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我们都如蛋壳一般脆弱

文摘   2022-09-28 09:30  

尊重偏见是尊重人的局限性

离经叛道的偏见总会催生新的可能



我们都如蛋壳一般脆弱

文 / 林叶


再一次,被郭盈光的作品刺痛。

第一次当然是《顺从的幸福》这个作品。当我站在屏幕前,看着相亲角的那些“相亲代理人”对着“镜头”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的时候,作为诗人徐敬亚笔下的“男人类”中的一员,我不得不让自己双向代入——既代入到作为被评论者的郭盈光的立场,也代入到那些盲目听凭自己的性别刻板印象进行肆意评判的“男人类”(虽然从生理性别角度来讲,有一些评判者是女性,但是在性别意识上,他们都属于男权社会规训出来的“男人类”)——去感受和体会现场的境况。

估计很多看过这个作品的人都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在那个时候,人仿佛被分裂成两种人格,一个作为“理性模型”的“自我”占领着某种道德伦理高地的,按照所谓天经地义的性别规范,肆无忌惮地在对另一个作为实质肉身的、真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具有差异性的“自我”进行碾压式的贬低和侮辱。

真正让人不适的,并不是郭盈光的态度,恰恰正是那些“男人类”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难以形容的、让人生理性厌恶的嘴脸。在那个时候,我们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在长期的男权文化的规训教导下,大部分人估计都会自然地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等狭隘的性别观念,并且隐身般地潜行在“男人类”看待事物的各种层面。这个作品如同照妖镜一般地将那种性别观念照射出来,让人难以直视、无法接受,感觉受到了莫大的挑衅——现在的“自我”受到了来自过去的“自我”的莫大的挑衅。只不过,如果我们不加反思地因循生理上的应激反应的话,很可能会直接将愤怒的矛头指向这个作品的创作者郭盈光,因为,针对她,是最安全、最快捷地让自己忘记自己曾经的嘴脸的办法。果然,很多“受伤”的“男人类”真的不加反思地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了她,就像一只愤怒的野兽,恼羞成怒,胡乱地奋力反咬一口,仓皇逃窜。郭盈光因为这个作品遭到了很多人的攻击,遭到了网络暴力。

作为深刻自我反思的结果,郭盈光决定将这段全新的、伤痕累累的经验再次转化成作品。于是,就有了这个同名个展《郭盈光》。展览中,她将那些曾经对她恶语相向的网络言论做成弹幕,在一个视频上滚动。屏幕被倾斜地设置在一个狭窄的通道里,观众在面对那些网络暴力言论的时候,不得不扭曲自己的身体去适应那个空间。这种身体上的扭曲既象征了攻击者的扭曲心理,也象征了被攻击者在承受语言暴力之后形成的心理上的扭曲。而在这个作品前,估计很多人都会再一次体会到了当初《顺从的幸福》所带来的刺痛。

郭盈光,《噗》,2022,尺寸可变,单通道影像

“郭盈光”展览现场,Brownie Project,2022

展览是从一个用10000块一次性肥皂组成的巨大的六角形装置作品《你说你喜欢白的》开始的。肥皂,是一种被赋予了特殊意涵的东西,它象征着洁净、清白、不惧污秽等“性格”。当我们面对这样一个“洁净”的纪念碑时,不免联想旧时代以“褒奖、歌颂”的方式为女性树贞节牌坊的传统,联想到当代社会依然对女性的赞誉式控制。歌颂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定性,而一旦定性了,就很容易被固化成“天经地义”的评判标准,反过来管控人。只要一个人违背了这种刻板的价值标准的时候,就会遭到否定和批判,甚至是肉体与精神上的伤害。这种隐性的控制则是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郭盈光,《你说你喜欢白的》(局部),2022, 200 x 200 x 190 cm ,肥皂、不锈钢,Ed1/2

