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11月20号,北国的冬就已经冷得彻骨。我紧缩在被窝之中,任凭火炕烧得滚烫,任凭身旁的炕缝里冒出一缕缕无形的一氧化碳,依然不想挪动一下僵硬的肢体。
我的身边,躺着我的同学兼闺蜜肖小红。虽然她纹丝不动,努力做出熟睡的模样,但从气息可以判断,此刻她和我一样,在心事重重中假寐。谁能想到,人在点背的时候连月亮都不肯施舍一点点光亮给我们!
我理解肖晓红的心情。那一日,因为一个电话,我们坐着最便宜的火车急匆匆从哈尔滨赶到扶余市,在这座可以追溯到西汉初期的小城里,我见识到了人性与真善美无关的一面,也让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多了一份彷徨失措的迷茫。
事情的起因是肖小红的妈妈给她打电话说她大姨被牛顶了,伤情很严重,当地的乡镇医院接诊不了已经转院去了市里治疗,要她抓紧筹钱快点赶过去。闻听此言,刚刚在哈尔滨找到工作的肖小红立马给我打电话,见到我的时候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帮帮我吧,除了你我不知道找谁能借到钱。听了她的哭诉,我哑口无言,天知道我混得有多凄惨,吃菜不剩汤剩汤也要舔干净的选手,贷款一大堆,讨债的人排着长队都要排到了巴黎……
我本意是要拒绝的,毕竟助人为乐也要量力而行。却不成想,肖小红突然跪在了我面前,她抓着我的裤脚声泪俱下,拿捏得我心跳加速,我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然而至的“债务”,只得硬着头皮问她想用多少钱。见我态度有了转机,她快速说到至少三万。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一跳三步远,打劫吗?动不动就三万?你让我跟谁开口求借?再说就算借到了你又用什么还?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肖小红的妈妈又来了电话,语气慌乱,语句混乱,大意是快去医院啊,你大姨要不行啦……耳边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人家求助的话语,脚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长跪不起的哀求,我还能怎样?翻出手机,稀疏的通讯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不知道到底该跟谁开口。这般的尴尬是我想象不到的狼狈,无力无奈又无措的六神无主真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开口跟人借钱需要自杀一样的勇气。
见我犹豫,肖小红硬生生用膝盖挪到了我的面前,做出了要磕头的架势,吓得我只得顺口胡诌道别急,我想办法,但三万有点困难,一万吧,也许可以。就这样的,莫名其妙地我又多了一万块钱的债务。
扶余市距离哈尔滨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至今我已记不得那医院究竟坐落在何方,只记得我回到哈尔滨时已经是比现在更晚的深夜,我一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地奔跑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之所以没打车,是想要在回到住处前能够化解心中的悲愤。
肖小红的大姨多年前丧子,她含辛茹苦把孙子拉扯大,又花二十八万在市里给孙子买了楼房娶了媳妇,就连孙子买车老人家还是咬牙赞助了七万四千块钱。我想这是老人家能拼凑出的全部,否则怎么会是一个不完整的数字呢?以万为单位,在这座人均收入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县城里,已是爱到极致的全力以赴。
肖小红的表姐据说孙子都上幼儿园了,目前全家都在大连打工。因为没有人看护,肖小红自然是要留在医院照顾病人的。今天上午我再见到她时,完全彻底的惊呆了,只见哪怕在生活不能揭开锅时也要描眉打扮的她头发蓬乱,面容沧桑到憔悴狰狞,衣服皱巴中还带着淡淡的污渍,我无法知道也不曾想要过问她这两日的遭遇,可她却主动开口了。
肖小红跟我说她表嫂是第一个到医院的家人,因为她大姨在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看望,所以她的表嫂只是晃了一圈就走了,就这晃一圈的功夫还对她训斥道就你积极,交什么钱啊,都这样了救她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给活人找罪受?
肖小红的表姐是第二天下午来到医院的,简单了解情况后也是抱怨道我妈都是废人了,你交钱治疗算咋回事?就算治好了也是瘫痪,以后谁伺候她?家里就那么几个人,每个人都有事,哪有功夫管她啊?你真是脑袋有病,谁让你乱插手别人家的事情了?
