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夏西吉的猎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都是拿狗的命去换猪的命。”捕猎队大多因为“玩狗”聚在一起,这是一项昂贵的爱好,日常花销不菲,动辄还要承受猎犬死伤的损失。政策转向带来的变化,让猎杀野猪似乎有了“官方认证”,千万级网红也找来“拜师”。一夜忙碌后,猎人们得到了一头价值2400元的野猪,网红博主收获了一条十万点赞的视频。当猎人们追捕野猪时,他们也成为了流量“围猎”的目标。只是,他们并不甘于仅做这场狩猎围观的“主演”,也想成为实实在在的受益者。捕猎队拖着野猪走回到车上10月27日晚,在经历了两个不能出去捕猎的雨天后,宁夏西吉“西北刀客护农队”的皮卡上又装了十多条猎犬,驶入越来越深的夜色。“今晚一定不空军。”“西北刀客”的队员老吴和董春雨相互打着气,“空军”意味着一无所获,是打猎中常有的事,有时开了一晚上车,也不见得能打到一头野猪。老吴从小在西吉长大,据他描述,“西北刀客”已经在宁夏、新疆、甘肃等地猎捕过2000头野猪,是西北地区数一数二的猎捕队。5年前,老吴和同样爱养狗的东北人雨哥一起组建了这支队伍,原本还有另外两名队员,后来因为经济压力退出了。他俩现在靠着经营一家水暖店补贴养狗的支出。“这个密林里有一群,四五十头,但是现在还不能放狗。”老吴操着西北口音,冷静地观察着热成像中穿梭在密刺林里的光点。热成像中猎犬正在围攻野猪在“西北刀客”的组合里,老吴是军师,飞无人机、盯热成像,决定什么时候、朝什么方向放狗。最佳时机往往是野猪离公路大约二三百米时,地势要平坦,也不能离刺密林太近,荆条容易伤到狗。时机很重要,有一次,他们一口气连续跑了七八公里还没追到。无人机的飞行高度也有讲究,太低了野猪容易变成“火箭猪”,一听到声响就像火箭一样遁入密林。飞得太高不容易分辨目标,这天晚上第一次放狗就闹了乌龙,追过去发现,是一个在林子里遛狗的本地村民。“快,放狗,左边。”老吴将车停在山路上,车灯熄灭,打开笼子撒狗,一群猎犬跳下车,蹿往野猪的方向。猎人们吃力地跟在后面,不敢和狗群落下太远,还要小心坑洼不平的山地、挂了霜的枯草。冲在最前面的是头狗,也叫“骚狗”,身形细长、嗅觉灵敏,一路循着野猪的“骚气”追了过去。跑了一公里后,狗群围住了野猪,迅捷矫健的“快帮”加入战团,负责牵制,最后是一群身形威猛的“拖狗”,一口咬住野猪的耳朵和四肢。“西北刀客”的犬舍随着被长矛刺入心脏,野猪挣扎抽动着,当嘶吼声渐次微弱,浓稠的血液像“机油”一样泅湿了周围的土地。也正是因为这样,负责最后一击的猎队成员被称为“机油手”。“今天运气不错,这么早就下货了。”老吴感慨,说早,其实时间也已经过了零点。把野猪装车后,这一夜的工作并未结束,“西北刀客”又赶到大前天的围猎地点。一头300斤的野猪被猎犬追逐时,跌到了一个20米的深坑中。猎物沿着七八十度的坑壁被拖上来的那一刻,一行人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野猪尸体是领取“赏金”的唯一凭证,次日,他们还要把这两头野猪拉去远离县城的无害化填埋点,有林草局的工作人员在那里登记称重,超过80斤就有2400元补贴到手。野猪会被丢进四五米的深坑中,覆上塑料布、撒上生石灰,作填埋处理。正在进行无害化处理的野猪尸体过去一个月里,老吴和雨哥总是昼伏夜出。