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爹

文化   2024-11-24 00:00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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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考上重点高中,全是因为爹。
小时候上学心不在焉,总盼着早点下课、早点放学、早点放假。人在教室,心里时常惦记着七支北水沟里的小鱼小虾。刚捞出来的小河虾,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它们弹动着身体,挣扎着想逃回水中。拣一只大的扔进嘴里,嚼起来味道鲜美极了。
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一塌糊涂,二年级留级。邻居大爷告诉我,其实留级还有几种称呼:“坐班”“坐红椅子”。留级后,我和下一届师弟师妹成为同学。由于重新学了一遍,我的成绩有了不小的进步,因此得过一张奖状,那是我读大学前得过的唯一一张奖状。  
紧接着弟弟也留了级。
爹骂我的口头禅是:“就你这户的当哥的,也不知道带个好头,离开你爹,以后要饭都没人给你。”
我不敢顶嘴,因为挨揍的总是我。我自己犯错要挨揍,弟弟犯了错也是我挨揍,没看好弟弟导致他跌入粪坑,也是我挨一顿揍。
他骂他的,我还是无忧无虑地混日子,继续看我的闲书。每天把收集到的《航空知识》《兵器知识》翻来覆去地看,把喜欢的飞机画到收集本上,做我的白日梦,为此我还写了篇《蚂螂飞机》,发表在东微。
然而读初三时,爹给我制造了人生第一场危机。
刚入秋,夏天还未走远,秋风的染料还未把门前的白蜡树叶子染黄。爹定了几车青石、水泥、沙子堆放在院子内外,并领着建筑队入驻家中。这支建筑队是爹和另外两个人合伙组建的,人们管他们仨都叫队长。建筑队开始在院子东侧宅基地上破土动工,打夯垒地基,准备盖新房子。
因为家中有两个男孩,村里分给我家东西串联的两份宅基地。我读小学时,家里已经在西侧宅基地盖了五间房。爹准备在东边的宅基地上再盖五间房。
爹经常念叨:“这俩孩子学习不中用,还不如早点给他俩盖两个院,长大了娶媳妇用。有条件了再一人买一辆摩托车。等他们结了婚,我就完成任务了。”
在他的思维里,十间石头盘根、砖瓦到顶的大瓦房是一位农民给俩儿子最硬的硬件投资。
我如梦初醒。很难想象,我将在这座院子里娶一位附近村子里同样没什么文化的女孩,结婚生子度过余生?世界那么大,还没等我出去走走,就被困在这里了?不不不,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太可怕了。
我决定和爹谈谈。
我很认真地告诉爹,不用盖房子了,我要考高中。
经过一夜思考,爹竟然破天荒地听从了我的意见,第二天他就撤走了建筑队,新房子停工,宅基地上垒到一半的石头地基矗立在秋风中,像是一道军令状。
我的意见第一次被大人正式采纳。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人的尊重。
初三一年,我经常熬夜复习。每天午夜时分,爹都会给我下一碗鸡蛋挂面,香喷喷的鸡蛋挂面给了我巨大的动力。
努力了一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现在回想起来,爹虽然没文化,但他的教育方法很实用。家长的信任和激励,顶过一万句唠叨。
爹有两项核心技能在村里无人可比,一是心算、二是力气大。
爹仅仅念了三个月的书就辍学了。他几乎不识字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心算,别人随便说两个数,不论加减乘他都能很快算出来。他还自己学会了珠算。他的计算天赋在他的建筑队里发挥得淋漓尽致,盖一座院子需要多少沙石、土方、木料、砖瓦,他都能准确地计算出来。
没上学的时候,爹用柴火棍在烟熏过的墙上画出“1 2 3 4”教我认数字。有一次我把4写反了,还挨过他一顿打。至今,那个反着写的数字4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爹这一技能显然没遗传给我。我从小对数字没感觉。
心算、珠算我都没学会,而且初三之前,我的数学也很少及格。
去年爹带着大侄子来到我的驻地。我带他参观营区。在健身房,他看到琳琅满目的健身器材,并动手试了几种器材。
“我年轻的时候能抱起俩碌碡。”爹一边拉着拉力绳一边自豪地说。碌碡是打谷场上的一种农具,由青石凿成,圆滚滚的,百十斤重。
“你现在走道快了都喘,”我提醒他,“不能用力过猛。”
爹年轻的时候在生产队喂过牲口,当过生产队小队长,个子不高但力气大于常人。生产队时期,种地的农民比的是谁力气大、会干活。比力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打谷场上抱碌碡。别人能抱起一只,爹左右胳膊一夹,一边一只。我想,在众人围观的打谷场上,爹抱起俩碌碡时的应该非常自豪,那场景让他终生难忘。他当时的心情和我跑完马拉松,忍不住举着奖牌向别人炫耀时的心情一样。
八零年以前出生的史口人都知道,土裤相当于现在的尿不湿,要用到细细的沙土。我出生那一年夏天,大晌午,爹用独轮车从几十里外推回满满一车沙土,几百斤重。回家后他就说自己心慌。以后的每年夏天,热的时候他就心慌。娘经常说,你爹怕热,她说了个词叫“护夏”。现在看“护夏”就是天气炎热时心律不齐,血氧含量低造成胸闷气短,是心脏病的前兆。他的心脏就是在多次超负荷运转中损伤,造成心室变大,射血系数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年轻时候症状不明显,60岁以后,爹开始出现冠心病、高血压,并多次住院。这是他抱碌碡的时候完全没预料到的,这算是逞能的代价吗?



