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散记
作者梁明院女士:江都区仙女镇人。扬州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扬州旅游协会专家组成员,原江都区文广新局副局长、申遗办副主任。
去海宁前,只知有皮革城,不知有盐官和硖石;而此之前读书只知有盐官和硖石,却不知在海宁。要说在某种意义上海宁就是盐官,就是硖石,也不为过。我总有些喜欢刨根问底,有时候想,所谓的旅游,风景一半在眼里,另一半则在你了解的先验里。海宁在钱塘江北岸的杭嘉湖平原,这个地理位置与长江北岸江淮平原的扬州何其相似,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平原地区,虽无名山古刹烟霞流云,但凡大江大河之岸,水源丰沛,开发较早,又交通便利,所谓地灵而后人杰,往往是出国家栋梁或社会贤达、文人雅士的地方。海宁一名,让人想起西宁。西宁,西部安宁,它代表着一个王朝对边疆安宁的渴望,是民族对民族的征服与反抗;海宁,海平浪静,寄托着王朝对这一海边赋税重地免于自然力侵袭的祈愿,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博弈。海宁文联赠送了几本介绍地方历史文化的书,晚间翻读,方知道海宁的前身是盐官县,建于东汉末年,到了元代改为海宁州。但自唐朝直至建国前,无论州县,其治所都在今天的盐官镇,1949年后移到了现在的硖石镇。盐官之名,源于西汉吴王刘濞煮海为盐,在此设司盐之官,这个渊源让我有点小小惊讶,因为之前只知吴王刘濞据守扬州,开山铸钱,又东临大海,煮海为盐,是以实力雄厚傲视群侯,觊觎皇位。扬州因盐而富,一直延续至清。没想到刘濞的手那么长,一直伸到杭州湾北岸。如今的海宁,不再以海潮、海塘、海盐闻名,却以皮革城扬名四方。作为江浙沪购物目的地之一,这是一个消费时代将旅游与购物结合最成功的范例之一,如同以前的义乌小商品城、常熟的服装市场,到了秋季,女人们周末成群结队,作海宁皮革城一日游,其购兴、购情如秋冬季流行性感冒一样,传染极快。所以,在很多人印象中,海宁等于皮革城,皮革城等于海宁。海宁行走,依旧做不到旅速游慢,依旧走马观花,海宁给我的印象,如剥食荔枝一般。皮革城不过是包裹在最外面的皮,鲜艳好看,诱人去购;盐官的海潮,金庸的武侠小说,陈阁老家的历史戏说,徐志摩的爱情,或许是皮下的肉,最是美味不可阻挡;但对于荔枝的核仁,通常吃完肉就吐掉了。如此想来不禁大好奇,百度一下,果然其核具有理气散结、收敛止痛之功效。不知这样来比喻盐官的王国维,是否恰当。盐官实在不是一般的江南小镇,它是一座古城,有着中国古城一般的要素,诸如城河、城门、古庙、古街,然而仅有这些不足以构成盐官。街上人不多,路边间或有一二小水果摊,品种也就一两样,樱桃和小黄瓜,自家产的。樱桃盛在竹匾里。盐官的樱桃不同于山东半岛的,是那种本色的,个头小,色泽淡黄明亮,江南小家碧玉似的。无人吆喝,更无人兜售。跟着人群,虽脚步匆匆,但心在慢游。盐官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既有翰墨书香,又有刀光剑影;既有宰相府第的风情,又有狂澜卷雪的海潮;既有正史的台阁之气,也有戏说的盎然不衰——所以盐官有点像金庸笔下的大理段氏皇室。我们在盐官游走的路线也很有意味,从海边看潮后,便去了王国维故居。一是自然奇观,一是人文高峰,莫非盐官用这样的路径告诉我们它统一的胸襟?观潮需要力量,拜谒需要深度,我感觉都不够,我的观感和理解,与盐官自身表现出来的丰富与深厚尚不及万一,心中说不出的不畅。但以海之大尚不拒小流,又何必苛求自己呢?高山仰止,无论人们是否来过、看过、敬仰过,它和他都在那里,不嗔不癫,不喜不悲,或许我们知道这点就足够了。从盐官洇出去的金庸江湖很宏阔、很辽远,最后又浓缩在金庸书院。这一片江湖与陈阁老家的庙堂,两两映照,不知生出多少扑朔迷离的家国爱恨。君主高居庙堂之上,未必每日都是锦衣玉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江南历来富庶,国家财力所倚重,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一路沿大运河到扬州,南下杭州,四住盐官陈阁老家的安澜园,视察江淮水利和盐官海塘,恩泽有加,为的是大清江山源源不断的供给。老百姓哪里懂皇帝的心思,觉得奇怪,既而猜测,再则附会,进而传播,于是成为传说,皇帝的忧思变成了百姓一代又一代的津津乐道与舞台狂欢。陈阁老家门前是宰相府第风情街,有一些商铺,有一些展馆。游人很少,商铺店主传承了他们祖辈的手艺,从容地制作梅干菜。江南的梅干菜与黄酒,其实同烟雨小巷一样,已成为一种符号和元素。从陈阁老家出来,人们去了花居雅舍,名字很雅,原来是青楼。总是家国社稷也累,这或可理解朝廷重臣在庄而重的诗之余,亦遣兴作妩媚之词。我在雅舍对面小商铺消磨时间,店主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卖些土产,梅干菜、杭白菊、芡实糕等,有野菊花茶,都是未开的花朵,绿豆般大小,菊味极浓。我感叹采集者的辛劳,称了二两,以祛虚火。一路走过,盐官仿佛是部《易经》,“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而成万千气象。