狩猎前的准备工作大多围绕猎犬展开:要给它们喂个半饱,保持一定的警觉和饥饿感,还要给它们套好护甲,既为了防野猪的獠牙,也为了不被密刺林划伤。就在前不久,老吴和雨哥爆发过一次争吵。一条价值3万元的头狗“小黑雕”被野猪的獠牙挑穿肚子。雨哥责怪老吴,在热成像里看到可能超过300斤的野猪,就不应该放狗,两人僵持不下。他们把“小黑雕”带回犬舍,还找了其他猎队的队医帮忙医治,但4个小时后,“小黑雕”还是死了,两人一起将它埋到了离猎场不远的山头。老吴多年来给猎犬治疗,已经成了半个兽医,“如果只是肠子被挑出来,我能缝好,它也不会死,这次是伤到肾了。”提起“小黑雕”,他依然懊悔不该放狗。这条猎犬正值壮年,聪慧、有战术,知道绕路包抄野猪,也有耐力。它是两人最偏爱的猎犬之一,“都是拿狗的命去换猪的命。”老吴说。犬舍的40多条狗,几乎没有哪一条没负过伤,这是今年“阵亡”的第7条猎犬,雨哥指着挂在犬舍铁围栏上的几个红色铭牌,“这些都是已经不在了的。”老吴正在给猎犬穿戴护甲两人因为心疼猎犬而导致分歧时有发生,但会在下一次“战役”的紧密配合中消散。“玩狗是一件容易上瘾的事,是男人的天性。”猎捕队的队员对此都有相近的表述。但说回现实,老吴神色暗淡,“都说玩狗毁一生,家里给的压力也大,大家都说这不务正业,太费钱了。”他们算了一笔账,皮卡出去一次油钱可能得大几百,无人机的费用要3万,猎犬的伙食费、医疗费、买猎犬......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一年至少30万以上。两人最激烈的一次争执,也是因为经济压力。两年前,水暖店经营困难,犬舍的四十多张嘴等着吃饭,而且得是那种品质不错的牛肉。两人一度想要卖掉猎犬,从此不干了。2021年,宁夏正式成为野猪调控试点的14个省份之一,政府招标让养狗从“爱好”一下变为了“正规军”。两人算了算,按照一年能打200头来算,起码能贴补一下养狗的支出,此后,两人在西北各个省份接野猪猎捕的项目,足迹最远到过新疆。各地招标测算方式不同,有的按照一斤10块钱,有的按照一头来算,价格基本都在一头2000元上下。每头野猪都要经过林草部门的登记验收这一次,林草局分给每支猎队50头的份额,如果完成会有12万的收入。两人算了算,五年来已经打了2000头左右野猪,但不是每一头都有钱。林场的工作人员会将二人的联系方式发到村民群里,有些村民会直接给他们打电话。每到一处村庄,村民们就会围着猎队诉苦,为村民赶野猪是公益的,村民会热情的把家里的吃食拿出来招待。老吴说,作为本地人,深知农民的辛苦,有些村民为了保住庄稼,会用塑料布搭一个简易帐篷随时巡夜,夜里打着手电两小时就巡查一次。猎犬来一次,无论有没有抓住野猪,起码自家的田半个月不会受到侵扰。当猎捕的性质从“玩狗”变成了“公益护农”,这种成就感也增加了他坚持下来的理由。野猪“悬赏令”同时也让关注的目光涌进了这个西北县城。西吉县林草局自然资源处的张荣被同事调侃,这“泼天的流量可是落在你头上了。”刚开始招标捕猎队的那几天,张荣接了全国各地一千多通电话,有人说自己有“澳大利亚持枪狩猎证”,有人声称自己是退伍特种兵,身体素质过硬,但没有任何装备。还有一位西吉县城的热心女市民,冲进了张荣的办公室说要来帮忙。张荣哭笑不得,他劝退了大多数想凑热闹的人:“起码要有无人机、猎犬吧!不然怎么抓。”