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名山,仅存一座古寺——福兴寺。
一山一寺成了绝配。山,因寺,而焕佛光;寺,因山,而据地气。它们如两枚稀世珠宝镶嵌在海峡西岸,交相辉映,熠熠生辉。故,寺的名字没有理由不与山连在一起,叫南太武福兴寺,妥妥的强强联手。
“立马闽山第一峰,海天无际豁心胸。”这是古人游太武山后的自嗨。这座位于厦门湾南岸龙海境内,与厦门五老峰、金门北太武鼎足相望的山峰,海拔562米,算高吗?依我看,“闽山第一峰”,不单单指高度,还在于它的特质。它是海边兀立起的高山。它的躯干从山巅直插到海底,也就是说,它既是山,也是海的一部分。这样的高山,在八闽大地实属罕见。“山高千仞,周回百余里,屹立海上,端重耸峭”。《海澄县志》告诉你,太武山的气场,绝不容小觑。
而站在太武山肩膀之上的千年古刹福兴寺,高瞻远瞩,观山看海,慈航普渡,福佑众生,更显端庄仁厚,祥气氤氲。
我用“风头”“路尾”来形容它的站位,似乎也不为过。
海风,从厦门湾南岸一上岸,刚抬头,就看到了太武山百丈崖似的那一块高耸的磐石霸气地拦在面前。你想挡住本尊的去路吗?哼!它毫不客气地越过高山,又毫不客气地跨进寺门,在众神睽睽的目光中得意扬扬地呼呼呼叫得甚是凌厉,像特高音想让神日夜忘不了它那带着海腥味和可以腐铜蚀铁的存在。抬眼望,那风啸声在海天一色的空旷中荡了开来,几只海鸥和一艘小渔船在波光粼粼的茫茫海上被搅成一团,显得无力而渺小。“风头”很足,当是当地的一大特色。
上太武山顶,只有一条小路。上上下下,车在移动,人在移动,物在移动,但路还是那条路,经常隐没在云里雾里的唯一进出通道。据说,这条硬化的水泥路蜿蜒十几里,是驻军支援修建的双拥路。沿途青山夹峙,水库旖旎、村庄古朴、山野清新、牛羊悠闲……目之所及,皆原始自然,宛如未被噪音和大气污染的桃花源,让一颗久居闹市的心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安宁。
我们小心翼翼一路爬坡,七拐八弯地把车开到福兴寺,发现路辟到这里,已是尽头。你想再往前开,往左开,往右开,没门,到此为止。这就是我说的“路尾”。但佛法无边,没有佛到不了的地方;怀揣一颗朝圣之心的旅人,亦无半点疲惫与悔意可言。
看下时间,此地距离沈海高速港尾出口也就半个多钟头的车程。
寺庙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小到我们见过的村一级的寺庙有的都比它大得多得多,小到门前略嫌冷落,小到啁啾啁啾的几声鸟鸣遗落在地上都能激荡好久。哦,那么清脆,那么婉转,那么禅意,那么僻静!
大,不一定都是好事。假大空的大,就是例证。是吧?
是的,福兴寺是小,小到一眼过去,一览无遗。它坐东北向西南,为二进一天井结构,屋顶琉璃碧瓦,雕龙画凤,仰红俯绿,流金溢彩,颇有气势。寺门前立有蟠龙石柱四根,前殿增祀石雕四大金刚,分列两旁;后殿主祀三宝佛。在正殿左侧还配建一观音殿,寺前辟有一宽阔平地,平地前有一半月形放生池。这是闽南佛庙的标配,与别处并无二异。只是占地和结构偏紧凑、局促些,面积也就两三亩吧。
就这么一小块地,这么一点建筑规模?与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太不般配了吧。
漳州南太武福兴寺管理委员会主任李松铭先生见我们面露失落之色,解释道,福兴寺依山而建,但太武山,是石头山,寸土寸金,已经给了寺庙最好的风水宝地——交椅穴,不可能再给出一大片可供建筑的平坦土地了。别看它平时稀稀疏疏的没多少香客,但一到每年的正月,外出的游子、商贾都要到寺庙还愿祈福。特别是农历九月庙里举办的观世音菩萨出家日祈福法会那几天,可热闹了。尤其是当举办海峡两岸论坛时,来自东南亚、台港澳及大陆的信众云集,大巴和小汽车要排出去很远,得请人负责维持交通秩序。
李先生介绍说,历史上太武山原本共有七座寺庙,一座道观,分布在山上、山腰,现尚存石柱,瓦片而已。李先生显得很无奈。他说,福兴寺前身叫达摩院、南太武佛祖庵,后被宋少帝赐名福兴寺,沿用至今。寺庙重建时挖到一匹石马,专家据此鉴定,该寺有一千六百年左右的历史,也就是大约建在南朝梁武帝年间。近几年,寺庙与来自台湾丶厦门大学的教授学者举行了好几次两岸论坛,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这也符合我的推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出家皇帝”梁武帝萧衍的统辖内,在全国迅速刮起的大兴土木建设佛堂庙宇的一窝风下,太武山上建德城下建一座达摩院,当属正常。李先生指着寺庙背面右侧的那块巨大岩石山体,那上面凿有天梯一样的台阶直通庙埕,但已被铁将军把守着,上写着“游人止步”“军事禁区”。他介绍说,原来那些道观、寺庙都建在上面,那里别有洞天。“太武名山”四个大字就刻在上面的一块石头上。“仙人迹”的景点也在上面,那五趾印痕十分清晰,脚板大到让人怀疑人生。“普明延寿塔”,为太武山二十四景之首,南宋时所建。它原是四方形的七级石塔,可坐十数人。“海中归舶,望以为标”。它对古月港海上丝绸之路意义非凡。1967年因军事需要被拆毁了,现仅存石匾和塔基遗址。还有很多自然与人文景点,如“万丈丹梯”“苍龙出海”,明代大儒李材所书“修身为本”字迹以及明末抗倭将领的题刻等,可惜一般游客不得而进,只可遐想。
