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上方蓝字“土默特之声”
点击右上角选择“设为星标”,好文不错过!
土默特之声欢迎您
人间正道是沧桑:忆我的爷爷(云高怀先生讲述)
记忆中的爷爷,中等个子,瘦瘦的身形,慈眉善目的脸庞,胸怀敞亮的品格,外柔内刚的个性,土默川上声名远播的生平,继承、发扬、传播、给后辈子孙留下了享之不尽,传之永世的珍荣家风。
乌兰夫主席1959年正月在小里素探亲、视察灾情时的合影(我爷爷穿黑色棉袄,紧挨乌兰夫站立者-云高怀先生讲述)
爷爷属羊,生于一八九五年,农历乙未年,卒于一九六六年冬农历十月,享年七十二虚岁。爷爷去世那年,我十八虚岁,正在呼和浩特土默特中学读书,但也正在置身于内蒙古“打倒乌兰夫”,打倒“土家村、云家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
爷爷生有四子两女,我的父亲是爷爷的第三个儿子。奶奶去世早,儿女长大,两个姑姑出嫁,大爷伯伯成家立业分门另住时,爷爷一直和我们的父亲母亲、孙辈一家人一起生活。爷爷对我十分关心,我对爷爷的记忆尤深,爷爷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深处。每当逢年过节,每当夜半思忆,便会想起爷爷,想起爷爷的音容笑貌,想起爷爷的善良处世方式,想起爷爷留下的传世家风。
土默川上蒙汉礼仪文化的相融相通,形成老家民间的约定俗成。长者去世后,祭奠逝去长者的过七,去世后的三个周年祭日,年年的春节、清明、农历七月十五民间传统的“三节”祭祀,都是要上坟,烧烧纸钱,磕头尽孝以解后人祭奠之诚心悬念。我自爷爷去世举行葬礼、从当天黄昏开始,遵循传统家规尽孝尽心,在爷爷坟前煨火两晚。每晚上坟煨火出门走向坟头时,要提一箩头小麦壳和一块青砖,麦壳用来点火煨坟,青砖供垒墓门用。民间传说,坟头煨火两晚,是为预防刚入坟进入阴间的逝者在服三之前的夜里因寂寞而产生害怕心情。煨火只可冒烟,不可燃出火苗。坟前煨火两晚,拿去两块青砖,到第三天一早天未亮服三时,再拿青砖一块,服三圆坟后,两块砖垒门墙,一块砖盖顶,这就是墓门。服三完毕,我也完成了为孙对安葬爷爷的传统礼仪。之后,每年的“三节”祭祀,每当跪在爷爷奶奶坟前,因为奶奶去世早,活的时候从未见过面,所以只是必然想前想后,回忆起爷爷的音容笑貌。
上坟成为我的人生必须尽责的一大心底责任。从学前启蒙,历经小学、中学、回乡知青、大学、工作、退休,每年的“三节”,只要能够回乡过节,必要上坟,上坟必要思念爷爷。现在我也进入古稀之年,岁数开始逐年见长,心有思念,但精力却开始递减,回老家的次数少了,上坟的次数也就开始有所减少了,但想念祖辈、想念爷爷、想念父辈的诚心始终坚守着做好晚辈的家风底线。
曾祖父生有一女三子,老姑长长(zang),大爷爷章元,二爷爷金元,爷爷先先。爷爷是曾祖父的第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曾祖母去世早,爷爷年幼生活艰难,老姑心疼最小的弟弟,经常要把爷爷领到塔布子村家里住些天,于是爷爷住姐姐家成为习惯。爷爷住在老姑家,不多说话,酷爱一人静心看书。这是爷爷的性格和喜好。
爷爷,土默川革命史上的局外庶民、业内仁人。
爷爷是乌兰夫的三舅,奎璧的姐夫。
奶奶娘家是保同河村云姓,和爷爷成家后,爷爷的外甥乌兰夫和奶奶的弟弟奎璧在小里素入大爷爷的私塾相识,到考入土默特高等小学开始参加革命活动,爷爷只知道他们正在干着一件同情劳苦大众的大事,并不懂得他们在干的大事就叫做搞革命,因为当时的村里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革命,但对他们的活动性质是知情的。他们开展革命活动,需要亲情支持,亲情血缘关系是不能改变的。对于这种固有的关系形成的先天纽带作用,爷爷对他们的安危,便是根深蒂固的挂念,在骨子里铸就,在朦胧意识中铭刻在心,那就是关心、爱护、尽力保护他们平安无事,干好大事。