鉴于爹的教训,我在日常力量训练、跑步,跑马拉松时都时时监控心率。人到中年,就像一辆老车奔驰在高速路上,你不能只顾踩油门,还要关注发动机转速。要不,爆缸是早晚的事。人的心率就和发动机转速一样,长时间高心率运动会导致心脏损伤甚至猝死。
最近,爹心脏病复发,胸闷,喘不上气来,又住院了。而我正在大连、延吉执行演习任务。任务结束,我立即拖着行李奔向老家。   
这次回家的心情是沉重的,在天津站倒车的时间,我泡了一桶方便面,加了一根火腿肠,买了一小瓶十块钱的人参酒,自斟自饮起来。想起这些年突然被电话召回老家的往事,各种悲欢离合,中年人专属的孤独感像触电一般传遍全身。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已经没有人再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就是那个屋顶。
看到爹时,他脸是浮肿的,大口喘着粗气。爹这种病,来得快,好得也快。几天后,随着胸腔积液逐步排出,爹的病情基本好转,可以自由下床走动 。
“中午给你买驴肉火烧吧。”医院里的饭菜太清淡了,我想给他改善下伙食。
“现在哪里还有驴肉,还驴肉火烧,现在活驴38一斤。上年南村有个结婚的,人家花了两万多买了一头驴来招待帮忙的。生驴肉一百多一斤,熟的200多一斤,上哪里找驴肉?估计都是马肉。”我要去买驴肉火烧,他非说是马肉,换了别人肯定是不高兴。但爹说这种抬杠的话,说明他差不多恢复了元气,我当然不介意。他擅长计算价格。
爹又说:“上次住院我买了羊肉汤,真不中吃,没盐没油,啥味都木有。”
“管它是驴肉还是马肉,买来尝尝再说。我下楼买火烧去了。”
一人一份,我买了两份。
爹打开包装袋,看了看,用筷子夹起火烧咬了一口,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吃。
很快第一份就吃完了,他又看看另一份。我看他没吃够的样子,赶忙说:“这两份都是你的,我都吃过了。”
爹把两份都吃完,也没说什么,估计是感觉味道不错。
又过了两天,爹出院了。
爹很高兴,说要吃水煎包。
回家路上我俩来到东四村包子铺。店铺里烟雾缭绕,空气里混杂着水煎包的香味和马场酒的味道。几个农村老头围坐在南窗户下,一人守着一盘水煎包喝着白酒。他们谈天说地,看样子已经醉了七八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餐桌上。
这就是史口特色的快餐店。店里除了熟食、水煎包就是白酒,不提供炒菜。在这里,水煎包可以代替炒菜,熟食也可以代替炒菜,总之,这种不提供炒菜的包子铺在史口始终人气满满。这就是老家的饮食文化。为了吃水煎包我曾写过一篇《史口水煎包之旅》。
回到家,我爷俩一边吃水煎包,我一边和爹说起岳父岳母第一次来史口的趣事。今年休假回家,岳母悄悄告诉我:“你们结婚那年,第一次去你家吃那个什么水煎包,我咬了一口感觉味道怪怪的,又咸又没有肉,黑不出溜的,太难吃了。趁你们不注意,我偷偷地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把这事告诉了爹。
“他们是不知道水煎包好吃。”爹不以为然地说。
“那你咋不吃酸菜呢,东北酸菜多好吃,我一星期不吃就馋得不行,我都学会腌酸菜了。”我提起了酸菜,我知道他最不喜欢吃酸菜。
“那东西又臭又酸我可不吃,那都是东北人吃的东西。”爹始终认为东北人和山东人不一样,他接受不了这种东北食物。
“我觉得咱们史口话就是普通话。你看,电视里说话我都能听得懂。”在他眼里,史口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你散伙吧,出了山东,你说史口话有几个能听懂的?”我反驳道。
刚出院,一顿饭的工夫,爷俩已经开始杠上了。
出院没几天,我带他到沈阳,去我家散散心。作为家属,爹跟着我通过优先通道提前登机。我俩坐好后,很多人还没开始登机。他前后张望,说:“这飞机座位比以前坐的飞机多,能坐三百五十人。”
“有吗?这我倒没注意。”
“这座位有9排,两个过道,比以前坐的飞机大,这飞机真大。”
