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 一章小文
来源 l 一章小文 分享 l 生涯研习社（ID:xjysyyxs） 本文共计约 2535 字，阅读大约需要 7 分钟
在这些个被挂在高楼外墙玻璃上的一群人之中，有一位叫做郑宽生，今年六十四岁，再有一年就可以领到农村养老保险。郑宽生在工作时不经意间被人拍下，得知后有些焦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的诉求。
“得删掉，这个必须得删掉。我们队长讲了这个事情很严肃，该拍照片会有专门的人来拍，平时不能拍照片，我们自己也不能拍。工作的时候手机都放在顶楼的工作台，不能随便拍照的。”
郑宽生来自湖北农村，自二零二零年来到上海打工已有快四年了。来上海打工的中年人很多，比想象中的更多，比青年人还要多，湖北的，四川的，安徽的尤其居多。各大城市为了抢夺人才资源出台了各种福利补贴政策，为了留住青年人，和这些中老年人无关。
“你问我嘛，原本在老家湖北是干装修的，跟着同村的工程队到处跑。后来疫情来了几年，工程不好做，我跟老家几个朋友一块来了上海打工。最开始在五金城附近蹲点，搞个纸壳子板，写上‘装修、水电、木工、瓦匠’几个字，不是在这里跟你们吹牛皮，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工地的，装修这点活样样能干。在五金城找活也不容易，几个月的时间里接了几个活，还被压价的很厉害，我们四个人刨去开销一天每天也挣不到一百块。”
郑宽生来上海的时候已经六十岁了，在湖北农村，六十岁的男性需要付出大量体力劳动是非常常见的，六十岁的男性外出务工更是常见。六十多的男性在农村周边打临工、做保安或者干环卫，每天也很难挣到一百块，种地是更不可能的了。
“对我这样的年纪，没文化没技术，还能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已经菩萨保佑了。原本是不招我的，只要五十周岁以下的人，因为队长是湖北老乡，看在老乡面子上，可能也是实在缺人，让我先干这一年。累倒也不算很累，我们以前都是庄稼人，累和苦都是外在的，就是才吊安全锁的时候很心里很慌，干了一个月就好多了。我们都买了全险的，我之前不懂这些保险的，队长说即便是发生了那什么，也有一大笔补偿金。有吃有住，跟以前在五金城干装修相比，好太多了。”
郑宽生没说全乎，与之前干装修相比，现在的收入好太多了。除了收入呢，被吊在上百米高的大楼外面擦玻璃，还有什么好的。前几年疫情反反复复，没活干的时候蹲在五金城一蹲就是一天，一天接着一天。有一次接了一个很远的活，那几天急着完工，晚上就睡在天桥上。夏天的晚上，也很安静，比开空调还凉快。
“也有六十岁就退休的老头老太太，退休金听说都好几千，就我们老家那县城里，公园里的老头子下象棋，老太太跳舞的。我不羡慕，没那个命。也闲不下来，有时候连下几天雨反而在家歇的腰酸背痛，天天干活习惯了，晚上回去倒头就睡。”
郑宽生的老伴留在湖北农村老家，家里边还有几亩地，这几年种不动了，大部分都租给别人了，一年租金才几百块，留着离家近些的半亩土地种点辣椒茄子应季蔬菜。老伴前两年身体不太好，这几年好些了郑宽生才放心出来打工。
“我不会用智能手机，我老伴也不会。刚刚跟你说的话成了笑话，让我拍照我也拍不了，好在不怕家里老伴担心，老伴也不知道我在做这个。年轻人搞的那个视频我也不会搞，队长人挺好的，就是那个湖北老乡，四十来岁，有我儿子微信，经常能借队长手机给我儿子打个视频电话，队长帮着我一块瞒着儿子。老伴一个人在家带孙女，我虽然不放心，但来回跑又耽误工，还费不少钱。”
郑宽生有两个儿子，生俩儿子乐十几年，但得愁一辈子。大儿子在县城上班，当初为了大儿子结婚，在房贷利率几乎是最高的时候，贷款几十万买了县城一套房，现在还没还清。孙女要上小学了，农村的教育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行了，可大儿子又没能力把女儿接回城里养。小儿子娇生惯养，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一开始书没念几年就跟着父亲干工地，嫌工地苦闹着脾气就跑了，这些年就在老家农村附近混着，做过几次生意赔了好些钱，三十好几了，说媒也说不到。郑宽生懒得骂更打不动了，这些年真老了，农村里老掉的人就像没牙的虎，空架子，没人怕。
“不干怎么行呢，老大和他媳妇那点工资不仅要养家，又要还房贷，我们老两口给他把女儿养着，儿媳妇去年又怀着一个。孙女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知道这不是个事，但能怎么办呢。老二也不争气，后来我也想开了，总得有个人在家里边，老二还落着离家近，趁着我还能动，出来多挣几年钱。”
现在要好很多了，郑宽生在正规的家装清洁公司上班，虽然干的是有点危险系数的工作，就像是公司岗位培训说的那样，工作不分贵贱，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去干，什么样的工作都有相应的危险，每年飞机的失事率比建筑外墙清洁失事率可高多了。而且这份工作收益高，出班的日子每天包三餐，能拿到三百到五百不等。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月得有二十天出班，不出班的日子郑宽生又跑到五金城蹲着，一天也闲不住。最重要的是公司给外地员工提供了样板房居住，这对郑宽生来说已经非常好了。
“年轻的时候跟着工程队跑过全国不少地方，干完工地就走，从来没觉得属于外面的大城市。我就记得我家门前的池塘，老伴常常在池塘边的石板上洗菜洗衣裳，两层楼房是我二十九岁自己建的，楼房后面是一座种满毛竹的小山坡，家里散养的鸡漫山遍野地跑。我不管在哪里的城市都想着自己的屋子，我来上海四年了哪里也没玩过，也就去年年底腊月二十七的时候队长请我们吃了顿烧烤，我拉了两天的肚子。大城市，不属于我们这些人。”
跟这座城市绝大多数建设者一样，时常会觉得这些满身汗渍统一工作服的人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如那些出现在环境中看上去突兀又宏伟的建筑一样，一砖一瓦，血肉铸成。
“如果这就算苦难的话，我实在是见过太多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