来海宁前,未知有观潮一程,被带往盐官海边的时候,正是正午,于昏昏然中好像被人塞了根冰棒,一激灵间,想起几句前人的词:“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这首词年少而读,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旅游,常常在书本文字中,完成一次次壮美的行旅,饱览千古江山。又想起消失千年的扬州广陵潮来,觉得我们人总有些滑稽,一边拼命地驱赶着大自然,一边又无聊地追踪它们,甚至激动地大喊大叫。于嘈杂的人声中,听得导游说今天海潮到达盐官的时间是13点15分,这个时间是根据昨日潮来的时刻推算出来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又说在盐官看潮,有四个步骤:等潮、听潮、观潮、送潮,这话让我觉得有些兴味索然。这就好比一篇优美的文章,被语文老师宰割得支离破碎,变成一个个词和句子,那种一气呵成的审美灵动不复存在。倘若要续《义山杂纂》“煞风景”,可在“月下把火”后,补上“观潮分四步”,一笑。阳光十二分的辣,好在前面有遮阳的看台。听得有人喊:看到了吗?那根白线!回头望去,白晃晃的天边,一根白线若有若无,呵,那就是传说中的钱塘潮了。我在看台找了个较高的位置坐下来。眼前的钱塘江江面开阔,看得见江水汩汩东流,饱受长江中下游干旱资讯困扰数天的眼睛,似乎为之一润。许多人走下看台。我却不想动,风景与人一样,有缘无缘,大概要看邂逅的时机。或许这提前到来的酷热,又逢正午,人晒得蔫巴巴的,我怕那浪潮也会少些生气。观念中的钱塘观潮图,背景是雨季,苍茫的天空,似万马奔跑的云层,率性而自由的海潮,裹挟着雷霆万钧,顷刻间浊浪排空,滚滚而来。江边的观潮人如无数根火柴棒,浪涛就在他们的头顶高高卷起,像蛟龙翻腾,汹涌澎湃,定格在激动又惊骇得不知所措的人们面前……另外一幅图则在无人的月夜。月夜的好处一是朦胧,月光过滤了过分真切的物象,隐隐约约便有了不同于白昼的美;二是月下的海潮因为少了人在一旁的起哄而更纯粹,收敛了野性,自然率性,它们相互挤涌着吵吵嚷嚷,欢快而去;此时海天一色,如梦如幻……这样的胡思乱想着,隐隐听到无数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一道破碎的白色巨浪已向这边滚来,又一拨人群涌向岸边。我终于按奈不住地走下台阶,看着它们如同千万只赛跑的小狗小狮,无比自信又不管不顾地从我眼前轰然而去……王国维故居在盐官镇西直门街周家兜,说是街,但看到的却是一派江南农村景象。家家门前屋后栽种着蚕豆、油菜籽等各种作物,间有樱桃树。一个农妇蹲在故居的山墙下卖蚕豆角,蚕豆角是刚摘下的,翠亮饱满。故居实是一普通的农家居所,从外观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这样的质朴不会像陈阁老家的深宅大院,重檐高墙,幽暗参差,让人不安。故居前面是一小块农田,田的尽头,是绿树,树那边便是“日日东流又西流”的钱塘江了。游人纷纷在门前石像前留影,这位“近三百年来中国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若泉下有灵,不知该怎样看这般的热闹。他是学者,其学术成就高山仰止,但他的名声恐怕来自两点,一是他的三重境界说,虽集宋词,但若不是他自身是大境界的人,如何有这样的眼光?而一经他提出,就脱离了原本词评的范围,具有了超越其上的规律意义,事业、仕途、财运、爱情、人生,一网打尽,所有的成功莫不要经历这三种境界。成就他名声的还有他死的方式和姿势。84年前的6月2日上午,在昆明湖畔,他像一个杰出的跳水运动员,深呼吸、屏气,然后干净利落地背对苍天,扎向大地。许多人在他身后猜测死因,这说那说,但斯人已去,真相无从知晓。我与很多人一样,怀着遗憾与好奇,探求那个姿势背后的动因。于是搜索了他的遗书,思维停留在第一句话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句话是不是表明他活够了?或者五十年足够了,余下的岁月与其苟且偷生,莫如一去了之?抑或五十年该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已圆满结束,以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在“世变”一词前停留了好久。好在历史总有人记录,1927年6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世变”?4月21日上海的事变?5月21日武汉的马日事变?是不是因为这个,我不得而知。“义无再辱”,难道之前已受过“辱”?如果是,又是什么呢?不知怎地,想到这,却想起了从前中学语文课本鲁迅的一句诗:“城头变幻大王旗”。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要么于世事的绝望之余,走向山林,做个洒脱的隐士,要么倔强迂儒,思想上不能转弯,这种人往往视精神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一种信仰或文化的坍塌,便摧毁了他活下去的根基。当然也有最后走向奴隶并坐稳奴隶的。这样的人,为文所化,他又是中国美学的创始者,美学的根本指向人,指向自由精神与终极关怀,其温和的内心,地下水般漫流着一种大爱,天地生灵,一样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