我看了下座椅上的飞机介绍,我们乘坐的是空客的宽体客机。爹对数字和空间概念天生的敏感,瞬间估算出座位数,竟然和说明书上差不多。爹坐过多种客机,也坐过直升机。他应该是村里第一个坐过直升机的老头。
到沈阳后,我又带他去了几家大医院检查。在辽宁中医院等药房配药的空当,我们决定去北陵公园散步。这是我曾经上大学的地方。
路过省政府,爹背着手四处瞅了瞅说:“这里的摄像头不多,咱村里比这里多。”
“摄像头多了就好啊?人家国外老百姓都不让安装摄像头,暴露隐私。”我心想,这是省城,这是省政府,你那北二村咋能比。
过了省政府,在北陵军人俱乐部公交站,我们找了个等车的座位坐下,歇歇脚。说起了公交车,爹来了兴致。
“咱们那里,老人坐公交车免费,全免费,随便坐。”这些年,我听爹说过最多的就是东营公交车对老人免费。
说完还不尽兴,爹站起身走向一位等车的老人。
“你们这里坐车用什么?”也许是怕人家听不懂,爹用史口话一字一句地问他。
“公交卡,现在都用公交卡,充值后上车刷卡。”老人回答。
“我们那里免费,老人坐车都免费。”爹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人说,眼睛放着光。
“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沈阳是60岁以上老人乘车半价。”老人解释。
“我们那里老人都免费,全免费。”爹又来了,说到激动处,手都比划上了。
我一看,他这不是咨询问题,这是“炫富”啊!我赶紧走到他近前。
爹一直对那人强调:“俺家那边60岁以上的都不花钱,一分钱都不花,半价都不用。”爹这一系列操作把那位老人说懵了。我赶紧找了个机会把他领走。
在沈阳期间,爹一直住在我单位大院的房子里。他自己做饭,平时骑自行车出去溜达,逛市场。不到二十天的时间,爹已经把菜市场的价格摸了个遍,并和史口集的价格做了详细比较。那么多菜的价格,他竟然都能随口报出来。
十一过后,我们准备返回史口,我索性开车带他回去,一是自由方便,二是有了车,可以随时从驻地回史口照顾他。
“咱开车回去,你想带啥东西,咱们车后备箱有地方装。”
“我没啥想带的,这里有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卖的。”
出发的时候,爹装了几十斤黄豆,两大桶白酒,还有一堆他认为比东营便宜的东西。他的东西塞满了整个后备箱,后座也占了一半。
“你不是不带东西吗?怎么带了这么多?”
“这些东西比家里便宜,我就多买了点。”
京哈高速上,我爷俩说起了小时候下洼的事。
小时候,我和弟弟每年最期待的就是下洼。春节过后,我们会去探望生活在孤岛的姑和姑父。两地相距约120里,现在开车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毛驴车要走上一整天。
爹提前几天给毛驴上点好料,走之前再检查好地排车。天气好的话,大年初四一大早,我们爷仨便踏上下洼的行程。
出发前,娘在车厢里铺好麦秆席和被褥,再把水壶、干粮、咸菜和新煮的鸡蛋,还有给姑带的粮食、年货等统统装上车。路上我和弟弟钻进被窝里,悠悠晃晃间,便都睡着了。
等我们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爹用鞭子指着远方:“看!前面就是大坝,上去就能看到黄河喽!”这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我俩兴奋地钻出被窝,望着远处的大坝,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驴车像一艘小船,轻轻地滑动在时光的河道上。
小时候,爹带我去远方。现在,我开车带爹回家。希望时间再慢点,让我好好享受这爷俩的旅途时光。
(摄影 张小蕊)
作者简介:吴志波, 史口镇北二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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