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情感》是我去年上的一堂必修课,由我们的班主任、身体健康十分脆弱的Dominique Carlat讲授。老汉授课风格有非常明显的“左”的倾向,令我十分喜悦。
这位授课老师在我入学时扮演了一个神奇的角色。文学院并不喜欢接受外国学生和转专业学生,提前预判这类人最容易出现毕业问题,我非常悲惨地两项全占。因此在申请时,我经历过一段非常恼火的时期。
好笑的是,在申请前,非常被动的我通过文学院的秘书大姐、非常想管闲事的乌姆里奇教授、二大语言班的文学老师,很早就和这位Carlat教授通信过。他一直管甚至都没有被录取的我们叫“亲爱的学生”,并对我们的申请研究计划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议。因此我们在申请系统开放一周内就被录取,免于大多数学生不得不经历的焦躁和失落。
后来知道正是这位教授提议在文学院里扩招外国学生,给所有希望学法国文学的外国人准入的机会,甚至进入法国文学学界的机会。我是这一宽厚政策的受益者,对此我无限感激。
愤怒(La colère)指灵魂的无序运动,通过这种运动,我们对伤害我们的事物感到暴力的兴奋 (Mouvement désordonné de l’âme par lequel nous sommes excités avec violence contre ce qui nous blesse )。这是一种灵魂的强烈情绪,可能是持久的或是短暂的。虽然愤怒是七宗罪(Un des sept péchés capitaux)之一,但它不一定是负面的,也可以是神圣正义的暴力表现,用于惩罚罪人。《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的愤怒是原始的,是对思想和智力的滥用,是缺乏怜悯或“noos”。它与暴力相联系,当阿基琉斯对他人产生理解时,愤怒被“同理心”所熄灭. 愤怒是与暴力相关的情感, 因此它与社会密切相关。在那些忍受过多的群体中(Ceux qui trop supportent),工人们作为受到看不见的压迫的边缘人,利用愤怒表达诉求,使它将成为一种推动民主的社会力量。这种改变社会的愤怒同时具有创造和破坏两种属性,有时候它将增强社会的凝聚力。在Aden Arabie中,Paul Nizan塑造了一个培养自己愤怒的年轻人,将愤怒视作一种斗争的手段。在作品中,Nizan表达了一种与萨特(Sartre)不同的对待文学的态度:文学是一种彻底改变世界的手段,« 我将生活在我的敌人中,带着耐心、注意力和愤怒。Je vais vivre parmi mes ennemis. […] avec patience, attention et colère. » 愤怒从自身出发,与社会发生联系,但最终是个人与自身的战争。在Henri Michaux的诗歌《愤怒》(la colère)中,这种情感被定义成没有敌人的斗争,表达了一种将自身撕开的去个人化的体验。这使得文学表达中的愤怒有一种矛盾的张力,它是一种紧张,但一旦表现出来就会被耗尽。身为作家,则处于永远的愤怒,总是处于不舒服的位置,保持一种随时准备给世界挑刺的姿态。
快乐(La joie)是一种同时“哭和笑”(« pleure et rit »)的感受,是“使单一的现象被感受到,并使其成倍增加”(« faire ressentir un phénomène unique en le multipliant »)。它的反义词不是悲伤,而是恐惧(peur). 快乐是一种扩张的情感。在《孤独漫步者的遐想》(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中,卢梭通过一种与教育相关的亲密关系,获得一种以完善精神和实现自由为结果的快乐。通过与华伦夫人(Mme de Warens)交往,卢梭获得了情感和智力的教育,发现一种与他人精神对等的关系而获得的快乐(une joie obtenue grâce à autrui et à une relation qui se veut symétrique)。这是一种对等的愿望( le souhait d’une réciprocité),la joie est liée à la complicité (快乐与共谋相联系)。这种快乐与教育相联系,给人以精神的满足,虽然是短暂的,但给人一种永恒的印象(impression):即使幸福是脆弱的,但快乐在被体验的时候是永恒的。