随着乌兰夫、奎璧的活动性质、内容、形由动作的显现,又受形势的影响,爷爷对他们干好大事的内容有了慢慢的理解觉醒,知道了这些活动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是国民党反动派所不能容忍的行为。他们的活动需要隐蔽地开展,需要在小里素建立活动的地点、活动的场所,叫做地下交通站;需要在小里素的亲人中建设坚定、安全、可靠的地下革命保护伞,叫地下革命堡垒户。于是,爷爷执掌家族,小里素就成为内蒙古革命时期的秘密地下交通站,我们家族就成为地下革命堡垒户。
1929年,乌兰夫从苏现回国开展地下工作,以走亲访友,住老娘舅舅家为名,小里素成为地下工作者经常藏身、开展秘密活动、接头议事的安全可靠的首选地点之一。他们在小里素开展活动,爷爷就是革命堡垒户的一家之主,一大家族成员就是革命堡垒户。在爷爷的安排指挥下,隐蔽、放哨、保护安全行事就是堡垒户的职责任务。
有一年,国民党在土默川上大肆搜捕乌兰夫,乌兰夫来到小里素舅舅家藏身。爷爷指挥子侄将乌兰夫隐藏高粱地,白天由表兄弟送饭,以放马、割草放哨为掩护,保证人身安全;夜晚悄悄接回家里休息,安排表兄弟夜间在村里巡查,察听风声确保人身安全。爷爷掌控指挥着一大家族尽职尽责地投入到保护乌兰夫的具体行动中。
那个时期,尽管在相隔一华里的大里素村中统特务陈国英势力眼皮底下隐蔽藏身,却无一次险情出现。
那个时期,我们家族在小里素村号称老二柜,相较而言,可谓户大人多,光景殷实,每到秋收,雇佣长短工几十人,便是人多眼杂。乌兰夫在秋收开镰,难于藏身之际,爷爷从安全角度考虑,安排侄子云贵生和乌兰夫一道,表兄弟二人化装成货郎,送乌兰夫去托县伍什家村爷爷的外甥女即乌兰夫的妹妹家里隐藏。伍什家村是古驿站,来往人多,社会信息来源广泛。那时乌兰夫的妹夫胡毛栓在伍什家村开车马大店,更适宜乌兰夫以伙夫身份继续开展地下活动。
土默川进入抗日战争时期,小里素成为土默特工委和大青山抗日游击队的秒密联络点。奎璧、贾力更、勇夫、彭德大、李才、张禄等人每逢大事,需要来到小里素这个秘密联络点开会时,一但悄悄地进村入户,这就需要爷爷暗地里安排开会、吃饭休息,甚至住宿,特别要安排好子侄放哨、隐藏来人的随身武器等诸多安全事宜。
一九三九年初,中共西北工委多次指示大青山抗日根据地党组织,为培养蒙古族抗日干部,要求从绥蒙地区动员组织蒙古族青年去延安学习锻炼。接到指示后,当时党的土默特地区负责人贾力更、奎璧、勇夫、李才、张禄等同志及时研究落实党组织的指示。经周密细致的研究分析、安排部署后,在土默川秘密开展动员工作。
去延安要过黄河,需要选择政治可靠,社会环境安全,群众基础好的集结出发地。
小里素在政治上可靠,地理位置适中,社会基础、群众基础较为牢固可靠,于是地下党组织把小里素首选为第一个集合点输送基地。土默川上第一批蒙古族青年,也是蒙古族青年前往延安人数最多,批次规模最大,首战成功的输送工作从小里素集结出发。
秘密组织发动工作开展后,贾力更、奎璧等同志一边秘密深入土默川蒙古族村庄进行说服动员,一边多次来到小里素筹划集结出发工作。我们家族接到信息后,在爷爷的执掌下,暗中开展了严密的准备工作。地下党组织负责人为此周密细致的研究期间,多次来到小里素和爷爷为首的族人进行严密的当面研究沟通,决定赴延安青年定于农历七月十四日开始在小里素集结,七月十五日出发。于是,爷爷便不露声色地提早安排子侄男女秘密开展了接待、食宿、安全防范工作和出发时的路途以烙饼作干粮的备办工作。
