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不笑
转自：Economoloch Systudy（ID：Capthe_2016）
Politically Decentralized Classical Greek World v.s Centralized Roman Empire: From Prosperity to Declined
在一般精罗的印象里，罗马是古代西方世界文明的第一个巅峰，其在政治、经济、军事乃至知识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奠定了整个西方世界文明的基石。但作为一个通过不断征服实现大一统的政体，对生活在其中的一般人而言，经济史有必要审视它的社会经济表现：罗马大一统是否造就了经济的繁荣？罗马帝国文治武功的宏大叙事对百姓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阐明一下问题的定义。一般来说，西方世界的“古代”（antiquity），是指环地中海或与其接壤的各种文明，从800BC起到公元7世纪中叶阿拉伯人入侵导致罗马帝国崩溃为止。其中，这一“古代”的后期通常被认为即已进入所谓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在地理上，这一概念涵盖欧亚大陆的西端（包括西亚/近东）和地中海北非。
在800BC~200BC，这一“古代世界”在政治上主要由各种相互独立的小王国、城邦构成，大多数属于希腊语区，同时也包括罗马、迦太基等使用古意大利语、腓尼基文化背景的城邦。虽然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王国在公元前4世纪末取得了对大多数希腊城邦的霸权，但这种霸权持续时间并不长，可以说，大多数城邦从未被中央集权式地“统一”过。
但到了公元前3世纪末至2世纪初，这里经历了一连串大型战争，之后，罗马的霸权才得到了巩固，政治的统一进程陆续展开，这个世界因此变成了一个单一国家。罗马对这个“”古代世界”的统治持续了近800年之久，直到公元7世纪阿拉伯人的入侵才算退出了历史舞台，从而结束了单一国家在西欧亚大陆的统治。
从纵向时间维度看，经济史关心这一前后变化的对比，即对社会经济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罗马对它的统一，究竟是让经济更繁荣了还是相反？幸运的是，这一视角今年借助考古发现和若干量化技术，已经可以进行更有说服力的比对了。
指标1：城市化程度
城市化程度的量化包括城市的数量和规模，以此把罗马统治前的古典时代和早期希腊化世界（500BC~200BC）与罗马共和、罗马帝国世界（公元前100年至公元300年）进行比较。
根据学者研究，至400BC末，古典的希腊文明人口达到顶峰，目前考古学界确认的希腊城市/邦共有1035个（Hansen & Nielsen，2005），而Hanson在2016年的研究进一步指出，罗马时代（至罗马帝国早期）确认的城市有1388个。①其中，希腊全部1035个城市之中有232个因为城墙的遗迹考古可以确认，因而能够计算出每个城市的占地面积，结果表明，平均而言，这232个样本城市平均占地51公顷。相应地，根据Hansen2016年的研究，罗马时代的1388 个城市中 有375 个也可以确认城墙围成的面积，平均为 46 公顷。可以看出，罗马统一了地中海世界之后，城市数量增长了34%，但城市面积（占地规模）不仅没能取得增长，反而略有下降。
环地中海世界在200BC以前及罗马统治后城市/邦分布情况对比
（来源：Mogens Herman Hansen，The Tradition of Ancient Greek Democracy and Its Importance for Modern Democracy）
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人口总量估计为6000~7500万，而在公元前4世纪，古典希腊世界的人口为800~1000万。因此，如果用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来测量城市化程度的话，古典希腊世界的城市化程度是罗马帝国的6倍。经济史学者Josiah Ober在2015年的研究用5000人以上衡量标准的量化研究比Hansen的结果略低，但也认为古典希腊世界的城市化率是罗马帝国的2.5~3倍。另一个佐证是考古学家的研究，认为罗马的城市，其人口密度比古典希腊时代高2.5倍，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每公顷70人，而罗马帝国每公顷180人。③
考虑到国土面积的差异，这种直接比较有拿橘子与苹果比较的缺陷，毕竟罗马征服在分母端纳入了更多的“野蛮人”，对测量结果有误导，这就需要固定样本的可比性——最繁荣的雅典与最繁荣的罗马进行比对，比对居民住宅的建筑，因为住房是私人财力最有效且考古可用的指标。
首先来看繁华的罗马意大利。Hansen调查了意大利377个城市，其中87个城市（不包括罗马城）面积可以测量，这些非首都城市平均占地31公顷，低于罗马世界平均值。Hansen估计，若加入罗马城，总占地面积约2000~2500公顷。相比之下，在没被统一之前，古典时期雅典占地面积为211公顷，其中住宅区占地120~150公顷。公元1~2世纪的罗马意大利，其人口估计在800~1300万之间（总体规模与公元前4世纪的古典希腊世界相当），每百万居民占据1150~1900公顷的城市空间；而在公元前4世纪，希腊语世界每百万居民有5300~6600公顷的城市空间。
