努力只能以失败告终。




2


四喜子窝在女人逼仄的出租屋里,他悠闲地躺在木板拼搭起来的大床上,这张床,刚刚承载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运动,似乎带着反抗的情绪,只要四喜子一动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

明天是周末,娃娃要回来,你吃了中午饭就回去吧!这两天都不要来。

女人背对着四喜子,她正在擀面,一方薄薄的面皮已经擀好,晾在了案板上。锅跟前盛着一大碗炒好的臊子。女人比四喜子大五六岁,是很好看的女人。

四喜子知道女人是生他的气了。他还是没有勇气跟巧巧提离婚的事。每一次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可是还来不及张口,他就把自己的想法打到了心底,孩子,老人,家里一大摊活儿,都是巧巧一个人的,他又何尝不心疼巧巧?他觉得自己愧对巧巧,所以,他张不开口。

四喜子下床,趿鞋,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了女人的腰。

我说过这就是我的家,你叫我回哪里去?

回你自己的家,明天海子回来,叫他碰见了,我怎么跟他解释?

正好,你就说给他找了个新爸。

四喜子讨好地,把自己长出了新胡茬的脸在女人白嫩的脖颈处来回地蹭。他知道女人最敏感的部位在什么地方,每次他从她最敏感的地方入手,女人很快便会缴械投降。

女人有些生硬,不像往常一样,她没有半推半就地迎合。

四喜子想,女人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四喜子害怕惹女人生气,也舍不得惹她生气。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整个的生命,自从三年前女人的丈夫离开以后,她就走进了他的心里。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第一次见女人,她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睛哭成了水泡,但梨花带雨的脸上有着难以遮掩的动人。如此瘦弱的肩膀,将要独自承担起抚育孩子的重任,四喜子心里一阵阵心疼。参加完女人丈夫的葬礼,他觉得随着那个男人的死亡,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无限思恋。



男人是四喜子工地上结识的好朋友,他们投缘,所以便以兄弟相称。后来男人出了意外,他从高高的钢筋架上摔了下来,连一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男人走了,他留下了好看的女人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

四喜子第二次见女人是在她丈夫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女人到工地索要赔偿。她披麻戴孝,在厂子门口长跪不起,眼前立着一个硬纸板,纸板上写着“赔我夫命,八十万”几个鲜红大字。

女人安静地跪着,不哭也不喊,根本不像是个喊冤的人,倒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楚楚可怜,也楚楚动人。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在女人凄婉动人的脸上看几眼,又无不摇头叹息。

女人的声讨无疑迟了一步,人都下葬了,她才索要赔偿。她跪在厂子门口,对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人们依旧各干各的活,女人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或同情,或冷漠,或讪笑,或贪婪,她表现得不卑不亢,安静地跪着。她的嘴上干起了水泡,眼睛哭过又被风一吹,变得通红肿胀,大太阳下脸蛋被晒得焦红,就连头发也似乎染上了令人焦灼的红色。

四喜子不忍心看女人这样一直跪下去,他走过去扶起女人。

嫂子,我带你去找工头。

工头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侧,那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子。工头眼睛盯着女人看,他没有把不高兴表现在脸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不高兴,一个大工地的工头,几十万元对他来说可能真算不了什么吧。他面带笑容,语气和蔼,对女人嘘寒问暖,甚是关心。

面对工头的热情,女人突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怎么说好了。明明早就想好了要滚在地上大哭大闹的,可现在面对一脸和蔼的工头,她只是低着头,任眼泪从面颊往下流淌。

也许是女人的眼泪打动了工头,也许是女人的沉默震撼了工头,也或者是四喜子说服了工头,他最终答应给女人和孩子五十万元赔偿费。

工头还答应女人可以到他的工地打工,就在食堂帮厨。这等于给女人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3


钟老汉躺在炕上急得哇哇叫,大能和小能早就溜远了,没人倒屎尿,他很着急,如果这时候有人来串门怎么办?