“郭盈光”展览现场,Brownie Project,2022

它会以“爱情”的面貌出现,但却需要以女性彻底沦为无偿的、被定性为毫无价值的家务工作的奴隶为代价(《螺丝在拧紧 III》)。

郭盈光,《螺丝在拧紧 III》,2021,180 x 120 cm,艺术微喷与绒面相纸

有的时候,它会表现为“甜蜜”的生活品质,但却必须以女性的完全服从某种家庭权力结构为代价(《38俱乐部 I》)。

郭盈光,《38俱乐部 I》,2022,尺寸可变,单通道影像

还有,它会凝聚在“高贵”的奢侈品上,但却要求女性扭曲自己的精神意志为代价(《38俱乐部 IV》)。

郭盈光,《38俱乐部 IV》,2022,60 × 90 cm,数码微喷、色粉绘画于木板、香皂珠双、绉纱、金属链

甚至,它会打着自由的名义,悄无声息地将女性的生育能力改造成商业资本控制下的生产资料(《冻了你的卵,你就自由了》)。

郭盈光,《冻了你的卵,你就自由了》,2022,150 x 40 cm,蛋皮、木板

“郭盈光”展览现场,Brownie Project,2022

反观“男人类”的生活,难道就不存在这样的隐性控制吗?这样精神控制从来都是通过文化、道德、知识、权力等途径,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点地浸润、侵蚀着每个人。它们会化身成坚固的英雄纪念碑、书本上的忠孝礼义信、电视电影中的英雄主义、权力系统中的等级地位,如此等等。这样的规训将男人类催化成争强好斗、气短易怒、争权夺利、野心勃勃的工具人。戴锦华在《生为女人》一文中说过,她在大学的时候,有情同手足的男同学谆谆教诲她:你的确出色,但你要先学会做一个女人,然后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同样的,在男人类的世界里,从一生下来就被教导成“先学会做一个男人,然后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从这一点上讲,男人类与女人类在男权系统中的生命处境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男人类似乎完全看不到加诸于自己身上的那个隐形枷锁,且自以为站在了强者的立场上,不,更有可能的是潜意识里对自身的脆弱懦弱感到彻底的恐惧却无法正视,而采用最为简单直接却令人不齿的方式——无视女人类与自己的同一性,将其结构性地压制在比自己更弱的位置上——来忽视、掩盖自身的弱小与卑微。这样的傲慢、懦弱与自私让男权社会中的很多男人类既看不到超越性别差异的、作为人的同一性,也看不到性别本身以及每一个个体都具有的、且应该得到充分尊重的差异性。

那么,到底一个人在男权社会里应该如何学着成为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呢?这首先需要完全接受一个被指定好的“女人”或“男人”的规范标准,并将这样的规范标准作为衡量、评判自身的精神度量衡,不断通过自我审查的方式来对自然生发的自我状态进行“修剪”、“打磨”、“上蜡”。

这是一个严格细致的自我审查的过程,就像郭盈光在《38俱乐部》中所拍摄的那样,每个女人都要每时每刻拿着镜子不断地照看自己的身体部位,然后发出“哇啊”的惊叹声,时刻确认自己是否符合那个被神圣化了的规范标准。

郭盈光,《38俱乐部》,2022,尺寸可变,单通道影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外部的规范标准内化成自己的身体本能,让思维发生短路。这样,我们在社会、生活中遇到任何问题都能不假思索地按照既有的规范来约束控制自己。将自己异化成为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辨识的、合格的伦理机器(《螺丝在拧紧 I》)。男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由于男人类自以为处于强者立场、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弱者性,意识不到自己其实和女人类一样,都是如蛋壳一样脆弱。

郭盈光,《螺丝在拧紧 I》,2021,67 x 100 cm,艺术微喷于绒面相纸

尽管“郭盈光”这个展览揭示了男权社会所制造的性别刻板观念对人性的严重扭曲与碾压,但其批评的箭头并非指向人自然生发出来的道德品质本身,而是男权社会中基于权力控制的目的而对这些道德品质的扭曲利用上,批判的是将这些道德品质变成控制人、压制人的精神枷锁的社会机制。道德品质归根到底都应该是每一个人基于自身的独特境况、独特状态所作出的自然、自觉、自愿的选择,而不是将所有人强制纳入种种固定不变的规制化、模块化的生命模式中的工具。

作为女人类,郭盈光只能从女性的立场出发,将自己的困惑转化成揭示性别陷阱的媒介。在这些作品中,郭盈光如实地向世人袒露自己遭遇到的生活境况与精神危机,真诚地面对自身的弱者性。这恰恰是她的勇气所在。而作为任何一位与她一样的人,不论是什么样的性别,我们都有可能从她的作品中观照到自身在男权社会中的那种被严重异化、扭曲和压制的生存状况,毕竟在现实社会的巨轮面前、在无情的时间面前,我们都注定是脆弱的。也许,只有充分地正视并接受自己的弱者性,我们才有可能在“人”的层面上实现实在而平等的联结。



本文图片致谢Brownie Project和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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