一九三九年农历七月十四开始,奔赴延安的蒙古族青年,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开始来到小里素,到夜间聚齐。奎璧、贾力更分别作动员讲话,讲奔赴延安参加革命的重大意义,周密安排了沿途注意事项。
那个时候,接待工作力求保密、方便、简单、高效、安全,吃饭是糜米闷饭就咸菜,住宿在家族的南北大院安排房间。
七月十四日安排好食宿后,一大家子在夜里一边转村巡查放哨,一边开始烙白面烙饼,为出发人员准备沿途应急干粮。七月十五日一早,二十三名有志青年从小里素开始出发,经过多日艰苦跋涉,安全到达延安。
此后,贾力更再次领着潮洛濛、赵戈锐、康军、云善祥等七八人来到小里素,准备集结出发前往延安时,发现被大里素国民党、日伪特务盯上了,贾力更返回大青山,其余人有的继续前往延安,有的返回家乡了。对此,云善祥在文革运动中有一次和我见面聊天时说:“贾力更领我们来到小里素,准备从这里出发到延安,乌兰夫的舅舅(我爷爷)接待我们,他胸有成竹,整天拿着个铜烟锅、铜烟嘴大烟袋,不住气地吃烟。”
老姑于1938年去世。一九四一年,日本宪兵队放火烧了老姑父家的房院。老姑父带着二儿媳和两个孙子,即李才(云浦)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整天东躲西藏,四处避难。爷爷亲情难舍,整天唉声叹气,到处打听老姑父和外甥云浦的妻儿。冬天听到老姑父回到塔布子村里了,得知过冬缺少山药,为了应急,派父亲在一天夜里赶上二柄子马车送去一车山药,以解燃眉之急。
小里素成为党的地下交通站,家族成为地下革命堡垒户,革命者一系列活动的开展,第一批有志青年从小里素集结出发奔赵延安等等迹象,难免走漏风声,让外界猜疑蛛丝马迹,于是引起日伪军王英的注意,放出风来要火烧小里素。爷爷的族中侄孙云月月在乃只盖警察署任职,听到风声紧急,赶紧回到小里素向爷爷通报,商量救急办法。最后议定,筹备上等大烟土给王英送去,以解灭顶之灾。
日木宪兵队放火烧掉老姑夫家房屋院落之后,老姑父东挪西凑,重新盖起几间土房。抗战胜利后,奶奶已去世,爷爷操持家务。老姑父一家人参加革命,家院无人照料,爷爷只好只身住在老姑父家看门守院。
内蒙古自治政府于一九四七年在乌兰浩特成立,后又临时迁到张家口。爷爷想念多年未见面的外甥乌兰夫,乘坐火车去到张家口探亲,住了几天,返回时,乌兰夫送给爷爷一条印花花被,这条花被一直陪伴到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爷爷去世。
绥远地区于一九四九年解放,“土地改革、肃反、镇反”运动结束,爷爷从塔布子回到小里素,又派族中单身侄子我们的德德大爷接替,为已去世的老姑父留下的院落看家守院,后来德德大爷在塔布子落户成家。
爷爷对人对事常怀正道认真的心态,敢于面对,坚持实事求是。特别是对不负责任的行为或怀有偏见不轨的人和事,敢于顶风坚持,据理反驳。
土改运动开始,打土豪分田地,要对农村每家每户划定阶级成分。土改运动工作组来到小里素,要对我们家的成份划为地主或富农,理由是无劳力。爷爷顶住不干,问工作组:“什么叫劳力,为什么说没劳力?我的儿子不算劳力?”工作组长姓康,个人独断认定:“你的儿子不劳动。”爷爷问:“这么多年了,都是靠儿子劳动过光景,你说我的儿子不劳动,乃你给劳动来?”顶的工作组长无言答对,经过再三测算,我们的家庭成份只够中农成份,划定了事。
我的爷爷生性认真,对于看不准的事,坚决顶着不干。解放后,农村土地改革结束,经过互助组、合作化,要进入初级社时,开始动员农户入 社。我的爷爷顶住不干,理由就是,人间祖传,自古以来以家庭为单位,儿子大了必须分门另住,不然心思用不在大家庭上,利益不公还会产生家庭矛盾,闹的鸡犬不宁。何况号召入社,谁也不给社里卖力,大锅饭,众人的老人没人心疼,肯定搞不好,这个社一开始红火,终究会一天不如一天。