再来看雅典。根据考古学家的研究，在古典希腊晚期，雅典是按照标准化街区建造的，每个街区有6到12处住宅。晚期古典希腊的住宅，其一楼一般占地175~250平。Ian Morris（2004）的研究则发现，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住宅底层占地面积的中位数更是高达230平，比公元前8世纪时期增长了5倍（当时希腊住宅一般占地50平）。Morris判断，公元前5~4世纪，雅典人的住宅已经普遍出现了两层结构，这导致雅典人的居住面积增加了一倍。因此，到古典晚期，典型的希腊居民住宅有250~330平方米。平均而言，雅典人一个家庭平均人数为4.5人，外加0.5个奴隶，户均5人。这意味着，古典希腊的城市居民人均居住面积为50~70平方米。④
而根据Stephan（2013）依据考古证据进行的统计，在意大利的罗马帝国时期，庞贝等城镇发掘的房屋底层面积中位数为168平，且也是有两层，但由于城市人口更多，户均居住7~8人，人均住宅面积仅为30-35平方米。⑤
公元前 300 年左右希腊小镇的典型住宅街区
来源：Stephan T. A. M. Mols，Furniture, Greece and Rome
指标2： 收入与消费
第纳尔（denarius）是罗马帝国的标准货币单位，它是一种银币。以公元79年为例，第纳尔银币重3.41克，纯度为94%，以此测量，庞贝城的非熟练工人每天工作的薪酬是0.5第纳尔（Vagi，1999），折合1.7克银。在罗马帝国埃及，这一薪酬更是低至1/4至1/3第纳尔，折合0.85~1克白银。
作为对比，在古典时代的雅典，其标准的货币单位是attic drachma（德拉克马），每枚银币重4.31克。根据Ober（2015），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非技术性工人，其日工资为1.5德拉克马，折合6.5克银，这相当于庞贝人的4倍、埃及人的7倍。
另一位学者Scheidel（2019）则指出⑥，公元前2世纪罗马征服希腊人的时候，希腊士兵的工资是罗马士兵的3~6倍（以白银计算），当时罗马士兵每年挣100第纳尔，折合年薪390克银，日工资仅1克多一点。到了公元1世纪，由于罗马把军人进行了职业化并实行募兵[雇佣]制，其士兵薪酬提高至640~760克银/年，基本翻番。但是要知道的是，在公元前4世纪末的希腊军队，士兵们每月军饷是40个德拉克马，折合年薪2070克银，是三百多年后罗马士兵的3倍！
在基本消费品方面，根据诸多考古证据，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劳动者每天挣13~16升小麦（Ober，2015），约合50斤左右；而直到公元1~2世纪的罗马埃及，非熟练工人的工资仅为4~5升小麦Harper（2017）。这是个什么概念呢？18世纪英国乡村雇工的工资也就每天6.5升小麦而已（Clark，告别施舍，2020）。另外，希腊耕地稀少，古典时代，雅典80%的粮食依赖进口，考虑到贸易成本，其实际粮价很可能比埃及要高，这意味着，雅典人的实际工资水平若用货币计量可能更高。
与雅典相比，庞贝城的小麦价格可能据学者估计为每升0.3克银左右，结合前文给出的工资水平，这意味着庞贝劳动者工资每天仅5~6升小麦，与罗马埃及和18世纪英国农村工资水平相当，为雅典的35~40%。不过，罗马意大利也是个粮食净进口国，所以相对于其他消费品，意大利的粮价也可能高于埃及。
指标3 人口
在本文讨论的西方古代世界范围内，其总人口密度在古罗马早期达到顶峰，当时罗马统辖着西欧亚大陆约80%的人口。Schieldel（2019）指出，那些罗马帝国的西欧省份，其人口密度直至14世纪才再次达到那个水平，而在其北非和西亚省份，直到20世纪下半叶才超过古罗马。这看起来是罗马繁盛的一个标志。
但实际上，有些地区人口密度早在罗马统治到来之前几个世纪就达到了顶峰。比如，希腊中部的皮奥夏（Boeotia）地区，在古典希腊时代人口约有16.5~25万之间（Hansen 2006），同样是这个地方，到了中世纪人口降至2.5万，到19世纪末升至4万，直到现在也不过11.8万居民。
环地中海世界总人口的变化（800BC~700AD）
数据来源：同图1
Karambinis（2018）的依据考古学证据认为⑦，希腊人口从古典时代到罗马帝国早期，可以证实的城市数量和这些城市的居住面积都下降了大约50%。按此计算，到了罗马帝国早期，皮奥夏的人口减半至9~12万，其人口密度仍然是中世纪的数倍。因此可以合理推测，希腊在罗马统治时期的人口密度可能仍然比中世纪高得多。
上图：公元前4世纪古典时代希腊城市数量及人口规模（按红点大小）
下图：罗马统治下希腊的城市数量及人口规模（按红点大小）
来源：Michalis Karambinis，2018
指标4 智识输出
