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一个转变的故事,你应该没听过。
事情要从我同学苏醒说起,她是坐在窗边的无名小妞,毕业后大家几乎忘记了她的名字。如今,她成为朋友圈霸屏风景,我们被她生机勃勃的生活所吸引,当大家被鸡零狗碎的生活磨去激情,都在内卷与躺平中挣扎时,她却越来越自在,从云南到西藏,从西贡到吴哥窟都留下了足迹。我羡慕她,甚至还夹着一丝嫉妒,我想像她那样不为生计所烦恼,带着些许疑问,我们约在巷子里的咖啡屋见面。
我不懂咖啡,小野丽莎的爵士乐弥漫着慵懒的情调。苏醒拉出橡木凳坐下,她的嘴唇抹着淡粉色的唇彩,耳边晃动的大耳环格外醒目。咖啡师将两杯手冲咖啡放在桌子上,碟子上放着糖和奶球。
“这家咖啡用的是正宗的阿拉比卡深烘焙豆。”苏醒说。
我摇摇头表示对咖啡一无所知。
“市面上许多意大利咖啡豆,其实是云南豆。”苏醒将糖放进咖啡,用匙拌了下,“假豆透着一股酸焦味。”
“连喝咖啡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我说。
她拿出手机,向我展示一张张照片。她穿着冲锋衣站在一座光秃秃的栗色山顶上,胸前挂着一台单反,模样就像是一个摄影师,远处有一排像贝壳的射电望远镜。
“这是哪?”我问。
“Mauna Kea。”苏醒说。
我大脑中飞速地搜索着这个单词。
“是大岛的冒纳基,太平洋上海拔最高的火山。”
“在哪?没听过。”我摇摇头。
“夏威夷群岛,海拔4800米,山底是热带,山顶却像是寒带。”
她翻动着照片,有的是站在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海边,有的是和一群脸上涂着颜料的波利尼西亚人合影。
“这些年你变化真大。”我说。
“以前我和你一样的。”她拿起咖啡杯啜了口。
“和我一样?”我说,“你去了这么多地方了,看遍风景,尝尽美食。我哪也没去,鸡零狗碎的生活,每天都在总结、报表、PPT,卑微得像一只蜗牛……”
“其实,”苏醒停顿了会儿,“要看你愿不愿意改变思维方式。”
“你是如何改变的?”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她继续和我说着冒纳基的事。
“大岛属于夏威夷,要从檀香山乘坐一种小型飞机过去。大岛的机场很小,和国内公交站一样大,整座岛屿人烟稀少,和荒岛没什么两样。我从ALAMO租了一辆四驱的牧马人。我的行程是从希洛镇出发,穿过火山脚下的一片热带雨林。”
我佩服苏醒的勇气,她是那种敢做敢当的人。这些年她的谈吐与眼神都透着独立与自信,而我却无可救药地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中年大姐。
“沿途的雨林十分茂密,树枝刮在牧马人上发出尖锐的声响。你知道我们看见了什么?”
“什么?”
“一大群黑色的野猪。”
“野猪?”
“是的,几头大野猪后面跟着小野猪,从路上穿过,它们不伤人,只会用突出的鼻子拱出土豆和芋头。波利尼西亚人说这些野猪是从家猪变的。十九世纪欧洲人把家猪带到了夏威夷,家猪跑到野外,逐渐就变成野猪。”
“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新鲜事。”我说。
“野猪经过后,我下了车,从拱出的泥土中捡到了一块石头。”
“什么石头?”
苏醒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一种黑色多孔的火山石,凹凸不平的表面就像一块陨石。
“火山喷发后会喷出岩浆,冷却后就会变成这样的石头。”苏醒将手机上的照片放大说,“像不像一个人脸?”