大多数人对野猪并不了解,去年张荣下乡时,目睹了一头目测300斤、长着獠牙的野猪,以四十迈的速度冲过马路,直接顶折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有些村民采用稻草人、放鞭炮、播音响的方式驱赶,但野猪在熟悉了这些声音后,就会“免疫”。张荣说,“都说笨得跟猪一样,其实野猪才聪明呢,又凶猛又聪明。”也有人在电话里痛斥,“野猪是保护动物,为什么要残害野猪。”张荣只能对着电话解释,“现在野猪已经‘掉出’三有,不是保护动物了,我们是在进行正常的种群调控。”这两年来,针对农作物被野猪毁坏的投诉越来越多,张荣不堪重负。“大家只知道,野猪是你林草局管的,出了事就投诉你。”捕猎队的目标是野猪,他们自己也成了被流量“围猎”的对象。与“西北刀客”同行的,还有一名从江西远道而来的千万粉丝级别视频博主,他的账号以前主要是捕鱼,因为看中了野猪这波流量,带着编导摄像找到捕猎队,见面礼是两条“华子”。在他们与“西北刀客”一起拍摄的视频里,博主从向雨哥拜师开始,训狗、练力气,化身学艺的徒弟,最后在雨哥的认可下出师成为“机油手”,用完整的剧情和紧凑的配乐串起猎捕的整个过程,最高视频点赞量达到10万。还有一位拥有300万粉丝的健身博主从上海赶到西吉,称自己为“江浙沪重托”,可以“抱着野猪做深蹲”,联合猎队一起拍了一期抱摔野猪的视频。一位健身网红对着镜头抱摔野猪来自陕西的“城市猎人”们有一个20万粉丝的账号。创始人张腾飞开了一家射箭馆,后来爱上了“玩狗”,就一直在做关于猎捕的视频。这次来,有越野车、复合弓的商家找他在视频里做广告,橱窗里上架了30种商品。人们围观一场捕猎的热情超乎想象。凌晨一点,还有七八百人守在直播间里,等着送去保养的头狗回家。“刀猎圈”的爱好者们,追随着每一场直播,熟知每条猎犬的名字。即使不在捕猎现场,也有很多人想从这场流量盛宴中“分到一杯羹”。一些帐号把直播中那些激烈的场面剪辑出来,做成切条,“手刃400斤以上的大炮”“雨哥骑猪封神一战”“一人刀三猪”......一条就拥有数千点赞。还有猎队在参与西吉本地媒体直播时,被邀请帮忙推荐特产马铃薯。在过去一个月里,“西北刀客”打到了70头野猪,是成绩最好的捕猎队,雨哥还有了“全网第一机油手”的绰号。他们不甘于只是这场狩猎围观的“主演”,也想成为实实在在的受益者。两个人有一个2万左右粉丝的视频号,之前因为被举报“非法狩猎”而被封禁,现在有了“官方认证”才解封。“人家千万博主打一个广告怎么说也得十几万吧,只要有20万粉丝,我觉得我们就能赚钱了。”“西北刀客”也试着上传了一些有剧情编排的视频,科普猎犬知识,老吴拘谨地说着那些网络语言,管野猪叫“佩奇”,把猎犬叫“汪汪队”。面对镜头,他的身体有些紧绷,像站军姿一样手紧贴着裤边。账号解封时,老吴和雨哥一起出镜,说着“谢谢网友”,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吴和雨哥希望通过网络收益补贴猎犬的花销在捕猎队还在努力学习时,西吉的流量渐渐平息,网红博主们忙着转场去往其他正在狩猎野猪的地区。一位博主在离开前给老吴介绍了一名编导摄像,说“西北刀客”内容好、能力强,一定能帮他们把账号搞起来。文 | 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晶晶
编辑 | 刘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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