巧巧刚把馒头蒸到锅里,隐隐听见钟老汉在喊,一声接着一声,喊到最后有点像受了虐的狮子在吼。巧巧没来得及褪下手上粘的面泥,匆匆跑进公婆住的屋子,一股扑鼻的臭气扑了出来。她屏住呼吸,熟练地从窗台上取下一副手套戴上,然后别过脸从钟老汉的被窝里抽出便桶,又从枕头边拉出半截雪白的卫生纸,给他擦了屁股。一切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最后她快速走出屋子。

钟老汉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感觉浑身筋骨酥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战斗使他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他躺着,消耗掉的体力渐渐地又回到了身上。腹中有了饥饿感。

大能他妈,饭做好了吗?

钟老汉坐起身,隔着窗户,看见在院子里走动的巧巧,就大声喊道。

钟老汉的老婆一直安静地听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她暗自流着眼泪,终于无法忍受了,愤怒地从被窝里伸出头,房子里还飘荡着臭烘烘的气味。

你个老不死的,你咋不去吃屎?整天就喊着吃吃吃!

钟老汉看都没看老婆子一眼。他依旧大喊大叫,喊巧巧,喊大能,喊小能,喊饿。他一边喊,一边敲击炕沿前的拐杖。

你个饿死鬼转世的老东西,咋不去死呢?我活着祸害人,你活着更祸害人——老婆絮絮叨叨,边骂边哭,越哭越为巧巧感到委屈。这么好的儿媳妇,进钟家大门十年了,吃的穿的样样不如人,男人女人能干的活她都干,从来不抱怨一声。

这样的好媳妇儿,你们居然忍心欺负她!

巧巧的生活确实过成了一团糟。在她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四喜子突然说巧巧咱们离婚吧,我要娶别的女人了,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她没有我也活不下去。

巧巧傻了,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离婚了咋过?孩子咋办?她自己又能去哪里?巧巧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这是她在四喜子跟前第二次流眼泪。

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还是他们结婚的那天晚上,当他和她完成了男人和女人的结合时,她哭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委屈,当时只是想流眼泪,泪水像菜水一样一大把一大把地流。四喜子搂着她说巧巧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我最不忍心看人哭,以后我会好好疼你的。巧巧再也没有哭过,她把委屈给了日月,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想哭的日子也一天天溜走了,到后来,她学会了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巧巧说,我不离婚,想离你自己离,我不会离婚的!

四喜子说,巧巧,你这么坚强,离了我你能过下去,可她是个柔弱的女人,没个男人不成。




4


自从女人到工地食堂做饭,工头也开始在食堂吃饭了,女人说,工头一点架子都没有,这么大的老板还和工人一起吃大锅饭,旁的人笑,工头也只是笑。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叫小陶的盯上了女人。这个只有一米六的光棍有事没事爱缠着女人说话,女人躲着他,他却像一只绿头苍蝇,赶都赶不远。

小陶缠着女人的时候,四喜子比女人还烦躁,他走过去把小陶拉到自己身边,强迫自己和小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吃饭睡觉都和他形影不离。

当四喜子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小陶身上的时候,自然也就忽略了女人身边的另一颗炸弹,工头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引起他的足够注意。直到有一天,女人哭着从工头的办公室跑出来,他才知道自己严重失误了。

到处乱叫的狗不咬人,真正咬人的狗从来不乱叫。

女人被工头这条从不乱叫的狗给咬了。

女人被欺负,四喜子觉得他比她更难过,作为男人,他没有保护好她。四喜子暗暗地把自己和女人已死的男人做了对比,他想,要是那个男人还活着,他的女人被人欺负,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找工头算账的吧?于是他对女人说,嫂子你不要难过,你的委屈不会白受。四喜子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把一个啤酒瓶摔在了工头的脑壳上。他为她出了气,同时,他也失去了一份比较固定的工作。




