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就装他个彻头彻尾
——说说贾雨村之“装”
作者:冯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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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的追求目标
贾雨村,在《红楼梦》里是几乎和甄士隐一同出场的关键人物。这一贾(假)一甄(真)两人的出场,除过作者向我们明确提示过有假语存真事隐之作用外,还有告诉读者,这两人具有虚伪狡诈和厚道真诚的品性之别。
仅从二人初次出场就可知大概。
姑苏城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乡宦甄士隐,本乃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之神仙一流人物。而借居庙里的穷儒贾雨村呢,书中说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本欲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前岁刚来此地,只因盘费艰难,便滞留于此,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由雨村要想求取功名以重整家业之初衷,我们领略到,此乃有追求之人。再结合之后他所做诗句,我们更加清楚,贾雨村绝对有着远大的追求目标。
在雨村滞留期间,甄贾二人常有交结。对此,我们细捋出的结论是:在甄士隐,只因性情恬淡,闲来常以酌酒吟诗为乐,自然爱敬读书之人。而“每日卖文作字为生”的雨村,就住在自己旁边庙中,更加他生的“雄壮”雨村认定他“必非久困之人”便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苦于没什么机会,这平日里仕隐自然待之如上宾了。而在雨村一方,可不是如仕隐一样自然而然喜之敬之被对方吸引而走动亲近的,他是有意、有目的、有功利心的。
你看,当甄士隐正站在街前,因和尚要度女儿英莲出家而痴想之际,是贾雨村上前“忙施礼陪笑道......”,可见贾雨村有正在等待雨村之嫌。果然,仕隐邀道:“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二人之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雨村对仕隐说过“晚生乃常造之客”为证。这一切在仕隐看来,是再自然、平常不过的君子之交。但在雨村一方,却并不简单。
在甄家书房里小待时,雨村突然“发现”有丫鬟“钟意”自己,一阵狂喜之后,平日里因银子不足难展青云志向已是心中不平,此刻又平添一段红颜心事,雨村越发惆怅。
“不及面辞”已去了
爱情固然美好,但“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于是,雨村继续不动声色筹划起来:
时值中秋之夜,细想仕隐之心性为人以及与自己的交结既往,雨村信心满满,稳券在握:他一定会来找自己的。于是算准时间,饱含深情吟出一律一联。书中说“恰值士隐走来听见”。巧了吧?以仕隐的崇尚才学,果然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同时怜惜雨村“寂寥”故“邀兄到敝斋一饮”,雨村也“并不推辞”,二人便携手同往甄家而来。
二人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仕隐一门心思尽地主之谊,倾爱敬之意。但雨村却一刻也没忘自己的目的。看仕隐豪性已到,便趁他酒意,狂占一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引得士隐大叫:“妙极!”脱口而出雨村“飞腾之兆已见”,乃“亲酌一斗为贺”。
在仕隐的不知不觉中,由雨村的不断推进、营造下,话赶话,气氛烘托气氛,至此,是时候了!作者写雨村“忽叹道”“非晚生......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果然不负雨村期望或算计——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进而把雨村明岁上京赶考所需银两衣物安排的妥妥切切。同时又权衡时月寒温以及出行吉凶等各种因素,为其选定十九日黄道之期,意欲郑重饯行买舟西上。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仕隐待人行事何其稳妥细致周到!
我们看看此刻似乎豪情接近万丈近乎癫狂的雨村,如何回应如此盛情:“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呵呵,似乎是仕隐欠人家的,只有这样对人家方是合情合理。看到对方已被自己感染勾引到如此地步,雨村竟能立刻冷静如斯,刚刚的癫狂不是表演还能是什么?
此时“已交三鼓,二人方散”。送完雨村,仕隐回房即睡。心中大事办妥,仕隐香甜睡了一觉直至日上三竿。就醒后又想及昨晚之事尚有遗漏,便“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使他在都中能够有个官宦人家立地安身。不料使人去请,却回说人家五更时“不及面辞”已去了。
试想“前岁”来后,雨村因盘费不济,淹蹇暂寄庙中至少已有一年时间。在这漫长的时日里,他每每卖文作字苦度光阴,能不急不躁,单等寄言捎句地提醒仕隐之后,幸得仕隐厚道贴心,予以资助。而一旦获助,他竟能在三更回庙后,五更即起身离了仁清巷赶往都中去了。很明显这一夜他就没睡,头未接枕身不挨席在整理行装。可想而知他得有多么兴奋、多么急不可耐、急着要“飞”!可见他自来到仁清巷那天起,就一直在装!装淡定、装从容。
书中交代雨村“也曾留下话”转达仕隐:“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实在是好笑的很!什么事理,竟等不到天亮亲自面辞?这是怕仕隐酒醒之后对昨夜的仓促之举有追悔之意而发生变故吧?书中说“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嘿嘿,仕隐,你“不罢”了又能怎样?人都走了几十里地了!
自雨村走后,甄家就连生变故家破人散。我们再次见到雨村时,他已升任本县太爷。从仕隐岳丈封肃口中我们听到的是,雨村因念“旧交”,正好看见丫鬟娇杏,便疑仕隐一家移居此处,因而找上门来。
我就奇怪,仕隐对雨村恩同再造,按道理你雨村既然一朝得中升任这里县太爷,应该一到此地就去寻访答谢“旧交”仕隐的呀。而且作为一地县太爷,对当年曾滞留数载之地的变故,岂能一点不知道?怎不见你早早地担忧并寻访“旧交”以关注他的后况?难道你今天不碰见矫杏的话,你和雨村的“旧交”就两清了?