但入社是当时党在农村的基本国策,是政治形势,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的高级社、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直到最后因饿肚子而分田单干,重新回到家家户户以家庭为单位的原始农民体制,也就是回到了“以家庭联产责任制为主的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实则还是回到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农业生产体制。
尽管坚持不入社,但挡不住大形势趋势,最后终归只能入社,参与到出工不出力,“均贫富”的“热火朝天”的农业生产队伍里。
为此,引起某些人的耿耿于怀,在后来的“四清”运动中,为贯彻华北局某些人“打倒乌兰夫”的指令,编造出乌兰夫包庇舅舅划低成份、包庇舅舅不入社的谣言,引出“四清”工作队重新划定阶级成份的动意。这些现象引起土旗“四清”总团负责人赵维新的重视,来小里素蹲点调查后,认为小里素在内蒙古革命史上有重大贡献,根本不存在乌兰夫包庇舅舅划低成份问题,把“四清”工作队狠狠批评一顿就此了事。
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挖肃运动中,旧事重提,双管齐下,一边挖新内人党,一边又搞阶级成份复议,还要清算乌兰夫包庇舅舅划低成份的旧账。但算来算去,不够高划,我们家的成份还是中农。
爷爷为人处世坚守一个原则就是懂得“取心”,讲究一个理解,把握一个“适度”,常言“与人方便为主,与己方便为次”。自治区政府从张家口搬迁到呼和浩特市之后,爷爷坚持走亲访友要懂得有个原则,任何事不可三番五次,无休无止。也曾来呼市看望外甥乌兰夫、外甥女云清,但只是几十年间有数的几次。老念叨说,他(她)们当领导忙正事,无闲空,见见面,看看就行了,不要影响他们的工作,不能过多打搅占用他们的时间。
爷爷常常告诫晚辈说:“现在解放了,他们当官了,成为领导了,亲戚对他们的声誉和形象一定要省得维护。说话做事不能打他们的幌子,不能横行民间,狂诈乡里。”教育子孙要遵纪守法,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爷爷的口头禅就是“不要看贼偷吃,要看贼挨打”。爷爷的话有用,也得到验证。
爷爷经常对家人说:不要看庆春(乌兰夫)、奎璧现在有职有位,谁知道他们闹革命受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现在总算熬出头了,你们不要找他们办事、不要给他们增加压力、尤其不能找他们安排工作,不能添堵、添乱。要维护他们的声誉,支持他们为社会老百姓多办善事。爷爷这种思想指导下,小里素人在文革之前确实无一人找过乌兰夫、奎璧办过私事,也确实无人要求安排过工作。自从大爷爷、二爷爷民国十八年在外谋事而遭瘟疫相继离世后,爷爷对出外谋事找工作这件事打心底非常寒心,非常反感,特别是对于找任职的亲戚领导人施加压力办私事的行为更持反对态度。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小里素虽然是重灾区,家族受害挨整,但没有发生“整死人”,这显然与家族传统家风“和为贵”的日常家教有关系,这可能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和“听了老人言,少吃眼前亏”的哲理辩证的相互依存关系吧。
