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的心上人
听长辈说，我亲爱的阿普，也就是我的外公，年轻时是个美男子，美到一句话也不用说，站在那里就有女孩子多看他几眼的那种，如果换做是现在，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孩子主动加他微信，可惜那个年代连电都还没有。
我对外公的帅没有印象，从我记事起外公就满脸皱纹了。
（外公78岁那年的照片，如今82岁了）
长辈们为了让我直观感受外公的帅，他们拿我曾祖父举例子，他们说：“你外公的帅仅次于你的曾祖父。”
这个例子是失败的，比“吴彦祖凉山分祖”的比喻还失败，曾祖父去世时，我才出生26天，我怎么知道曾祖父帅不帅？
这时长辈对我说：“你和你曾祖父长得有点类似，只是你的个子比他矮一些，鼻梁比他矮一些，颜值比他低一些……”
懂了，我是曾祖父的拼多多版，9块9包邮。
不过，这让我意识到，以前的彝族男人普遍都挺帅的，个子高，鼻梁高，五官立体。
以前的彝族男人鼻梁有多高？我们村子有个人高鼻梁的标准彝族男人，高到冬天鼻尖有鼻涕都感受不到。有次过彝族年，大家杀过年猪，杀到马海阿普家的过年猪时，邻居鼻尖的鼻涕汇集到位，准备找机会滴下去。恰好这时猪使劲一蹬腿，所有人都跟着摇晃，邻居也摇晃一下，他鼻尖的鼻涕顺势飞进了猪血里。马海阿普看到了，端着装猪血的盆子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事后大家纷纷让邻居以后要经常擦鼻涕，马海阿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啊！是鼻涕啊！我以为是只飞蛾，怪不得什么也找不到。”
当然，现在的彝族男人帅的也多，只是没有以前多了。
外公的帅与绝大部分女人没有关系，只跟一个女人有关系，那就是我外婆。
外婆生前最爱做几件事：使唤外公、骂外公、欣赏外公、爱外公。
我很纳闷，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做到爱一个男人的同时还使唤他，并且骂他。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用今天的想法来看，外公是有当渣男条件的，可我没有听过外公花边的陈年往事。好多人说，外婆是他唯一的爱人。
外公唯一的爱人来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的父亲见了面，觉得两家人应该开亲，于是就开亲了。一开始外公对此很不满意。
外公照镜子，觉得自己值得拥有更漂亮的女人。
外婆见了一眼她未来的老公，对父母之命很满意，她感谢媒人，感谢命运，感谢长辈给她发老公。
外婆的闺蜜见了外公，嫉妒得咬牙切齿，她们暗示媒人给自己也介绍一个这样的老公，媒人为难地说：“放眼整个大桥镇，这样的男人只有一个啊！”
爱归爱，迷归迷，该有的矜持还是得有。
那个年代的彝族女孩，主打的就是一个矜持。一个女人如果主动追求男人，会被人认为伤风败俗。
所以，那时候的彝族女孩流行婚后让老公上门请几次，才跟老公去夫家。
在以往的彝族婚俗中，结婚那天，新娘一般会跟娘家人回娘家，夫家人回送新娘。过了几天，新郎上门“喊亲”，把妻子接回家。
彝族女孩的矜持要在“喊亲”时体现出来。如果老公来喊一次就跟着走，会被闺蜜嘲笑不矜持。
外公去喊亲的那天，穿着一身军装。那时外公是民兵排长，有资格背枪。
外婆看到门外一表人才的老公，心里乐开了花。她好想站在外公面前好好端详这个美男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老公。可她还是躲起来了。她躲在偏房里，透过隔墙的缝隙看。
当外公提出要带她走的时候，外婆很想跟着走，但是她需要矜持，只好拒绝了。她坐在门前望眼欲穿地目睹外公落寞远去的身影，她的心早就跟着走了。
回去的路上，外公的三弟伤心欲绝，他说：“啊！我大哥这么帅，有多少女人做梦都梦到他，今天去喊一个又矮又丑的嫂子都喊不动，我不想活了。”
说着，三公就跳进了安宁河里。外公深知三弟的水性好，他只是向路人表达不满，就站在岸边静静地看。
三公见没人捞他，就自己游回岸边了。
外公把他的女人喊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外婆的刁蛮习性就暴露出来了。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点任性。
外公本来就不喜欢她，现在两个人吵了一架，他要长辈退婚。长辈给了他一耳光，让他好好过日子，别特么身在福中不知福。
