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新 | 弹棉匠

文化   2024-12-17 00:00   安徽  

春秋季节,是乡村弹棉匠走村串巷最忙碌的时候。

奶奶搁下晚饭碗,就匆匆到村南头船码头边上的老裁缝家,去见弹棉匠罗师傅。老裁缝家过年要嫁姑娘,家里要为姑娘弹六床新棉被作嫁妆,罗师傅俩口子起早贪黑忙了三天,接近收工。

“伢啦,明天弹棉匠能来我家,和罗师傅说好了。”奶奶人还没进门,声音早早就进了屋。我刚刷完锅,从灶屋出来,奶奶忙吩咐:“去拿几个山芋,到大河洗洗。”

鸡张口,奶奶就悄悄起床,“吱呀”一声拉开大门,下大河淘米,回家就来到灶间,刷了大锅,煮山芋粥。灶堂里火苗映红了奶奶的脸,她不紧不慢地添着稻草。不一会功夫,粥锅开了,稍稍等了一会,奶奶起身,揭开锅盖,捞了两碗已开花、热气腾腾的米粒,放在锅叉上,蒸干饭。

这时,整个村庄醒了,南淝河上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宛如云海般在蓝蓝的河面上飘浮。大河两岸,响起起锚的“哈啦啦”声响,一张张大盆的双桨如燕子展翅,消失在雾霭里。各家灶房上空升起袅袅饮烟,河岸柳树间百鸟欢唱,整个村庄充满了烟火味。

我起来后,在堂屋支了四条长板凳,下了三扇房门,并排放倒,为弹棉匠师傅搭好工作台。就在我刚干好这些,弹棉匠俩口子挑了一个工具袋、一个行李袋,先后进了门。

奶奶从灶间出来,和弹棉匠夫妻俩打过招呼,就进房间,拎个装有八个纱绽的竹篮子出来,递给罗师傅。

罗师傅转身,从工具袋拿出几根窄窄的长木板,长木板上钉有密密不到半寸高的光溜溜的小木柱,每两根小木柱间,相隔仅一公分多点。几根长木板被连接成被子大小的长方形。

罗师傅中等个,瘦削,方脸,短发,50岁左右,显得精干。他媳妇个子和男人一样高,年纪比男人小三四岁,脸黑,两条短辫垂在肩头,一身藏青色衣裤,显得展国,做事同样干净利落。罗师傅把一根腰带扎在腰上,后腰带中间绑了根五六尺长的毛竹片,毛竹头上绑着个小铁圈。他穿上奶奶给他的棉线,又把线头穿入一根竹杆头上铁环中,罗师傅的竹杆送到妻子一边,妻子接住线头,顺手绕在小木柱上,竹杆滑向罗师傅,他左手接住线头,也顺手绕在小木柱上。

木板床下竹蓝中的纱绽,被棉纱拉得直翻滚。

丈夫手上竹杆左右滑动,越来越快,转眼间横趟织好。丈夫转身,开始绕直趟,媳妇也跟着转了方向,当俩人织好直趟,被子的一面纱网,织成。

“大兄弟,大妹子,洗脸吃早饭喽!”奶奶给俩口子打好洗脸水,脸盆上放条新毛巾。

“二婶,我们自己带了毛巾。”罗师傅从行李中掏出毛巾和牙刷、牙膏。

就在俩口子洗脸时,我把奶奶准备好搁在锅台上的腌韮菜、腌红辣椒、五香萝卜干、腌白菜,端上大方桌。奶奶把两碗蒸饭也端了上来。

丢下饭碗,罗师傅就披挂上阵,腰间换上足足五寸宽的厚实的腰带,后腰带上固定根弯弯的竹弓,弓头下吊着根粗树桩做成的长弓,长弓上的弦是牛精织成。

罗师傅从奶奶放在一边装皮棉的麻袋里,掏出几大把皮棉,放在网状上,随后,左手扶弓,右手弹起棉锤,当弓弦贴着棉絮,“蹦!蹦!蹦!嘡——”欢快的弹奏声就在堂屋回荡起来。

洁白的棉絮,随着“蹦,蹦,蹦”的棉锤声,在空中翩翩起舞,又轻快地落下,当弓绳再次贴到棉絮,棉锤再响,棉絮已成丝丝缕缕,轻轻腾起,飞得更高。原来板结的皮棉,转瞬间蓬松起来,如风卷白云般堆积如山。