爷爷在乡里与人与邻与街坊共事,紧守一个原则,就是维护乡里,慈心向善,人格平等。每临大事,必身临其境,关心倍至,尽力而为。为人处世常常念叨一个论理:“世事洞明尽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爷爷虽然有乌兰夫、奎璧这层亲戚关系,但从不显摆,从来不提当年的“地下革命交通站、革命堡垒户”的荣耀,从无“居功自傲之嫌”,更无“狂言诈语”名声,对乡里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炫耀张扬的片言只语。土默特旗志把塔布子、小里素、把什等村子定为内蒙古革命老区。乌兰夫、云清、布赫几次讲过,小里素在内蒙古革命史上有过重大贡献,要把当年发生在小里素的革命事迹写出来。但爷爷和族人却不以为然,从来没有打算以此为功,更无文字留史、炫耀留存的想法,所以没有产生过申报革命老区而享受老区待遇的心念与行为。小里素在旗志记载里定性为革命老区,却从未受益革命老区政治待遇的现实。
爷爷慈心为怀,一生向善热心公益,每临大事必竭尽真心,苦心发力。
一九五八年洪水泛滥,灾害土默川,小里素村里进水,家家户户不是房倒就是墙塌,烧吃无依,过冬成为一大难关。村里的民间生活,让人倍感凄凉。爷爷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五味杂陈,心想这不光是一个小里素的事,是关乎土默川上广大农村人命关天的大事,应该通过渠道向上反映,让上面了解实情,想办法救助灾民。于是把侄子云贵生、云文英等几人叫到家里,告诉他们需要给庆春(乌兰夫)通报实情,让他掌握情况,才能想出办法解决下边的烧眉之急。议来议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写信反映,告知实情。
乌兰夫收信后,于五九年农历正月来到小里素查灾、探亲。小里素为抗灾救灾、安排春耕生产提供了来自最基层的第一手可靠情况。
一九五八年水灾过后,家家户户愁于过冬、年关之际,人民公社成立了。村村战天斗地,轰轰烈烈,热火朝天地开展了翻地三尺的挖“卫星田”运动。村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眼看着祖辈以来经过历年开垦经营的好地被毁之一但,却盼来了乌兰夫的探亲、视察灾情。于是村民开始了放胆“不管不顾”的陈述反映。乌兰夫发现情况不对,回去后便发出通知,停止了挖卫星田运动。也就是说,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指导下的,空前绝后的关乎农业历史变革运动”,从小里素开始搁浅停止了。
爷爷每当遇到村里有事,就会当作自己的事,常挂心上,甚至苦思冥想,嗨声叹气,不睡觉、不思饮食地思考。土默川从一九五八年开始经历三年洪涝灾害,到一九五九年夏秋之际,又是洪水围村,水势猛漲。爷爷在防洪的日子里,整天整夜不睡觉、不吃饭,就在防洪的护村埧上来回转。转的过程中,掰几个树枝,刻上印记,插在埧上水边监测水势的升降。有个别人开玩笑,把爷爷插的树枝往下压,爷爷在查看过程中看到树枝印降到水里了,以为是水涨淹没印记了,便要紧张一阵,待有人告知实情,才会安下心来。
天天查水情,天天心里不得安然。看到水情有涨无退,险象环生之时,爷爷心里没了主意,于是面向洪水跪在防洪大埧给河神许愿,祈求洪水平安渡过,要给河神杀羊领牲。真还在一九五九年的农历七月十五还是八月十五,亲眼看到爷爷找来几个邻居,把自家羊拉出一只,往羊的前肩上洒点凉水,羊闲水凉,身子一抖动,爷爷说:“领了”!于是把羊宰了,面向防洪大堤摆供、上香、磕头,以对河神表达诚心,祈求河神保一方平安。