5


初春的清晨带着一丝寒冷,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里有一层稀薄的霜意。公鸡在叫,鸟雀在叫,一些人家做早饭的风箱也在叫,村子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耕作的农人已经套好了牲口,肩头扛着犁耙,犁耙上面挂了冒着热气的干粮袋子,他们吆喝着牲口往田间地头走去。

光秃秃的山洼里,一红一黄两头牛肩并肩行走在犁沟里,它们配合默契,像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三娃跟在牛屁股后面,一手扶着犁耙,一手甩着鞭子。巧巧跟在三娃身后,她用耙子把翻滚到犁沟两侧的土疙瘩打碎,再耙平整,今天耕好地,明天就可以铺薄膜点玉米种子了。两头牛,两个人,他们在蓝天白云下静静地劳作,没有谁肯轻易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嫂子,种玉米时四喜哥还是不回来吗?明天我来帮你。

巧巧低着头正在沉思什么,她一时没有听清三娃说了什么。

你说咋了?

我说我明天帮你点玉米,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巧巧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这一个月来,她的眼泪太多了,时不时想哭,杏花开了她淌眼泪,杨柳抽枝她淌眼泪,钟老汉尿床她淌眼泪,大能小能告状她淌眼泪,前三十年积攒起来的眼泪好像都拥堵在了一起,现在,眼睛即将决堤。听三娃这么一说,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三娃是四喜子的堂兄弟,比四喜子小两岁,他们两家住隔壁,从他们的上一辈开始,就互相合作,两家的活儿一起干,到耕地时一家出一个劳力一头牛。

巧巧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三娃就当她是默许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娃扛着一大卷薄膜来喊巧巧了,他说,两家子的薄膜他都到村部领回来了,他催促着巧巧赶紧上地,他要先去地里了,一会儿太阳出来,地里的墒就跑了。墒被太阳一带跑,种下的种子发起芽来慢不说,以后也影响玉米的长势。

巧巧站在门口,她看着三娃由一个人变成一条线,再变成了一个黑点,一直到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你个瓜娃子,连条狗都看不住,野狗都要进家门了,你一天就知道个耍,耍耍耍,看你怎么跟你老子交代!

钟老汉在屋子里数落大能,烟锅敲在脑壳上咣咣直响。大能嘤嘤地哭,巧巧听出钟老汉话里有话,话外有音。

老不死的,大清早的你让疯狗咬了吗?乱嚷乱叫啥,也不怕人笑话!钟老汉的老婆也在骂。

我怕人笑话?天天隔着墙头眉来眼去的就不怕人笑话了?

巧巧憋着眼泪,忍着心中的怒气,她走到下院墙角处,扛起半袋子玉米种子扔到架子车上。“哐哧”一声,响声盖过了钟老汉的声音。

我可怜的儿啊,你再不回来,媳妇就要跟着人跑了!这个家要倒了,家里出了个狐狸精啊——

钟老汉哭着喊着,拐棍在地面上使劲敲击着,每敲击一下,就好像敲在了巧巧的心上,那么疼,那么疼。

她一忍再忍,眼泪已经不听大脑的指挥,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流进了嘴里,涩涩的。钟老汉的话字字刺进她的心窝。

她终于忍无可忍,冲进屋去,哭喊道:你儿子他不要我了,他也不要你们了!他要和我离婚,离了婚就让别人来伺候你吧,我再也伺候不起你了!等到她捂着脸再跑出屋的时候,心里已经不那么憋屈了,多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仿佛突然间变小变轻了,眼前也豁亮了许多。

她终于把痛苦甩了出去,像甩一件沉重的包袱一样,她甩给了钟老汉。痛苦一旦脱离了肉体,人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巧巧知道她这么做对不起婆婆,婆婆心里承受的痛苦将会比钟老汉更大,但她不想再这么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巧巧想到钟老汉气得扭曲了的脸,她挂满泪痕的脸颊上露出了笑容,眼泪淌得更欢实了。




李海燕 


女,固原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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