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 | 书也可为寿礼

文摘   2024-11-11 07:01   天津  

按:文章选自《沈津书话》卷二《书事——虚舟世界看浮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书也可为寿礼
沈津

不管您在意或疏忽,每年您的生日都会度过。人都有生日,不管你是大师哲匠、南州冠冕、大家闺秀、扫眉才子,还是什么凡夫俗人、寒士走卒、斗筲之器,过不过生日,都由亲人、他人或自己说了算。但城市里家境好的娇儿掌珠是最希望每天都过生日的。民间百姓家为老人做寿,六十称之为花甲寿,七十为古稀寿,是大寿,八十为上寿,九十为老寿,百岁为期颐。过生日又涉及送生日礼物。面对大商店、大百货公司陈列的琳琅满目的名牌商品,送什么合适,有时还要动脑筋,也会成为一道难题,其或是学问之道。

对于民国间的藏书家来说,有的不愿做大寿,而是选择避寿,如1946年张元济八十寿辰,为避寿赴合众图书馆一天,并带敦煌本《文心雕龙》与他本校勘。但亲朋好友则以它种方式表示庆祝,适合众图书馆同仁编《海盐张氏涉园藏书目录》告成,因发起醵金印行以为寿。1950年,周叔弢六十华诞,学术界二十九人就各自学术研究范围执笔撰写论文一篇,汇印成《周叔弢先生六十生日纪念论文集》。

为人祝寿,最普通的就是赠送礼物,而礼物中也有善本书在内。有人以为送书不吉利,因为“书”的谐音是“输”,但是有人不信这一套。清嘉庆十七年(1812)五月十一日,为藏书家黄丕烈五十初度,周锡瓒以所藏有“翰林国史院官书”朱印之《姚少监文集》为寿,札云:“尚是宋版宋印,且有元官印可宝,聊以当祝。”周锡瓒号香岩,居苏州阊门外马铺桥,喜藏书,及年已逾七十,其知荛圃有同嗜也。

1931年,大藏书家傅增湘六十生日时(他为自己写了一本《藏园居士六十自述》,七十岁时,又写了《藏园居士七十自述》),他的一位也是收藏家的朋友朱文钧以宋刻《册府元龟》卷四百八十三残本(今存中国国家图书馆)及元刻《续通鉴》残本两卷作为礼品相贻。

《册府元龟》是宋代大类书之一,一千卷的皇皇巨编,传世的宋刻本,均是残帙。傅增湘生平所见此书宋刻共一百三十卷,都是内阁大库所流出者。傅先生藏有六卷,当年傅的统计是,合公私所藏与皕宋楼旧有者,去其重复,其存于今日者共得五百九十四卷,计全书十分之六。民国间,涵芬楼曾有汇集宋本印行之议,仅影成底版,遇变辍工。

《续通鉴》是元至正二十一年(1361)顾逖刊陈桎撰《通鉴续编》二十四卷,此书世行者多明刻本,而元刻乃绝罕见,惟孙氏《平津馆藏书记》有之。朱氏赠本为卷十七至十八,多记高宗、孝宗两朝事,卷端钤有“都省书画之印”,卷末有“礼部评验书画关防”长方朱记,亦元代官印。此残本的为元刊元印,而且又是公文纸印本,其纸极坚韧,纸背为元代江苏昆山县钱粮册。众所周知,在宋金元明刻本中,用公文纸印书者绝少,故以稀为贵。此书亦辛亥后自内阁大库散出,虽零圭断璧,亦为珍物。朱氏于此书有跋云:“余蓄之已十余年,今以持寿藏园主人,轻尘坠落,知无当于高深,然亦唯区区之意云尔。”今此两卷则不见于他馆著录,也不知花落谁家。查诸《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此公文纸印本今仅存四卷,为卷一至四,前二卷藏北图,后二卷存上海博物馆。顾逖刻本全帙今存两帙,分藏国图、南京图书馆。又有元至正二十一年顾逖刊明修本一部,北图、上图等四馆亦有入藏。

朱文钧(1882—1937),也是收藏家,其“六唐人斋”收藏的典籍有10余万卷(册),其中汉唐碑帖善本700余种,多属罕见之秘本。他藏的宋本中就有《李长吉文集》四卷、《张文昌文集》□卷(存卷一至四)、《许用晦文集》二卷和《拾遗》二卷、《孙可之文集》十卷、《司空表圣文集》十卷等(1952年,朱氏后裔承其遗愿,将所藏全数碑帖捐献故宫博物院,宋本等均藏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