在洪水泛滥的日子里,夜里有时听到河水作响,爷爷便要自言自语地说:“河神哭了,又要改河道了,要放河灯了。”这就是爷爷留在民间百姓中的身影。
乌兰夫在一九五九年正月来小里素探亲、查看灾情后,对下面抗灾救灾恢复生产民生大事很重视,始终挂在心上。在一九六〇年夏,又来到小里素查看庄稼长势,和爷爷坐在炕上同村民利用短暂的座谈会形式了解灾后恢复生产情况。乌兰夫离开小里素之后,没过几天奎璧、吉雅泰、李森等几位领导人相跟着,一起来到小里素查看灾后庄稼长势,看望亲戚。
乌、奎、吉、李等领导人在了解情况的过程中,出于反映真实情况的公心,爷爷和乡亲们向领导人反映了两件事。一是虚报浮夸造成超征过头粮,出现农民饿肚子现象;二是大办公共食堂,吃大锅饭,出现浪费粮食,更加深农民饿肚子程度。为此,奎璧对乡亲讲:“农民自己种的粮自己吃不上,守住糕盆子挨饿,你们怨谁了?醒不得把手伸进糕盆里掏出糕来吃?”几句话提醒了村里人,于是开始出现偷粮食、偷山药、偷糖菜的普遍现象;同时生产队顶住浮夸风,藏粮于民,开始偷分粮食。
乌兰夫、奎璧、吉雅泰、李森等领导人在小里素听了対大办公共食堂出现问题的反映,此后不久,在全区范围内停止了大办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大食堂这一空前绝后的历史新生事物寿终正寝,彻底解散了。
从我记事起,爷爷秉性耿直,和睦乡里,善待穷人,广结人缘,却从不多言失语、论人长短。每日里上年纪的村坊老人,甚至侄子晚辈来家聚集,议论古今往事,讲述民间家风家教,夸赞历史正道。
这就是爷爷的人缘,我们家闲人不散,旱烟不熄。有讲古论今的,也有说书解闷的,无论白天夜晚,吃饭留宿是常事。这就是爷爷的处世风格,身影魅力。
我受爷爷的影响,在平日里,特别在三年自然灾害和三年困难时期,来土默川乞讨度日为生的外地人不少。每当这些人上门求告,爷爷总是告诉我要宽容,善待可怜人。我的母亲打发讨吃人时,手脚大,别人家给半碗米面时,我们家总是一碗,我还嫌给的少,总要抢过碗来再给多加一碗半碗。
每到年关,孩子们最盼,也最兴奋。老人们自叹又长一岁,但好多人总是围住爷爷讲些过年的趣话、文话。每当夜晚,我总是求告大人们说书、讲故事、讲老古世人如何过大年。
有一年腊月的一天夜里,村里几位老者围着爷爷讲起过大年各地的不同风俗和村坊的雅兴时,我让村里大爷讲过大年的故事。村里大爷讲:一个老财大年三十熬年接神后,给长工煮得吃饺子,饺子煮到快熟时,有的饺子煮破皮子了,长工便说:“看看哇,尽煮烂了。”东家听了很反感,对长工说:“过大年要说好听的话,图个吉利,庄户人家盼个明年风调雨顺,煮饺子你不能说煮烂了,你就不会说明年又挣了。”这就是出言吐语中“烂”与“挣”的民间年节规范用语。这叫做民间知识,还是草根文化,还是传统的民间乡土文化知识积淀?此话出自民间,有意思。
讲到过大年响大炮时,也有传统文明、文化、知识如何表达意境之说。村里大爷讲:“大年三十晚上安神要响炮,娃娃们不敢响大炮,抢得放鞭炮,大人们就要响连二炮。响连二炮,要讲究吉言祥语。有一家人家连响三个连二炮,声音不同,话句评价表达的说法也不同,但都讲的是过大年的话,好话。响第一个炮时,先由地面发岀“咚”的一声响,升到空中“嘎”的一声爆炸。响炮人听了后说:“这炮好,响响亮亮的。”响第二个炮时,第一声发出“咚”的一声,升空后炮仗未爆炸,喷顶了,发出“嘭”的声响。响炮人说:“这个炮好,通通顺顺的。”响第三个炮,第一声“嘭”的一声升起,第二声在空中发出“嗤”的响声。响炮人听了后,高兴得自言自语地念叨:“这个炮好,雅雅静静的。”老古世人,过大年的话,都是好话。
爷爷生在书香门第,受孔孟之道的传统文化教育,每逢年节,必行家族传统礼仪,必要教调孙辈要懂得过节规矩,帮助大人力所能及干活儿,学会过节自己应该有所作为。
