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锵:呼伦贝尔的夏牧场(小说)

学术   2024-11-25 07:30   福建  

冯锵,金融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协会员,出版个人文集两部,作品散见《星星》《草原》《骏马》等报刊。现供职农业银行内蒙古分行。


进入六月份,新巴尔虎草原的雨水就像坐月子女人的奶水一样,时而饱胀,时而干瘪,乌尔逊河的水势也随之一阵子粗犷一阵子纤柔。没办法,草原之上的长生天性格就是这么飒,说风就风,说雨就雨,随心所欲变数无穷。

尽管如此,灰绿色的披碱草和淡黄色的金莲花还是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接天连地的绿草黄花漫漫洒洒从天边铺到眼前,若不是有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移来动去,就这幅画面,绝对可以让人顿感岁月静止、时光定格。

陶格斯经过几天的辗转辛劳,终于把700多只羊和50多头牛从杜尔伯特的冬牧场转到吉布胡郎图苏木管辖下的哈吉嘎查。在这里,她有15000亩夏牧场,还有两间彩钢房和一长溜半敞篷的圈舍。关键是她的牛羊早已熟悉了哈吉嘎查夏牧场水草的甘甜味道,这种舌尖上的记忆会打开牛羊的味蕾和食欲,用不了多久,瘦弱单薄的它们就会一个个膘肥体壮,当然,膘肥体壮对于牛羊来说并不是一种幸运,反而是一种生命可能走向终结的不幸,没办法,处在食物链末端,任谁也改变不了它们被宰割的命运。

从三月下旬,陶格斯就计划着回呼伦贝尔夏牧场的路线和时间,35岁的她对于牲畜冬夏转场已经有一套经验了,甚至比一些老牧民掐算的时间都准。

这要得益于她的毕力格阿爸,从她十五、六岁开始,阿爸每次转场都让她当助手,从勒勒车、四轮车再到现在的货运护栏车,快20年了,陶格斯记不清多少次跟随着腥膻扑鼻的牛羊们颠颠哒哒往返在杜尔伯特到巴尔虎草原的路上。

陶格斯问过阿爸,为什么冬天转场偏偏去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杜尔伯特?

阿爸很不满意陶格斯的疑惑,反问道:那你说去哪?把羊群赶到乌尔逊河的冰面上吗?

阿爸的坚持是对的,杜尔伯特的靠山草原是原始草场,草质好,种类多,野古草、隐子草、贝加尔针茅、洽草、野苜、黄芪等草本或灌木植物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对牛羊仍有无穷诱惑力,也能让这些食草的家伙们一面享受惬意的饱腹感,一面安然度过漫长的冬季。

最早把杜尔伯特冬牧场介绍给毕力格阿爸的也是一个蒙古族人,这个人叫满都拉图,住在昭乌达盟阿鲁科尔沁旗天山那一带。

有年冬天,满都拉图到巴尔虎草原倒腾一批羯羊,不料想赶上了白毛风,货车拉着100多只瘦弱的羯羊陷进尺把深的雪窠里出不来了。要说这人运气不错呢,在百十公里都没有人烟的草原上,他竟然遇到了骑马圈羊回来的毕力格,于是,不仅车和羊从雪窠里出来了,毕力格又用手把肉和奶茶解决了满都拉图饥肠辘辘的肚子。

然而,满都拉图回报给毕力格的是通过巧舌如簧地游说,成功的把一车羊卖给了憨厚的毕力格,得到的利润正好是他的预期目标。不过,满都拉图也算不赖,听说毕力格正在寻找明年的冬牧场,顺势推荐了他在杜尔伯特空闲了很久的原始草场。

冬牧场的日子很苦,什么都是简易的。吃的、住的挤在一间小屋里,一口锅、一个盆、一把勺子、两只碗就是全部炊具;几张板子、几块砖头就是一张简易单人床;一锅羊汤粥撒把盐能喝好几天,夜晚躺在床铺上,鼻子吸纳的全是床底下散出来的膳呼呼寒气。

