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瑞怡 | 尘沙恋珠华:同性恋少年小说

文摘   文化   2024-07-29 07:00   四川  

同性议题似乎是传统禁忌的范畴,然而,精彩的同性少年小说作品正松动着年轻读者的世界观。对此,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些作品又有何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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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黄瑞怡






唯一的酷儿是那些不爱任何人的人。/The only queer people are those who don't love anybody.

——[英]莉塔·梅·布朗(Rita Mae Brown)

曾几何时,在宗教与社会伦理殿堂里耸立的一男一女婚姻栋梁,有蔓藤蜿蜒爬上,绿叶点缀着奇花异蕊,成了现代人见怪不怪的风景?

曾几何时,基督徒信仰圈内,面对两性关系与婚姻,从坚持决不妥协,决不接纳同性关系的传统基要派,到公开按立同性恋神甫的东正教派,众声喧哗,莫衷一是?

而在父母师长目光空隙,在公众辩论此起彼落时,许多十来岁的孩子,在校园里、网络上寻访让自己怦然心动的那双眼睛,悄悄摸索着自己与旁人的性向。他们翻开一本本青少年小说,关心自己的向往是否能得到印证,迷惑是否能得到解答……

铺陈同性浪漫关系的作品,在欧美青少年小说里虽比异性恋作品少许多,却不沉默。

1969年北美第一本以同志爱为主题的少年小说面世——唐纳文(John Donovan)的《终点在望》(暂译,I'll Get There. It Better Be Worth The Trip.)。这部小说到今天未曾绝版。其后,1982年出版的卡登(Nancy Garden)的《女恋》(Annie on my mind)则是一部探讨少女恋情的经典。接下来的三十年间,少年同性恋小说从每年个位数、双位数,成长到近几年的百位数,惊爆的不只是数量,还有文学质量的增进与类型的多元。

<I'll Get There. It Better Be Worth The Trip>

从几部经典作品的切片里,我们或许能描绘出同性恋议题的多面轮廓:

《女恋》

中国台湾作家曹丽娟1991年出版的《童女之舞》夺得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主人翁钟浣与童素心缱绻情事,至今仍然被视为华语同性文学先声;南西·卡登八十年代初期发表的《女恋》则是欧美地区类似拓荒者的角色:

初冬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17岁的丽莎巧遇安妮,相似的年纪,加上对中世纪艺术相通的兴趣,让她们跨过社经阶层藩篱(丽莎读的是保守的私立贵族学校,还是学生会会长;极有歌唱天赋的安妮则来自意大利贫民窟公立学校),友谊快速增长。一段时日后,两人意识到情谊超出了手帕交,进入陌生领域——她们的彼此吸引不只在精神面,还有身体面。春假来临,丽莎的老师外出度假,请她帮忙照看房子,这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独处机会。意料不到的是,她们发现了老师隐藏多年的秘密。

对两个即将上大学的聪慧女孩来说,非典型情路每一步都走得战兢。卡登对她们个性的细致描写,对禁忌情感的深层剖析,使丽莎与安妮跃出纸面,印在读者心版上。她们的诘问,可能也成为读者的诘问——从上一代到这一代,两个没有伤害任何其他人的人,为什么要因为互相爱慕而受到严厉惩处?

《两个威尔》

2011年YA文学界有桩轰动新闻,就是人气作家约翰·葛林(John Green)负责单数章,大卫·赖维森(David Levithan)负责双数章,合作写就了《两个威尔》(Will Grayson, Will Grayson):

芝加哥卫星郊区住着两个同名同姓却互不相识的男孩。住在艾凡斯顿的威尔(单数章)是中产白人健全家庭出身的少年,行事低调,连对心仪女孩开口表达好感都难。他的座右铭是:“只要遵守两项规则,就可以完全避免哭泣:一,别太在意;二,闭上嘴巴。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个不幸,都是因为没有恪遵这两项规则所致。”

住在纳波维尔的威尔(双数章),则是由单亲妈妈抚养大,有同性恋倾向的忧郁愤青:“我总是挣扎着该自杀还是杀死周围所有人。这世上似乎只有这两种选择,其他都是浪费时间。”