爷爷这一代老年人过大年礼仪多,规矩也多。腊八要立冰人,据传说,玉皇大帝要关老爷在腊八时下界杀人,关老爷不忍心这样做,于是想出办法,要求民间做腊八粥,要往冰人上洒红豆腊八粥汤,天明还要把冰人推倒,让天上神仙看到,关老爷杀人了,遵照玉帝旨意完成差事了。
二十三,“一家之主”的灶王爷辛苦一年了,要回归天庭述职。民间祈祷灶王爷小年上天言好事,大年接神时回宫降吉祥。二十三,有钱没钱上善岱,备办年货。每到二十三,爷爷总要让我们去善岱买祭灶麻糖,晚上敬纸送灶王爷上天时要在灶里烧上祭灶麻糖,用人间麻糖糊上灶王爷的嘴,让灶王爷尝到甜味,祈求灶王爷在天庭诸神面前为民间多多美言。
爷爷的家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要煮猪头蹄。二十一把猪头蹄从粮房取回家里,二十二解冻后烧红炉锥把毛镗净。放在缸里用冷水泡上,二十三午后捞出洗净后大锅里煮上。等晚上煮熟,先敬灶王爷,然后把切好的猪头肉给没有杀猪的左邻右舍端碗送去,最后母亲切好猪头肉,自家人才上炕盘腿,饱吃一顿。
二十三洗灯盏,糊灯笼。这是爷爷交给我的差事。土默默川上的老人过年点灯、烧香、供神、敬神是家家户户的期盼吉祥如意,平安通顺的喜庆大礼。每到二十三,爷爷总要安顿我用湿布沾炉灰把灯盏擦净,把灯笼打扫干净用新麻纸糊好。到了晚上敬灶时,灯盏里加上麻油,放上灯捻,用火点着,摆在神象前上香供奉;放在灯笼里高高挂起,点燃年的气氛。
每逢大年,爷爷要的是齐备,母亲手巧,总要高出邻居,蒸好供神枣山,接神花儿点心。父亲总是任劳任怨,默不作声地扫院,垛旺火。自十五六岁起,我的任务就是给自家和大爷伯伯及邻居写对联。到大年三十开始,点灯、上香、挂灯笼、响炮,这都是我必须做好的过节营生。
过大年供神,我们家供的是三星图、灶王爷、天地爷。三星,是福星、禄星、寿星。三星图不知是曾祖父还是爷爷传下来,或许是父亲手里请回来的,反正看去很神圣,有年头。三星图两边配幅对联,上联:福随天运循环转;下联:财遂春风次第来。三星图前供奉枣山,点灯上香。灶王爷的神位对联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联:一家之主。同样供品枣山,点灯上香。天地爷神位: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横批:天清地宁。
爷爷对过大年很是重视。每当年三十,必要坐在窗台前向院里审视或走在院里看看。父亲在院里清扫一遍,开始垛旺火,然后担水洒院,可谓黄土垫道,清水洒街。我便要贴对联,拴大字。对于旺火贴春联,通常贴的是竖联,书写“旺气通天”或“旺气冲天”四个字。两种写法都有寓意,但总觉得贴“旺气通天”好,有平和意境。过年接神,要的就是人的精神世界平和传世,吉祥如意心诚则灵。
年三十上灯时,爷爷便要指点安顿开始安神事宜,就是点灯、上香、挂灯笼、响炮,然后吃年夜饭,饭后熬年,一熬就是通宵。
我们那里有讲究,接神规矩:“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接神时辰必须在五更天,要站在房皮瞭望村西南公布村一带有个“西圪堆”的地名,如果那里的旺火点着了,我们小村家家户户就开始发旺火响炮接神。其实“西圪堆”这个地方是不存在的,但不知传说,还是神话,老人们就此说法留传下来了。随着时代更替,后来的接神民间习俗改了,变成三更午夜即凌晨十二点或零点了。
接神旺火发到最旺时,爷爷坐在玻璃前看着院里灯火通明的接神院景,父亲母亲领我们兄弟兄妹五人要在旺火前摆供花点心,要上香、敬黄表、磕头。接神要开家门,以示诸路神仙进家归位,保全家吉祥如意,兴旺发达,福寿安康,四季通顺。