弹棉絮是个重体力活,不一会,罗师傅额头上冒汗,脱得只穿件衬衣,媳妇赶紧从行李袋中拿出薄棉背心,让丈夫穿上。

按奶奶的计划,要给家里弹两床新棉被。上年十月过后,就在我们家大菜园,腾出两畦菜地,点上蚕豆,着手在蚕豆地里套种棉花。

今年清明过后,奶奶在小菜园整理一块空地,场地有两个大箥箕面积大小,草木灰中撒上干鸡粪 ,再用细土搅拌均匀,均匀撒在地上,厚度适宜,洒水,糊平整。次日,待泥土要干不干,奶奶才把一粒一粒饱满的棉籽,按入土里。为防止小鸟吃棉籽,奶奶还在地边,插根竹杆,竹杆头上挂块旧布条,布条随风飘荡,小鸟自然不敢上前。

棉苗长到两三寸高,棵棵茁壮,然后移栽到蚕豆地里。

秋天,采摘了棉花,晒干,我把两稻箩白生生的籽棉,挑到长临河镇上轧花厂,轧了20多斤皮棉。

皮棉回家,纺车飞转,奶奶利用早早晚晚,纺了七八绽纱线,为弹新被絮,备好网纱。

到午饭前,一床棉絮弹好,弹棉匠夫妇准备要上网线,奶奶从房间拿出两个红布双喜,递给罗师傅。罗师傅把红双喜放在棉絮上,夫妇俩配合,飞快织上网线。

这时,妻子递了大木圆盘给男人,罗师傅接过,用圆盘压磨棉絮,力度娴熟而有节奏,刚刚还是蓬松如云的棉絮,瞬间就平整了,红双喜在网线和棉絮之间,服服帖帖,喜气洋洋。

午饭前,奶奶端上一脸盆热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洗把脸。”

这时,大方桌上,已摆放了,一碗蒸咸肉,一碟炒白米虾,一窑锅蒸鸡蛋,一碟炒青菜,一窑锅蒸豆腐。

罗师傅夫妇是安徽肥东县长临河镇东边岗头一个村庄的人,从父辈起就走村窜巷弹棉花,靠出卖苦力,养家糊口。到罗师傅这一代,春夏两季,必须在生产队干农活,只有到秋冬季,才出来弹棉花。夫妇俩一起出门做事,如果家中遇到什么事了,媳妇往往急急忙忙赶回村,事情处理好了,才又急急忙忙赶到男人这边来。

施口是个大村,一河两岸,河东、河西,桥南、桥北,好几百户人家,年年都有不少人家要嫁姑娘,娘家作为嫁妆,最少陪四床、六床新被,有的人家经济条件好点,要做八床新被。罗师傅手艺好,做得快,受到到施口村民的喜爱。往往做了这家,到那家,有时还要排队呢。

那时,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后,弹棉匠给人家弹一床新被絮,六斤重的收费2元,八斤重的收2元五角,吃住在用户家。

我家第二床新被,到晚饭后,才放上红双喜,上网线,弹压,收工。

清代文人韩荣光在《竹枝词》里说:“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这首词,写出弹棉匠的艰辛。这天晚上,劳累一天的罗师傅夫妻没有住在我家,而是仍然到船码头附近老裁缝家去住,老裁缝家父女俩,房子大,有个空房间呢,他们处了几天,有感情了。

奶奶见状,就没留夫妻俩。

奶奶送走弹棉匠夫妻,用手轻轻抚摸着两床新被絮,抚摸着红双喜,脸上显露出喜悦的神情。

几天后,我盖上了新棉被,崭新的粗老布被里,老旧的孔雀开屏暗红色被面。在暖和、轻松的被窝里,闻着新棉花弥漫的气息,舒服、开心的暖流,涌遍全身。

随着时代发展,大量农村人口进城,成了城市新市民,生活改善,生活习惯也发生着改变。现在,人们家里盖的,已经不仅仅是棉被,还有晴纶被、鸭绒被、蚕丝被等各种各样的。虽然棉被、垫絮还不会从人们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但弹棉花的手艺,也渐渐被机械化操作代替了。弹棉匠这个老手艺人,已经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我们家已有二三十年的冬天盖鸭绒被,春秋用蚕丝被,棉被已被遗忘。去年冬天,妻子在合肥九华山路菜市场对面,看到一个低矮的门面房里,一个弹棉匠正在弹棉花,她跑回家,拎两床旧垫絮送过去,弹了床棉被扛回家,套上被罩。

那晚,睡在新弹的棉被里,仿佛找到了数十年前在故乡被窝里的熟悉感觉。

怀旧是人之常情。李子柒的视频现在为什么大火,不就是制作了一个个农耕时代的生活、生产场景吗?它撩拨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怀旧情绪,点燃了人们对过往生活的深情怀念。

旧东西是有价值的,它们在特定时期,为方便、丰富人类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李子柒的视频,如淡淡的香茶,平衡、治愈着人们内心的焦虑。

躺在新弹的棉被里,我所以能体会到几十前的熟悉感觉,不也是一种美妙的怀旧情绪吗?它传递的正是我们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与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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