但朱氏赠予傅先生的不是某书之全帙,而是《元龟》的残卷,他是聪明人,是深知傅先生喜好的。就以《元龟》来说,册府者,藏书之地也;元龟者,大龟,古代用于占卜,引申为可作借鉴的前事;元龟亦为吉祥语,朱赠之有“古籍多寿,亦借祝修龄之意”。故傅先生得之,兴奋之至,有“一瓻之惠,未忘于怀,连璧之珍,忽接于目,欢喜赞叹,不忍去手”之语。这说明,傅先生也是识货的,虽然是残本一卷,但这样的礼物,傅先生以为远比那些金玉珠翠、殊方异物、山珍奇卉要珍贵。也确实是,而今国内所藏《元龟》最多者为国图,存二十五卷(其中有二十卷是朱氏所捐赠,而朱送傅的卷四八三也在内)。北大馆存一卷。上图存七页。所以说,对于当年内阁大库散出之物,不仅仅是残卷,即使是残页,也是难得之极,罕见其有。

杜甫《曲江》诗,有“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之句。筹建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创办北京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的缪荃孙,是近代中国图书馆事业的奠基人,中国近代教育事业的先驱者,也是目录学家、史学家、方志学家、金石家。他七秩开庆,有朋友取宋刻本《甲申杂记》一卷《闻见近录》一卷(子部杂家类,有清盛昱、樊增祥跋,今藏北京中国国家图书馆)为寿,亦为一时佳话。

1915年7月16日,为袁克文27岁生日,诸师友俱以古物为贶。李盛铎赠未刊《礼记》白文,此书为拜经楼九经之一,后归阮元文选楼,李得自扬州。徐森玉赠唐印《恒河沙泥佛顶经》。克文是袁世凯的次子,民国四公子之一。方地山为其撰写的碑文称其“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

我们还可以举一个用残页作贺礼的例子,这或许在当时还会当成贵重礼品呢。1943年8月14日,叶景葵七十寿辰,友朋多人燕贺。其中徐森玉以内阁大库宋元本散页为寿礼。叶先生是现代重要藏书家之一,曾为浙江兴业银行上海总行董事长、中兴煤矿公司董事长,晚年推却庶务,专心搜罗文献,与张元济等创办上海合众图书馆。徐是文物界的大佬,是周恩来、郑振铎所称的“国宝”级人物,徐赠以宋元本散页,也是深知叶之喜好。

当时寿叶景葵者,还有一位顾燮光。顾燮光(1875—1949),字鼎梅,号襟癯,浙江绍兴人。廩贡生。清末供职京曹。辛亥革命后,隐于商,又主持上海科学仪器馆。醉心新学,笃好金石考订之学,善书画,收藏金石碑帖甚多,家有金佳石好楼。著有《非儒非侠斋诗文集》五卷、《襟癯杂著》《河朔访古随笔》等。

顾氏送的不是书,而是碑帖。这一年的七月,顾燮光为送寿礼,还真是煞费苦心,花了一番心思。最初他准备了甲乙二套方案,但后来不能成立,于是又再陈新甲乙两案。甲案为:送碑帖,即《宝贤堂法帖》十册,未裱;《玉虹楼帖》十二册,已裱;《澄鉴堂法帖》,未裱;《抚古斋法帖》。乙案为:送书,乃《人寿金鉴》六册,嘉庆仿宋白纸初印;《万山纲目》八册,红印本;《五百家韩昌黎集》十二册;《蠛蠓集》四册,民国宣纸印本;《江苏浙沿海险要图说》二册。

直至八月初,顾燮光才定下贺礼为碑帖,他在这几种碑帖之外,又增加了《渤海藏真》一部,此帖石在太平天国战争中毁去,故拓本流传甚稀;又《灵飞经》一本,字体未损,系道光以前所拓。至于《宝贤堂法帖》《澄鉴堂法帖》,都系燮光先祖所遗,道光以前拓本。《玉虹楼帖》《渤海藏真》则光绪间顾在冷摊上所收得,亦咸丰以前拓本。现在徐森玉所赠内阁大库宋元本散页及顾燮光的这几种法帖都由上海图书馆保存。

以书为寿礼,并不是什么书都可以送,送书必须考虑对方的兴趣,而不是曲意逢迎,攀附谄谀,如果弄巧成拙,那必定适得其反。我以为上面说的傅增湘、缪荃孙、叶景葵都是德高望重、卓荦冠群之人,对他们来说,礼品不在重,在于你的情,在于他们欢喜。如今,打开各种传媒,电视报纸的广告中最多的就是宣传各种医药及保健品的新奇疗效,似乎是无所不能,物到病除(其中就有送给父母老人作为寿礼的保健品)。而现在的老年人过生日不在乎寿礼及寿礼的贵贱,倒是在乎儿女小辈们的团聚,所谓春节晚会歌词里的“常回家看看”。

2012年3月25日

汲古求新
学术纪念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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