两个威尔各有各的轨道,直到高中最后一年冬夜里,在城中心成人影视店偶然相遇,之后又因低调威尔的好友泰尼主导音乐剧的穿针引线,两人生命道路有所交叉。

<Will Grayson, Will Grayson>

《两个威尔》语调诙谐,不时穿插喜剧片段,但是在突显少年对人际关系、自我价值、性倾向等问题上的探索与挣扎,却痛楚而真实。

《上帝盒》

《女恋》和《两个威尔》出书间隔近三十年,其间欧美出版了数量可观的同志爱少年小说。绝大多数作品对信仰层面或是浅浅交待,或是全然略过。桑切斯(Alex Sanchez)的作品《上帝盒》(The God Box, 2007)难得地探究了青少年在性身份和基督徒身份摔跤时的纠结经验:

南方小镇高中应届毕业生保罗,从初中起就与安姬是同窗艳羡的一对青春伴侣。他俩品学双优,活跃于同一个校园查经班,同属一个教会诗班,对未来编织共同梦想……但是当转学生曼努大步走入学校,在风气保守的小镇校园里公开宣告自己是同性恋,同时又坚称自己是基督徒时,学生圈子里起了轩然大波。

对保罗来说,曼努动摇的不仅是外在环境,还有他内在的灵魂世界。保罗看待上帝、安姬与自己的镜子破碎了,他不知道该想办法黏合碎片,还是该寻求一面崭新明镜?我虽不赞同作者桑切斯对某些圣经经文的诠释,但无可否认《上帝盒》里主人翁的挣扎与提问,形象化了现实世界里少年少女在性倾向与基督信仰关系上的挣扎与提问。

上文举例的这些小说能在竞争激列的YA出版洪流里冒出头来,甚至长销不坠,有它们基本的文学与人性吸引力,至少包括了下面几个面向:



体现青少年共通关怀与矛盾

细读描写同志之爱的小说,扎心的往往是看到这些少年少女与一般人有类似的需要,类似的挣扎,但他们无法从平常途径得到满足。他们走过曲折的内外在道路,寻觅自己在不同社群的定位,渴望遇见真正能理解、接纳他们的知音。

《两个威尔》里同名同姓的两个威尔,在性向、身份认同、人际关系上原本各有各的软弱,但故事能在二人相遇后进展,相当程度上取决于两人(一个代表异性恋族群,另一个代表同性恋族群)在想法、做法上有交集。换句话说,以同志爱为主轴的少年小说是否能吸引异性恋主流读者,某一程度上取决于作者是否掌握了人性共通的公约数。当然,人性公约数在少年读者心里可以有不同效应:或是开启双边对话空间,或是演变为认同同性恋的合理性。



同情弱势

即使在社会风气、法律规程已经对同性恋大大开放的今天,同性恋团体依然是所谓弱势;而对同性恋者的惧斥、排挤,甚至暴凌,经常于校园中发生。在此种“恐同”“排同”氛围中创作出的同性恋角色,每每在故事中以无辜受害者形象出现。对同性恋不友善的配角,也常被刻画成负面平板人物。少年读者多数灼烧着强烈正义感,对遭受不义不公对待的人事物特别敏锐,因此在阅读中不知不觉为受欺压的酷儿们摇旗呐喊。

<The God Box>

《上帝盒》里保罗的女友安姬在认识了曼努,又眼见他在学校里饱尝异样眼光甚至欺侮后,力争在高中里成立同异性恋联盟(Gay and Straight Alliance,简称GSA,是美国高中校园里经常可见的学生社团),就是鲜活的例证。文学小说不是宣传教条,也不是信息百科,但说得动听的故事可能比其他文体更有左右人心的果效。



探索禁忌

青少年原本就是探秘窥禁的年纪,人性固有的好奇乘上青春期的荷尔蒙,促使许多少年架起了愈伸愈长的阅听望远镜。套用中国台湾文评家纪大伦的说法:“同性恋本来就是说不出口的爱之一,而且说不出口的爱总是特别刻骨铭心。”因此某本书、某个作家若被图书馆或家长禁制,更常常莫名增添了魅力。同性恋这般禁忌爱果,是否也在窥探眼光下更显得鲜红欲滴?作家探索,读者亦好奇——一个女生(男生)喜欢另一个女生(男生)可以到什么程度呢?

