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家乡夏桥村
爷爷没吹过我吹过的风,我走过的路也早已没有了爷爷的足迹。在爷爷去世之后第七年,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爷爷奶奶共育有两男一女,父亲老大,二叔次之,姥姥(家乡对姑姑的称呼)最小。爷爷离世六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他的儿、媳、女、婿中,只有二婶一人健在,也八十有二了。孙辈见过爷爷的只有大姐、二姐和大哥。大姐已逝,爷爷离世时,二姐三岁,哥哥刚满周岁,都还没有记事。从长辈的话语中,我收集到的关于爷爷的信息非常有限:爷爷叫夏传江,排行老二,生于一九〇三年,卒于一九五九年。爷爷是个篾匠,会打拳,板凳花(利用大板凳作为器械的拳术)玩得很溜。仅此而已。
△奶奶
爷爷孙子辈十四人,也就我多读了几年书,给爷爷“树碑立传”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可以确定爷爷是个篾匠,因为父亲也是篾匠;爷爷的父亲、爷爷也可能是篾匠,因为父亲有把篾刀,据说传了几代。篾匠的工作是把竹子制成实用、精美的竹制品。竹子是篾匠谋生的材料,我们家乡周边地势平坦,不产竹子,离我们最近长竹子的山都在二十公里之外,注定爷爷的主要活动场所离不开江南。“下江南”是北乡人世世代代谋生之路,充满无尽的心酸和无奈。父亲十二岁开始和爷爷一道“下江南”,土改后有田可耕的父亲再没有下过江南,算起来父亲在江南呆了十五、六年。爷爷自然也是从十几岁开始“下江南”,直至解放前后因病失去劳动能力为止,他在江南奔波大多辈子,算起来足有三十多年时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关于手艺人的投入产出比,有“一打铁,二放血,三破篾”的说法。就是说,过去铁匠、屠夫和篾匠都算是不错的手艺,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因为耳濡目染,无需花钱投师,我们家的篾匠自然是代代相传,始于何时无从考证,但哥哥是我们家最后一位篾匠已成事实。
△爷爷的长子(作者的父亲)
过去“会拳”(有拳脚功夫)是巢北夏氏族人的基本技能。我编纂《夏氏族谱》时发现,我族迁居巢北近六百年,过去没有出过多少达官显贵,连识文断字的人都不多,几乎都是地道的农民和手艺人。在梁帝庙周边,尹姓、夏姓、胡姓都是大姓,但姓夏的人心齐,打起架来一起上,因为穷,无所顾忌,所以下手狠,也就是所谓“穷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经年累月,或无师自通,或相互切磋,族人都精于此道,其中不乏“高手”。当地有“尹不沾,夏不望,姓胡的出了个活阎王”的说法。我爷爷也“会拳”,听长辈说,爷爷板凳花玩得出神入化,三两人不得近身。这既是常年在外谋生,防身保财的需要,也是巢北夏氏家族的家风使然。
△前排坐者,爷爷的长媳(作者的母亲);后排立者,爷爷的长曾孙辈
爷爷的是非功过也就只能根据他零星的“事迹”和对儿女的安排进行合理推测和评估了。从记事起,我们家的房子就比较接地气,四面漏风透光的土墙上,架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料和被熏得看不清原色的毛竹,屋顶上铺着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稻草(有钱人家用麦秸或荒草,不但耐用,还冬暖夏凉),因日晒雨淋而沟壑纵横。下雨时,家里常摆满大盆小盆接漏。可想而知,爷爷确实没给父亲留下多少财产。
做手艺可以养家,这一点爷爷非常清楚,所以父亲十二岁开始“下江南”,成了家族手艺传承人。爷爷大概率识不了几个字,常年走村串户做手艺,吃了不少没文化的苦,于是二叔就被安排去读书。母亲曾说“爷爷能挣钱,但不聚财、不顾家。”我觉得母亲的话似乎有失偏颇。爷爷生活的年代兵荒马乱,盗匪横行,老百姓流离失所,爷爷靠做手艺应该可以挣些养家糊口的钱,但靠手艺能聚多少财,可能性不大。父亲曾说过,他和爷爷“下江南”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放进锯梁里(篾匠用的锯子锯梁用竹子做的,中间打空,放钱不易被发现)带回来,说明爷爷还是顾家的。粗略估算一下爷爷的经济账,解决一家人温饱,加上支撑一个孩子在外读书,应该所剩无几了。父亲对子女的安排,几乎是对爷爷做法的照抄照搬,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把我送进城读书,也着实把他忙了一头汗。如果没有哥哥弟弟打工收入相助,单靠父亲一人,无法铺平我的求学之路。当年爷爷安排二叔读书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二叔也没有辜负爷爷的希望,1953年,二叔考进巢县中学(初中,原巢县一中),毕业后,分配至“巢县水利工作队”(巢县水利局前身)工作。奶奶担心二叔太小,整天和水打交道不安全,硬是让二叔回来继续读书。于是二叔又考上黄麓师范,1959年毕业分配至舒城县教书,同年爷爷病故。二叔靠一人工资养大四个孩子,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还把奶奶接到舒城养老送终,这一点让我非常钦佩,自愧不如。孝顺是需要成本的,如果当年爷爷没有安排二叔读书的话,二叔再孝顺也可能有心无力。