“真像,眼窝和鼻子都清晰可见,只是努着嘴,表情像很生气。”我说。
“这种石头不吉利,捡回去会遭遇霉运。”
“你真走了霉运?”我说。
“那时候并不知情,”她继续说,“我顺着冒纳基的山脚往山上开,路面是砂石路,沿途的风貌从热带雨林到草原又成了苔原,气温也降到0℃。很难想象这里地处赤道,居然会0℃以下。我把T恤换成冲锋衣。山脚下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上了山,手机只能看时间。”
“此时,山上忽然起了很厚的浓雾。这应该是太平洋的水汽的作用。我继续向前开,车速很慢。窗外的树木形状奇特,像魔鬼在跳舞。我想起波利尼西亚人说几个日本游客在这里遇到浓雾迷路,后来汽油耗尽冻死的事,不觉害怕起来。”
被她一说,我感到背脊发凉,脚趾都勾了起来。
“那时已经有高原反应了,我去过拉萨,3500米的海拔头都没那么疼,我知道这里的海拔一定是4000米以上。我控制着自己不睡着,将汽车音乐开到最大,可是大脑还是不听使唤,眼皮不自觉地打架。”
“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能保持头脑清醒真不容易。”我说。
“这时天空下起了雨,准确说是暴风雨,大雨倾盆如注,仿佛整个太平洋的水都倒灌在山上。我既担心山体滑坡,又担心开下悬崖,那时我想着只要能活着,哪怕失去所有财产也愿意。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我已经睡着了,好像回到了童年,我想起了自己十多年前上学时的事,像电影似的在大脑中回放,我感觉自己醒来应该是在家中的床上而不是在太平洋的荒岛。”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忽然想起裤袋里有个小瓶子,是在山下波利尼西亚人村中得到的鲁鲁莉精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涂抹在太阳穴上。”
“清醒点了吗?”我说。
“注意力确实集中了些。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全身心都集中在方向盘上。当心无旁骛时,感觉一下变灵敏了,我将车速控制在15码,听着刮雨器来回摩擦和雨点拍打引擎盖的声响,感受着车轮一寸一寸碾过石子。”
“后来呢?”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看见路的尽头是铅灰色的阴影。”
“那是什么?”
“过了一会,汽车穿过浓雾。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场景。湛蓝色的天空下是一座巨大的栗色火山,山坡就像火星的表面,山的阴影呈现几何的图案,那是冒纳基火山,波利尼西亚人口中的圣山,太平洋的最高峰。”
苏醒颤抖着说完她的故事后,我的心绪依然飘扬在太平洋上。每个人都会遇到转折的时刻,一棵菩提树、一次灵修、一场大病。她的转折无疑是那次登山,这对我有某种深深的感召,我也要体会她那样的心灵之旅。
心绪平静下来,我依然疑惑,我是个过于实际的人,实际得有些俗气,连实现理想都精打细算。我说:“这次旅程花费不菲吧?我需要筹集旅费,来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她那挂着卡地亚手链优雅的手从包包中取出了一个小瓶子,里边装着透明的液体,她说:“是鲁鲁莉帮助我走出浓雾。”
我好奇地看着这个棕色小瓶子。
“它由热带植物和薰衣草萃取而成,”她继续说,“不仅能提高注意力,还能促进血液循环。”说完她滴了一滴在我手上,我的手上感到一丝冰凉。
我摇摇头说:“我对精油不感兴趣。”
“鲁鲁莉还有改善睡眠,调理肠胃、治疗头疼痛经的功能。”
“我的肠胃很好,也没有头疼。”
“但是你可以考虑做点副业,否则怎么能实现财务自由呢?”苏醒说,“我是鲁鲁莉精油的代理,一级专业讲师。”
我呆呆地看着她,手臂上的鲁鲁莉产生了作用。我的谜团消散了,我起身离开咖啡屋,她也跟了出来,我头也没回地跳上了公交车。事后,我为莽撞表示抱歉,出于同窗多年,不妨帮她吆喝一句,鲁鲁莉只在朋友圈卖。
文:余涛
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