我很惊讶地发现在寺庙的左侧有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树林,长着参天的古树、盎然的灌木,苍翠的野草,全扎堆了,仿佛有神的加持和护佑,密密麻麻、蓬蓬勃勃的,风吹树摇草低,竟然见不到一块裸露的石头。好大的一片绿啊,藏得住山獐野猪,也藏得住吕洞宾与何仙姑。这在“百鸟归来宿无林”的太武山一带独特的地质地貌里显得意外而珍稀。
一炷香的工夫,我们把寺庙逛了一圈,我之前疑惑的问题也终于找到了答案。
南宋曾任漳州知州的朱熹有没有到过太武山?近代的弘一法师到过石码古镇,离此不远了,有没有得便到太武山一游?我来之前偶然看到一段视频,说朱熹来过,并写下了《太武山》一诗,其中两句为:“一山高出万山巅,绝顶相传旧有仙。”我看了,大喜,以朱熹的名气,只要在那里驻足站那么一会儿,就可以放开手脚大书特书了。但听了李松铭先生的介绍后,才惊觉我被误导了——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朱熹到过太武山!而《太武山》一诗是明代被贬谪镇海卫的翰林学士、大书法家丰熙所著。哦。原来这熙,不是那熹。不过,丰熙倒是约漳州理学家蔡烈到过太武山游览。
至于弘一法师,也不曾游览过太武山。估计跟我说的“风头”“路尾”,交通不便有关,那时虽已民国,犹在汉唐。在番仔灰(水泥)还很稀罕的年代,石码到海滨的太武山,道路崎岖不平,风沙漫天飞舞,出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弘一法师留下了一副楹联,镌刻在厦门南普陀寺正门,提及了这座山:“分派洛伽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说的就是鹭江对面的太武山,拱卫着佛寺的山门。“洛伽”系梵名,意即普陀洛伽山。这可以解读为弘一法师对太武山“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换作是你,站在厦门环岛路的位置上,遥望白云缭绕,宛若仙境的太武山,估计也是这种心境。
我们站在寺庙下方当年两任汀漳守备题写的“高山仰止”“乾坤一览”的那块矗立的大石边,在夕阳的万丈霞光里举目四望,西南是大海,汪洋无际,数艘巨轮,往来穿梭,犁开千重雪;西北层峦叠嶂,雾霭苍茫,悠悠天地,尽在目中。我还看到数不清的银白色风车,分布在高高耸立的山间,不知疲倦地旋转着那巨大的风轮。
看来,这里的“风头”已得到充分的开发利用,化为绿色电能了。这,是否也是一种殊胜?
我估摸着太武山如诗如画的景致在古代那些落难的王的眼里,会是另一种心境。山河破碎风飘絮,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幸好有庙,可祈福,可寄托。
据史书载,汉武帝时,南越篡位的国王赵建德兵败逃亡海上,最后选择在太武山上据险筑城屯兵,做困兽之斗。“巅有石城,称建德城。”现殿基尚存。
还有一个传说,南宋少帝赵昺也曾避难于南太武。这小儿皇帝亲往参谒南太武佛祖庵,祈求复兴宋室江山,遂赐封南太武佛祖庵为“福兴寺”,寓意福佑宋朝复兴大业。这个传说,多了一份皇权的加持,为福兴寺增色不少,民间宁信其有,代代相传。
庙小乾坤大。李主任说,福兴寺自古名僧辈出,早期无垢大师丶明惠等,近代漳州市南山寺释传扬方丈等都曾驻锡于此。过后,我查了史料,李先生所言不虚,尤其是对无垢,写了一大段文字:“僧无垢,居太武山。不事课诵,惟力修苦行,斩绝尘根而已。”汉语的魅力就在于寥寥数字即可一剑封喉。几百年后,曾写下“愿将天上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的风流才俊李叔同,正值盛年的时候(38周岁)毅然抛妻别子,剃度出家。面对接到信物追来的已有十二载情缘的日本妻子饱含热泪和温情的低唤:叔同——他一开口即封神:叔同已死,请叫我弘一法师。无情若此——斩绝尘根,非常人所为也。相比我们这些俗人,不奢望有神的光环,只握紧手中的平凡,倒也坦然无憾。
史料还说无垢“所居与虎为邻”“谓其寿百岁有奇。”“若夫折薪负荷,意在得米而不尽在得米也。”修行到此等境界,不愧为大师。笔者试图寻找无垢大师修行的茅屋旧址,但十年可酿浩劫,何况已过数百年乎,早已人去山空,了无痕迹。呜呼,岁月悠悠,人生如电如露,谁能停留?笔者不小心口占一绝——《访太武无垢禅师旧迹》,以此表达对无垢大师的敬意。诗云:枕海听潮去,风来隐虎声。都言荒冷界,何处不修行?
“金厦两门通法宇,海天一色共云空。”站在寺前,聆听涛声、鸟鸣和经声佛号,滤尽浮躁凡尘的同时,让我们点一炷香,共同祈愿:山河无恙,国富民强,两岸早日实现和平统一,百姓幸福安康!
(以上图片均为李松铭先生提供)
【本文刊发于《福建乡土》2023年第4期。略有增删】
【作者简介:万重山,原名甘忠国,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豆田狼烟》,诗歌集《极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