不过如果同志爱小说只放大情欲描写,对读者来说,也就只有感官麻辣烫的短暂吸引力。我们真正要关切的是对少年心智有撼动力,对心灵有感动力的精彩作品,因为上乘文学字里行间松动的是世界观和处世信念。换言之,当同志爱小说解开传统禁忌时,它们同时也向读者提供了新观点。



小结

这数月我阅读以同志爱为主题的少年小说,身体虽然安安静静坐着,内里却常是波涛起伏,波涛送来一个个形如问号的贝壳。以圈外人角度,同性恋青少年的感情世界于我仍属异域,我难以体验男男、女女彼此的吸引力。但反过来想,同性恋青少年阅读主流世界的情爱关系,会不会也觉陌生?他们是否也可能会觉得异性相吸是不可能体验到的?

当双边各说各话时,不论从情感角度或现实角度,若是没有更高的真理守卫,与同性恋青少年的辩论可能全归徒然,甚至产生反效果。与异性恋孩子分享两性关系柱石,也可能没法子经得起现实考验。一不留神,我们就穿上法利赛人自高自义的衣裳,斥责的指头将同性恋青少年指向恩典的反方向。另一种可能是,我们走向另一极端,将包容圈无限放大,除了包容不完全的人,也不再追究持续发生的不完全行径。这两种极端取向——信徒对酷儿盲目地丢石头,或盲目地拥抱,在现实与小说世界里都屡见不鲜。我问自己,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英伦一位自己亲身挣扎过同性相吸,选择终身守贞的牧师艾博睿(Sam Allbery)说过:“能对同性恋者指陈上帝大爱的先决条件,是我们得爱同性恋者,这份爱得超过圈内人对他们的爱,也超过他们爱自己的性取向。”

JDT如何爱一群与我们性向不同的人?如何坚守真理旗帜又保持爱的眼光?如何学习放下有形隐形的石头,向他们伸出手?这些说来容易做来难的功课,艾博睿在他的简短小书《上帝反同吗?》(暂译,Is God Anti-Gay?)中有非常精辟的指引,但真要落实在教会和信徒生活圈,需要长期操练。

<Is God Anti-Gay?>

难道YESU不正为此——人们相通又不相同的罪,人们渴望爱却不明白爱——来到人世?他的脚步踏在我们每个人的尘土道路上。真理上祂从没打过丁点折扣,然而他体恤我们每一个人的软弱,明白我们难以启齿的爱憎喜怒。至终他甘愿将自己倾躺成桥,联通黑暗的异域他乡与光亮的新家乡。

阅读同志之爱的青少年小说,使我们更多点认识同性恋者的异域他乡,然而认识只是长路的起头。关怀酷儿族群没有捷径,如同祂当初走的也不是易路。唯有当“道”天天进入我们的肉身,我们才有可能伸出手,碰触到另一个仍然活在肉身中的生命。尘沙相缱绻,磨擦出的还是尘沙;只有超越尘埃的爱,能将沙粒转育成珍珠。

如果有一天,身边少年对自己的性向有疑惑,甚至公开表态时,期望长期积累的阅读与思考,预备了我们能以温柔态度分享尘沙恋珠的盼望。也期望有一天,在众声喧哗的同志爱少年小说园子里,至今沉默的JDT作者,能谱出从异域响亮到新天地的歌。

(本文选自《尴尬少年游》一书,橄榄华宣出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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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瑞怡

台湾大学图书馆学学士,美国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专攻儿童青少年文学。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学任职,现任联合JDJ学校国际学生部主任。台湾《校园杂志》“尴尬少年游”,“恶水筑书桥”专栏作者。曾参与远东广播公司童话系列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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