接神后,我们是弟兄妹五人要把接神花儿点心放到旺火上烤着吃。花儿点心烤到茶色,皮酥里热,站在院里,烤着旺火,嘴里品味着花儿点心的烤香味,品出了新春气息,品出了年的滋味。
吃过旺火烤过的花儿点心,回到家里,母亲煮的热气腾腾的辞旧迎春饺子熟了,-家人围着爷爷坐在热炕上,就着黄豆芽、绿豆芽、腊八蒜,沾着腊八蒜醋开始吃饺子。
吃了年夜迎春饺子,晚辈要开始给长辈老人拜年。我们一大家族,东西南北院,从接回神开始,一夜是不睡觉的,拜年要延续到初一午饭前。
祖上留下的家教,接了神,儿孙们要给祖辈的大奶奶、二奶奶、爷爷磕头拜年,然后按照辈分,晚辈给长辈们拜年、请安。出于真情,村里的村情晚辈,在初一上午,也要给爷爷拜年请安。爷爷在接神后,总要给孙辈分发压岁钱。
爷爷关心我疼爱我,一举一动,至今难忘。我小的时候不爱吃夜面,闻到蒸莜面味就肚饱,所以总要发脾气。爷爷对我偏心,每当吃莜面,就让母亲给我吃烙饼。爷爷一年四季睡在炕头,夜里小便用的一个大尿碗接尿,我懂事后,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爷爷端起尿碗倒尿。
一九五七年,我已虚九岁,但还是贪玩,毫无上学的想法。夏秋之季,爷爷对我说:“不要耍了,秋天念书哇。”爷爷说话了,花五毛钱买了个花布书包,只好在九月一号提上书包上学了。
为了我上学念书,爷爷教我包书皮,买上有光纸以线装书的标准用针线制作装订作业本。
一九六三年,我考入呼和浩特土默特中学,入学不久,开始想家,想爷爷,想父母、想弟妹,曾经有过退学回家的心思。
一九六六年夏,内蒙古地区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为批判乌兰夫、奎璧,大队将村里的高音喇叭安在我家门前,喇叭里整天喊口号打倒“乌兰夫、奎璧”。名义是批判乌兰夫、奎璧,实质是让爷爷听,变相精神折磨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大岱公社的造反派乘机打劫,扬言要来小里素抄我们的家。爷爷感到在劫难逃,于是染病静卧,整日里提心吊胆,想着乌兰夫、奎璧的人身安危。突然在一天夜里不由自主地喊叫惊醒,对我们说:“我刚刚梦见庆春了,庆春回来了,一进家门跪下就哭,说他受委屈了,冤枉了。他哭我也哭,忽然惊醒了,原来是在做梦。庆春也六十来岁的人了,快赶上逢九年了,早知道落下这么个下场,还闹甚革命了。”从此,一病不起,到阴历十月,抱着人间愤愤不平事,含冤带屈去世了。
爷爷去世是在上午,晚上入殓后搭起灵棚,灵棚对联是我书写,上联:三寸气在千般用;下联:一旦无常万事休。横批记不清了。
安葬爷爷时,尽管在文化大革命运动高潮期间,但民间不信邪,大里素、小里素村情世交的乡亲们,烧纸、帮忙人员闻风而来,四五百人前来烧纸磕头吊唁,参加葬礼。
当时的里素大队党支部和大队部,不知是因为哥哥参军产生军属家庭,还是爷爷善行一世的名声威望影响,在那个动乱年代,给爷爷送来了庄户人感到十分大开眼界的花圈。
爷爷的身影,支持革命,维护地下交通站,践行革命堡垒户;家风家教泽福留后人;同情民间可怜人,善行街坊大众事;维护亲人声与誉,险遭文革风雷灾;逝去深受人心怀念,乱世难得大队花圈作葬礼。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却未留史,留下的只有后人的思念:爷爷的身影。
以此作文,权当孙辈后人解读家史的引子
云高怀
二〇二一年十月
【作者简介】云高怀,蒙古族,一九四九年九月出生,土默特左旗小里素村人,政协乌海市原主席。
编辑:任瑞新 审核:云高怀
扫码获取“土默特之声”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