卢梭认为这种精神往来的快乐,给他存在的感觉:“我可以真正地说我已经活过。”(« je puis véritablement dire avoir vécu »)他的精神得到完善,达到一种完善的形式(une forme de perfection), 这是一种无法阻挡的灵魂的扩张运动,体现一种自由 : 快乐是自由(la joie est être libre). Jean Giono在《我快乐的所在》(Que ma joie demeure)则将宗教的快乐移植到自然中,表达了一种内在的神圣性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卢梭的快乐相似,与亲密关系有关,但Giono将其提升到宇宙层面,成为一种人类希望出现的时刻,贯穿整个宇宙。快乐具有互动性,在群体中的累积和传递可以形成一种积极的力量。在《群众与权利,1959-1960》(Masse et puissance en 1959-1960)中,群体«masse»被观察到一种积极的价值,它是一种分享的、互助的行为,因此这种聚集能量能够超越孤独的个体。
恐惧(la peur)危及我们与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但也危及我们的身份。从定义上来看恐惧与发现危险有关,因此它或许不只是一种情感。雨果(Victor Hugo)在他的诗« la conscience »中表达的是一种道德层面的恐惧。描述人类的第一个谋杀犯因道德上的愧疚产生的恐惧。无法逃开的眼睛正代表着“良心”的不断谴责,他的恐惧就同罪恶感一样永远无法抹去。卡夫卡(Franz Kafka)的《洞穴》(Le terrier)展示出在洞穴中的孤独,这个孤独同时是在夜里写作的原因和产物。通过文学来探索自己的不安的同时,文学也在扩大这种不安,因此同恐惧产生联系。人因为对于外部世界的恐惧躲入洞穴,通过文学宣泄自己的恐惧并试图理解外部世界,但随着对于不安情绪的深度剖析,恐惧情绪会被文学扭曲和放大。恐惧是一种大众的情绪,它来自焦虑和内疚,不但同个人体验有关,也与群体相关。因此恐惧会使个人撤回自己体内来逃离可怕的外部世界。
惊讶(la surprise)是中性的,对于行为者,是快乐;对于受害者,可以是快乐、不快乐,甚至是痛苦。它分为情色、政治、伦理、美学(erotique, politique, éthique和ésthetique)几个角度。和惊喜的情色层面是以诱惑为核心的。通过表达对于感情的否定,同自然和感觉保持距离,这种距离加强了吸引力并最终滋生出爱情。不爱的人被爱情惊喜地抓住。在马里沃( Marivaux)的“爱的惊讶”(La surprise de l’amour )的概念中,他提出了“否认/抵赖的芭蕾”(le ballet de dénégations)。政治上的惊喜(“叛乱的暴力及其镇压” “la violence de l’insurrection et de sa répression”)在福楼拜(Flaubert)对于1848年的革命的论述中表现。福楼拜与革命保持着距离,因此表现出批判性和讽刺性。他证明一旦历史被贴近体验,就远离我们所认为的进步。“19世纪往往被描述为一条有规律的曲线,从君主制秩序走向更自由的秩序”,而福楼拜却证明人民内部的混乱和残酷,并与自然的暴力相提并论,他指出历史导致了理性的丧失。伦理的惊喜的代表是 波德莱尔关于“奇怪”的概念(la notion de « bizarre » chez Baudelaire)。波德莱尔认为“美总是奇怪的”(“ Le beau est toujours bizarre ”)。惊喜这种情绪同一个物体原本的自然属性无关,而是内心对于美的接受所做的工作。为了接受奇怪的美所做的内在的转变。
情感在文学中的最终作用是让读者能够对他者、对世界产生感同深受的感情。在《简单的心》(un cœur simple)中,福楼拜探讨了小人物的尊严和文学的最终意义:激发l’empathie(同理心/感同身受). 福楼拜指出,卑微的小人物可能比受过教育的更“高贵”的人拥有更直接、更敏感的情感能力。福楼拜赞美小人物的简单,体现了对世界的理解,在情感和智能上,众生并不因为社会地位而分级。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感知他人的痛苦,理解他人的苦难,并产生pathétique(悲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