只有傻老头封肃“喜得屁滚尿流”。人家确实是为娇杏而来。当晚便用轿子抬了娇杏过门了。虽说对甄家的变故“感伤叹息了一回”,又答应“必找寻回来”走失的英莲。但娶娇杏才是根本。但人家会装呀!不但浅薄的封肃被哄得团团转,连甄家娘子也信以为真“不觉感伤”。
这样虚伪狡诈的人,不倒霉才怪!
一面打恭,谢不释口
果然做官不久,因贪酷、恃才侮上,“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被革职。对此“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了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看,还在装!
当然,一个胸藏“正邪两赋论的人,怎能轻易就倒下?他成竹在胸,对自己的仕途官运不忧不惧,信心满满。
这次不同前次走哪算哪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即可。当他游至维扬地方时,停了下来。为什么?因为这里是今年钦点巡盐御史林如海到任未久之地。于是当他“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时,雨村就“偶遇”两个旧友将自己“荐”进了盐政衙门里去,做了林如海独女林黛玉的家庭教师。
以雨村的抱负,怎能止步于此?那又何必找他林如海!他总在算计着。
黛玉本就身体单弱,又要侍奉母亲汤药,更兼新近母亲病故,各种原因,功课并不十分紧多,所以雨村清闲的很。教书之外,空下来的时间他在干什么?在等,再找,在寻机会,以图再展志向。
这一日街上闲游时,就“奇遇”都中旧日相识冷子兴。这可是雨村最赞的人,认为他有作为有大本领。何也?因为他是都中古董商人。几句寒暄后,雨村赶紧打听“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这一问不要紧,雨村可是挖到了宝藏。冷子兴一番演说荣国府,令雨村狂喜。返回途中,又遇“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告知他“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雨村次日面谋之如海。恰值荣国府史老太君因女儿贾敏病故,念及外孙女林黛玉无人依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如海便托雨村一同进京沿途照护,同时,向内兄贾政修书一封,拜托“务为周全”雨村复官。
与上次敷衍并匆忙别过甄士隐不同的是,此刻面对如海的帮助,贾雨村感激万分,不急不躁,“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祥探贾政以及荣国府的情况,以便完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内容。书中说“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心中欢喜得意,面上却唯唯诺诺无比谦恭。怪只怪他甄士隐乃一“不以功名为念”的乡宦,怎比得人家身居要职且岳家为荣国府之林如海的势头?
不必过虑
贾雨村复官后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审的是薛蟠的打死人命案。案子里的关键人物便是当年走失的英莲如今叫香菱。有当年葫芦庙里小沙弥即现在的门子提供的护官符,贾雨村在判案时,在已知香菱为谁的情况下,眼睛眨也没有眨一下,香菱就被判给了杀人凶手薛蟠,可怜香菱刚离虎口,又掉狼窝。可是,看看贾雨村判案时又是多么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秉公执法:堂上设了乩坛......“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馀不累及......”令薛蟠家赔冯家烧埋银子作结。
他分明清楚香菱有情于冯渊,而薛家富贵人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却又担心门子误会他要救助香菱而及时止住话头“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听听,自己恩人女儿是“他人”,自己想想办法救她是“议论”!恩义二字在他心中不堪一提。官司一了解,他便忙着修书二封与贾政和王子腾,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云云。
至于如何打发门子,太简单:“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谁让他知道人家当日葫芦庙里的囧况的!虽然在向他讨教护官符时那么热情、那么真诚、那么笑容可掬。人家善于装呀! 当然,抱定王子腾、荣国府这粗腿,贾雨村是轻易也不会撒手的。
由于妹丈林如海的推荐和葫芦案中雨村的积极表现,还有雨村往荣国府的频频走动等等,贾政对雨村绝对信任、欣赏和推崇。
无与伦比有始有终
但有人,对贾雨村可不是的一般的反感。
谁?贾宝玉。
贾政对雨村的赏识已经到了雨村每来都必要宝玉去见的地步。
宝玉心里是一百个不自在。嘟囔着自己“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不用弄清楚宝玉把贾雨村归位“哪些人”,只要明白贾宝玉是什么人就足够了。
他乃至纯至真之人,所以才能与林黛玉心灵高度契合。
还有人对贾雨村恨的咬牙切齿。
谁?平儿。
因为二十把古扇,贾琏被父亲贾赦毒打了一顿,气得平儿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就是我们都看不上眼的贾琏,虽说毛病不少,但却不装不诓有些许正气。在对待贾雨村的态度上,他始终是清醒的。他告诫林之孝“他那官儿也未必保的长”“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想干。”
这贾雨村从一出场就装,时时装,事事装。如果说一开始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装,随着环境的变化和地位的提升以及权利的增长,他这装的技能与日俱增愈来愈娴熟,逐渐习惯成自然,不必再刻意为之而与自身浑然一体了。看他在石呆子古扇案中的表现多么自然给力,从而得到贾赦大大的赞。他在急流津小庙幸遇道士时,在已确定其为仕隐的情况下,心中曾闪过“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一念,忽从人“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毅然转身准备渡河。不料有人飞奔来报那小庙起了大火。书里说“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
如果说之前他在装的同时,还需要脸皮遮丑,那么到了最后,他的脸皮已经练就铜墙铁壁了。当再次被削职,他竟能面无惭色再会甄士隐,侃侃而谈说因果,大言归结红楼梦。从始至终,贾雨村将“装”演绎到无与伦比有始有终,一个彻头彻尾的虚伪狡诈阴险狂妄之徒赫然眼前!
作者简介
冯秀珍,中学高级教师,渭南市红楼梦学会副秘书长。喜欢古典文学,致力红学研究。有多篇散文、随笔、杂记、影视评论、小说等在多家刊物发表。出版有37万字红学评论专辑《珍话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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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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