△作者夫妻近照
爷爷对姥姥的安排,就让我无法理解了。姥姥嫁在黄山尾石马山下,离我们家足有十五公里。在那个年代,就算嫁得比较远了,姑爷应该是爷爷做手艺时发现的。自从我和弟弟能走动那么远路时,我们每年都要去姥姥家,不仅因为家婆奶奶远在广德(1938年,外公外婆跑鬼子反,回到外公老家肥东大崔集,回广德时,把时年六岁的母亲丢在老家),我们没有亲戚可走,主要是姥姥非常疼爱我们,尽可能给我们找各种好吃的,冬天还用煮熟的鸡蛋给我们焐手,过年时姥姥还会在我们枕头底下放一元压岁钱。那时的一块钱能买三十支铅笔,带橡皮头的花铅笔也能买二十支。姥姥有四个孩子,当时拿出来两元钱并不轻松。姥姥看到我们惊讶的表情,会告诉我们赶紧收起来,不要让别人看见。记得姥姥重复提过一件事,说她六岁时在隔壁贾庄村放牛,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弱小,被牛顶到冰窟窿里去了,落下病根,所以身体一直不好。是在什么情况下,爷爷让只有六岁唯一的女儿去外村帮人家放牛(帮工抑或是抱养不得而知)?那时我年龄小,到姥姥家只想到吃,没想起来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后来忙于求学和工作,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姥姥,也没想起来打听姥姥童年的遭遇。姥姥的四个儿女都很孝顺,也很能干,无形中成了我们多年没去看姥姥的借口。2000年12月,父亲过世,姥姥亲自送她大哥最后一程;2007年姥姥送走了二哥(我的二叔);2018年哥哥和二婶给姥姥做八十大寿,我和弟弟忙于生计没能参加;2021年元月我母亲过世,姥姥已经卧床,没有能力来送她最后一程了。安排好母亲后事,我和弟弟商量得抓紧时间去看看姥姥。因为种种原因,直至姥姥离世,我们也未能成行。2022年9月20日,姥姥走完八十四年的人生历程。站在姥姥的墓前,冬日里滚烫的熟鸡蛋和那张能买三十支铅笔的一元纸币又一次浮现眼前,我痛心入骨,追悔莫及。
在我们家乡,家里唯一的女儿会被称为“丫头王”而倍加疼爱,而姥姥的境遇却迥然不同。我不了解爷爷当年有什么苦衷,也无意指责爷爷对姥姥安排的随意。我只知道即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要大人还有口吃的,绝不会轻易把孩子送人。而且爷爷还是不会被饿死的手艺人,孩子也并不多,手头总比纯在田里刨食的人活络,不至于靠六岁的女儿帮工贴补家用吧。真希望老篾匠能给我解释解释。
△作者的妻子和儿子合影
△爷爷的(长)玄孙(女)
1963年9月,父亲在鲁桥公社对过程村做手艺,发现一程姓人家“非常厚道”,家里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想领养一个女儿。父亲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坚持把已经十月龄的小女儿(我的三姐)抱给了人家,是做女儿还是做“童养媳”没有明说,彼此心照不宣。不知是父亲看人准还是三姐的命比姥姥硬,养父母家虽然穷,三姐却受到了亲生女儿般的待遇。那家人后来连生两个女儿,因无力支撑三个女儿读书,三姐的两个妹妹没进过“书上门”(没上过学),三姐不但读完小学,还自己选择了人生伴侣。三姐的命运比姥姥好,并不能说明父亲比爷爷做得好、做得对,只能说那家人确实“厚道”。从本质上讲,父亲和爷爷以及爷爷的父亲和爷爷都一样,他们对儿子会竭尽所能,对女儿的安排就会显得较为草率。不能说父亲得到爷爷的真传,应该是他们都得到了那个年代的真传。2000年12月26日,三姐回来了,父亲兴致很高。三姐一向家务繁忙,来去匆匆,那天居然和父亲对坐在床上聊了一下午。也就是那天晚上,父亲因行动过急,脑血管破裂离世。不知那天下午聊天时父亲有没有对三姐表示过歉疚。我想应该是有的!
△夏氏宗谱
1959年,爷爷因病(非“三年自然灾害”所致)去世,葬村南。上世纪七十年代“平坟掘墓”(整理土地)时,爷爷的坟和其他先人的坟一起被夷为平地,残骨集中葬于村西“大坟堆”。2020年冬至,给奶奶的坟墓立碑时,我们把爷爷名字也刻在奶奶的墓碑上,也算是给爷爷安了家。
一生颠沛流离的篾匠爷爷,也许不知道,他的后代人才辈出,本科毕业十五人,其中硕士一人,博士一人,从事教育工作四人;也许正是他老人家冥冥之中的保佑,也未可知。
2024年12月于张治中将军故里洪家疃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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