文化和科学知识的生产往往与经济的繁荣程度高度相关。在公元前5~3世纪的希腊古典时代，这里涌现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埃拉托希尼、阿基米德等一大批影响后世人类的哲学家。为了考察大师浓度沿时间的分布，我们可以合理地相信，这与其所处的经济繁荣程度密切相关。为了验证这种相关性，学者Trevor Curnow（2006）统计了2300名生活在800BC~640AD前后约1500年内先后出现的古代哲学家数量分布情况⑧，他们通常是数学家、自然科学家、医生等。用已知哲学家人数除以该时期西方欧亚大陆的总人口数即得出下面这个柱状图。这说明从500BC~200BC时期，哲学家浓度达到了峰值，而从200BC~200AD，即罗马帝国形成和巩固的时期，这一浓度显著下降，之后，从4世纪到7世纪，罗马帝国晚期及崩溃后继续下降。
数据来源：Trevor Curnow，The Blackwell Dictionary of Western Philosophy，2006
结合前文给出的其他经济指标，这个图表明 500 BC~ 200 BC达到最大值的结果与其经济表现是吻合的。我们今天的科学发现和知识的累积水平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但如果从更长期的历史分布来看，在16 世纪之前，大多数基础性的、已知的哲学和科学知识取得的进步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几百年内。
心得：历史的轨迹
结合上述指标大致可以发现，在古典希腊，一千多个主权城邦之间激烈的政治竞争和实验，促使其政治文明发展到了几乎令今人不可思议的程度。不少希腊城邦发展出来的民主政治，其普通人的参与程度直到19~20世纪才有少数发达国家再次达到，其经济自由想必是应有之意。
公元前4世纪后期，希腊本土及其数百个海外殖民地的人口达到了800~1000万的高峰。如前文所述，到了这一时期，居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收入、消费、住房等重要指标很可能领先于任何其他前现代文明。
但是，从公元前300s到罗马统治时期，这一古代世界的经济水平却是下降的。但是，得益于罗马对西欧 "野蛮人 "领土的征服，这一地区的制度范式被罗马带到了更广大的亚欧，一定程度上促使了那些野蛮人省份的相对繁荣，其结果是，整个欧亚大陆的经济活动总量在罗马早期达到顶峰，而希腊核心区的经济活动则有所下降。
其中一个似乎可以发现的线索是，从公元前2世纪初罗马霸权的建立开始，罗马统治下的政治权力集中化开始逐步推进，趋向于中央集权化，这个过程直到古代晚期才结束，在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2世纪，希腊城邦尽管失去了政治主权，虽然在管理国内事务方面仍享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但既有的城邦制度仍然慢慢走向了解体，连自治城市社区的概念也基本上算是走向了消亡。放宽视野来看，到了古代晚期，罗马治下整个环地中海世界都走向了中央集权，这与持续的经济繁荣难以兼容，一个相当成熟的地中海自由经济体系逐渐走向了自给自足的中世纪封建领主时代。
罗马很大，但罗马人的生活水平却并不如宏大叙事里抽象出来的那般辉煌。
Note：
①Mogens Herman Hansen，The Tradition of Ancient Greek Democracy and Its Importance for Modern Democracy，2006
② Mogens Herman Hansen，Direct Democracy, Ancient and Modern，2016.
③ Josiah Ober，The Rise and Fall of Classical Greece .2015 .https://www.degruyter.com/document/doi/10.1515/9781400865550/html
④ Ian Morris，Economic Growth in Ancient Greece，Journal of Institutional and Theoretical Economics (JITE)， Vol. 160, No. 4 (December 2004)
⑤ Stephan T. A. M. Mols，Furniture, Greece and Rome，https://doi.org/10.1002/9781444338386.wbeah22125
⑥ Walter Scheidel，Escape from Rome: The Failure of Empire and the Road to Prosperity，p554.
⑦Michalis Karambinis，Urban Networks in the Roman Province of Achaia (Peloponnese, Central Greece, Epirus and Thessaly)，https://archaeopresspublishing.com/ojs/index.php/JGA/article/download/530/198
⑧ Trevor Curnow，The Blackwell Dictionary of Western Philosophy，2006 https://philpapers.org/rec/CURTB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