肖小红的妈妈着急自己亲姐姐的病情,当天便坐着火车也跑到医院去看望,见她姐姐最疼爱的大孙子没在场瞬间不乐意了,亲自打电话说大孙儿啊,你奶奶不行了,快来医院看她最后一眼吧!不成想电话那边的人居然说在上班,请不了假,请假扣全勤奖,还礼貌的让姨奶多担待些。这番话气得肖小红的妈妈直骂她姐姐家的列祖列宗,但随后再次拨打电话过去则无人接听。
问题就这样产生了。肖小红给她大姨垫付的一万块钱,到底算是借给他们的呢?还是自愿的雷锋行为?如果是借,那么谁跟她开口借的?借给了谁?由谁买单偿还这笔钱?如果不是借,那么就是捐赠,可她主客观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啊!生活已经水深火热,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又怎么会抽刀放血的去救治一个不被看好的病人?就算那个人是她大姨,她也不会冒他大姨全家之大不韪而施德行善。
当肖小红的丈夫得知此事后,一千万个不愿意,他隔着时空在电话那边边骂边各种诅咒,说你这败家娘们,哪哪都有你,人家有孙有女的用得着你显摆吗?这下好了,茅坑漏雨全他妈的无处落脚!肖小红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不懂法就想让我跟你承担债务,我跟你讲清楚了,你记好了,这钱是你自己借的,没有用在家庭开支,不是夫妻共同债务,别指望我帮你还!
肖小红的妈妈知道此事后,打过来电话又是一顿哭,说丫头啊,看在我这老不死的份上别为难小红啊!她命苦,活得不容易,她欠你的钱我来还,我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啥收入,明年春天包地时的那三千六百块钱我都给你……
这不是连环局。我头脑理智思路清晰,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仅一个合同相对性就足以让我胜券在握。尽管如此,我并未言语,想看看我这个同学简闺蜜的态度,但直到此刻,她并无任何表态,只是一个劲的诉说着自己的无辜和无奈,说好心办了坏事,说好人不能当好事不能做,说因为这一万块钱真离婚了可就糟糕了。这样的话,我并不意外,肖小红两口子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事在同学中有所流传,我从未曾相信,在我心中她是我儿时的伙伴,是那么的纯朴善良,她任劳任怨,她勤劳能干,她怎么能做出那么让人唾弃的勾当呢?
想归想,话到嘴边却不能说。今夜宿在这里,火炕烫得我终究还是翻了身,每动一下就会有冷风吹进被子里,那一刻的冰冷是那么的随意,又是那么的清晰。我知道肖小红也同样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肚,这个世界现实到亲兄弟明算账,所以别跟我谈什么感同身受姐妹情谊!总不能人情你卖了,我却活该为你买单。想到这里,我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了衣服,刚要开口说出我的决心,却在不经意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肖小红脸颊的泪滴!是的,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哭泣,她一直都躺在那里无声地哭泣。
肖小红是一个善良的女性,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着跟我一样的倔强。这么多年,她赤手空拳一路打拼,最艰难的时候一天睡五六个小时的觉,剩下的时间里要打三份工,用这样的辛苦付出养大了孩子,也送走了公婆,却还是不讨她那赌徒男人的欢心。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下午,她一身湿漉漉的闯进了我的办公室,起因竟然是她男人嫖娼要被罚款五千元,她没钱,让我想办法跟派出所交涉一下少罚点。我说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也丢不起那样的人,你自己想办法去吧!那一次我没有管她,任凭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在风雨里。那时的我恨其不争,怒其不为,可几天后她居然在微信里告诉我说她之所以那样做,就是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要不可咋整?别人知道了家里的情况后两个大小子咋找媳妇?
虽然我现在的状态也是惨到一地鸡毛的狼藉,但终是无法做到铁石心肠漠视不管。于是,我又轻轻脱下刚刚穿上的衣服,我又轻轻躺在了刚刚的位置,沁入鼻子里的依然是那个无色无味的一氧化碳,还有一种略略呛鼻的烟囱油的味道,一切我都可以接受,只是忽然间一股寒意袭来,也许是室外又降温了,我感觉有一股股冷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