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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 奶
——我的父老乡亲之M-3
诗/陈大佐
序
奶奶躺在棺材里
她一定很舒服！
她一定很高兴！
——因为她
不叫饿了！
——因为她
不喊痛了！
奶奶死的那年
我三岁
奶奶死的时候
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一
瘫痪了十年的奶奶
终于死了
我和大我一岁的堂姐
很高兴
还有人
比我俩
更高兴
所以——
奶奶一定死得很舒服！
所以——
奶奶一定死得很高兴！
二
开口成歌张嘴花开的奶奶
终于死了
据说奶奶的山歌青出于蓝
据说奶奶祖上一千年的祖奶奶
跟莫财主和秀才们对唱山歌之后
奶奶祖上一千年的家
就从红水河畔
搬到了山的那头
……
爷爷死之后
奶奶从此不唱歌
三
二十八岁就死了丈夫的奶奶
终于死了
奶奶的脚大
遇山为梯
见水成舟
奶奶的手大
刮风为墙
下雨成屋
奶奶的脸大
为儿遮阳
为女纳凉
爷爷死的那年
奶奶踩着一根毛竹
背儿抱女
横着
强渡红水河
……
四
挺着大肚子守寡的奶奶
终于死了
她六岁成孤的大儿子
为她点灯上白蜡烛
为她盛饭
她遗腹的小儿子
为她燃香烧纸
为她倒酒
她十岁做童养媳的大女儿
为她擦洗身体
她刚出嫁的小女儿
为她收拾行囊
爷爷年轻时送给她的银手镯
从她皮包骨头的手腕滑落
三岁的我，像往常一样
用力地摇她的手——
“奶奶戴上吧！奶奶戴上吧！
戴上爷爷送给你的银手镯！”
五
健如牛壮如虎的奶奶
终于死了
肩挑两百斤的奶奶
背背一百八的奶奶
死了
白天翻山八十里的奶奶
夜里越岭一万丈的奶奶
死了
奶奶就这样
扔下她牵挂的田地
扔下牵挂她的庄稼
扔下她的儿女孙子
扔下她的破屋烂棉褥
死去了
六
好饮豪喝的奶奶
终于死了
奶奶一日三餐
餐餐不缺酒——
夏日口苦
她说要哄哄嘴
冬天寒冷
她说要暖暖身
据说，奶奶嫁给爷爷的那天
奶奶喝了八大碗
把接亲的亲戚朋友都喝醉了
把爷爷
喝醉了
据说，爷爷下葬的那天
奶奶喝了十八碗
把抬爷爷上山的亲戚朋友都喝醉了
把自己
喝醉了
……
七
把红薯玉米攒下给我吃
自己吃草根树皮的奶奶
死了
在冬天
把唯一的破棉被
让我裹着睡
自己睡禾草堆的奶奶
死了
在我生病的时候
整日整夜抱着我不离手的奶奶
死了
……
八
有儿有女的奶奶
死了
她的儿女把她埋在半山腰上
山边是她刀耕火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
山脚是她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半辈子的稻田
隔一道山梁
再拐一个弯
就是爷爷的坟场
九
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
死了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饥寒交迫的童年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食不果腹的少年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衣不蔽体的花季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杨白劳一样的日子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在战火中东逃西窜的岁月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吃草挤奶饲儿养女的日夜
……
奶奶死了
再也没有人
记得她
曾经是怎样地
从人世间走过
十
爸爸说：你的奶奶
从来不流泪！
我说，如果
奶奶哭得出来——
“一滴泪
便是大海！”
因为外来的奶奶拖儿带女
影响到了田与地
还有山林和荒坡的走向
所以市井小人排斥奶奶
所以鸱鸮弄舌中伤奶奶
所以狗仗人势侮辱奶奶
所以狼狈为奸驱逐奶奶
勇敢的奶奶
宽容的奶奶
坚韧的奶奶
逆来顺受
唾面自干
十一
奶奶死了
如果真的有奈何桥
如果真的有黄泉路
桥的两边一定系满红丝带
路的两旁一定开满玫瑰花
因为奶奶割肉喂鹰一辈子
因为奶奶当牛做马一辈子
她的灵魂
一定能够载歌载舞
我的爷爷
也一定在
桥的那边
路的这头
等着她
十二
奶奶的葬礼上
我跟着
穿着不僧不道的长衫
赤着脚的巫师
不清不楚地念叨——
“死了，死了
一死百了；
——苦也了，
——难也了；
——病也了，
——痛也了；
——爱也了，
——怨也了；
——儿也了，
——女也了；
一切都算了！”
十三
奶奶的一生
不认识一个字
也没有留下一个字
——包括她的名字
奶奶像一头
被蒙着双眼
捆绑在磨盘边的驴
但是她
却用尽一生
把苦难
榨成浓郁芳香的墨汁
留给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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