外公忍无可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这一走就是2年。
2年后，外公回来了。
他走进村子，看到父亲给他修的茅草屋还在，他走进院子里，看到外婆独自一人守着茅草屋等了他2年。
院子里养着鸡，猪圈里养着猪，外婆说：“回来了？”她的语气平静，好像她的男人早上出去耕地，现在回来一样。
那天晚上，外公蒙着被子偷偷流眼泪。
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心。
外公的父亲出去躲仇家时，外公在他妈妈的肚子里6个月了，外公出生之后，看到的第一个男人是他的舅舅。外公的妈妈是赫赫有名的美人，她出现在哪里，都有男人忍不住看她。
外公的父亲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好几岁了。他和仇家达成了谅解，但是有个条件：他必须抛弃妻儿。因为外公的舅舅和仇家的亲戚有仇。
为了活命，他答应了仇家，重新娶了一个老婆，几年后又娶了另一个老婆。
外公从小寄人篱下，和姐姐和母亲相依为命，依附着舅舅长大。
在外公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人2年如一日等待过他。他离家出走回来的那天，看到一个女人无怨无悔等了他2年，这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如此对他的女人。
外公说：“我愧对了她。”
从那天起，外公认定了这个女人。
外公的回来，让外婆喜出望外，这个男人带着她全部的幸福归来。
于是，外婆对他男人加倍体贴，这种体贴整整持续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外婆忍不住又开始骂外公。只是这一次，外公不再顶嘴，也不再离家出走。外公说：“面对女人的唠叨，你只需要假装听不到，过一会儿她就自己好了。”
从此，外婆一旦开始唠叨，外公就装聋，这一聋就是一辈子。
2015年9月，外婆去世。几个月后，外公挺拔的身子佝偻了，人瘦了一圈。
疫情期间，外公阳了，他听说好多老人阳了就去世了，他反而显得很开心，他说：“我的老太婆一个人在那边，她肯定耕不了地，修不了房子，这次就能去照顾她了。”
我老爸连哄带骗把外公送到医院输液，骗他吃药。三天之后，外公恢复了健康。他说：“我的老太婆怎么还不来找我？她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
我妈妈说：“你的老太婆可能跟别人私奔了。”
外公听了，立刻反驳说：“她不会私奔，她在跟父母一起生活，等我去喊她。”
外公的妈妈是我们勒尔家族的人，他从小在舅舅的照顾下长大，对舅舅格外亲切。外公年轻时说：“以后我的女儿要嫁给勒尔家的男人，儿子要娶勒尔家的女儿。”
后来，外公真的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勒尔家，我的两个舅舅也都娶了勒尔家的女人。
上周我们聊到谁谁谁把老婆打了一顿，他老婆出去打工就没有回来了。外公听了很不理解这些男人为什么要打老婆。外公说：“我们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打过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欣慰的，自豪的。
我发现人老了之后，会回忆自己的一生，会愧疚，会遗憾，会后悔。年轻时对至亲说的每一句，做的每一件事，到了晚年都会映射到自己身上。
外公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做到了问心无愧，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暗度晚年，每一个晚辈都敬爱他，每一个亲属都挂念他，每一个远方的长辈见到我们都会关心他。
几年前，外公看到别人都用砖修猪圈，他看一眼自己土夯的旧猪圈，觉得很没有气质，吵嚷着说他也想要一个砖修的猪圈。我爸爸和小舅只好给他修了一个新的猪圈。
冬天，外公的新猪圈门口向着南方，可以挡风，是晒太阳的好地方。上一个冬天，我和外公在他的院子里晒太阳。外公有一个摇椅，冬天放在猪圈门口，躺着很舒服。我想躺着晒太阳。于是，我对外公说：“老年人不能一直躺着，得需要运动一下，散散步才行。”
外公就站起来散步，我躺在摇椅上沐浴阳光，外公缓慢散着步和我聊天。我们两个聊到了外婆，我不经意说：“外婆去世也有8年了。”
“到今天8年5个月21天了。”外公脱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