常年的紫外线照射,使陶格斯原本细腻的皮肤出现了斑驳不一的颜色,有的深褐,有的暗紫,尤其是从鼻子两翼高高耸起的颧骨,就像两座落了晚霞的山丘,虽弧线优美,光晕柔和,但麻麻点点的小雀斑却像遗落在山丘上的羊粪蛋儿,煞了一点点风景。好在陶格斯长着一双蓝盈盈的大眼睛和黑密密的睫毛,这使她看起来很妩媚,尤其是见人一笑露出的那口蒜瓣牙,整齐、洁白、方正,让她平添了几分极具诱惑的狂野。

这就难怪李岩当牛做马也要和她在一起。

深沉话少的李岩没有和陶格斯呆在冬牧场。去年九月份左右,他帮着陶格斯把牛羊一路运到杜尔伯特冬牧场安顿好,第二天就回到了哈吉嘎查。

之所以这么急切地往回转,表面上的理由是冬牧场放牧安稳,草场固定,冬储充足,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问题不大,而哈吉这面有几十个年老体弱的大羊和老牛需要照管,并且陶格斯九岁的儿子阿来夫在吉布胡朗图苏木上小学,每周都要接回家换洗衣服;但更隐晦的原因是李岩必须时时刻刻提防赌徒加酒鬼的阿古拉又偷偷变卖陶格斯在哈吉的牛羊。

当地人都知道,陶格斯和李岩的结合是犯了大忌的。

陶格斯的祖父祖母是纯正的布里亚特蒙古血统,布里亚特人只和本族通婚,别说包括汉族在内的其他民族,就连挨着边的其他蒙古族也不行。到了毕力格阿爸这一辈儿,冒昧地娶了巴尔虎蒙古族姑娘琪琪格,已经被族人唾骂的要死,陶格斯偏偏又改嫁了一个汉族小伙儿,整个这一家人像犯了牛瘟似的,再也回不到乌尔逊河北岸的族群当中。

李岩身世很苦,十几岁父母相继去世,在海拉尔鄂温克旗当环卫工人的姑妈供他读书。高中毕业那年,按他的学习成绩,考个二本或专科都有可能,人家姑妈也没说不供,还说只要你自己想念书,念到哪就供到哪,但李岩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到姑妈拿着扫把佝偻着腰整天风吹雨淋早出晚归地在街道上忙来忙去,他心里实在不落忍,一咬牙放弃了高考直接外出打工。

李岩到毕力格阿爸家里当羊倌的第三年,漂亮的陶格斯嫁给了乌布尔嘎查的蒙古小伙阿古拉,李岩不仅目睹了新娘陶格斯穿着艳丽的蒙古袍走上迎亲花轿,他还赶着毕力格阿爸陪送的300只嫁妆羊从清晨走到日落,直至送到新郎阿古拉准备好的婚房前,在喝了一碗喜酒、吃了一块手把肉后,他没有连夜返回哈吉嘎查,而是在腥膻恶臭的牲舍里住了一晚,那天夜里,他听了半宿前来喝喜酒的蒙古醉汉低沉的长调,也听了半宿新郎阿古拉牛一样的喘息声。

李岩给毕力格阿爸当羊倌一直当到老阿爸去世。这期间,他又眼见着陶格斯生了儿子阿来夫,眼见着陶格斯隔三差五地冤头肿脸回娘家哭诉阿古拉的不务正业。他无奈且怜惜的目光每次都在不经意间安抚着陶格斯的眼睛,而每次投向陶格斯的目光,最后总会定格在她颤巍巍的胸脯上。好几次他也感到羞愧,但更多的是暗自思忖:阿古拉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为啥不心疼这么遭人稀罕的好姑娘呢?

毕力格阿爸绝对非常在乎女儿的幸福,不然,也不会在临终前叮嘱陶格斯一定要把李岩雇过去当羊倌。

陶格斯的夏牧场毗邻公路,这条路一直通到边境小城满洲里。三千多亩草场也非常符合呼伦贝尔大草原固有的地势特点:从西到东高低起伏、线条流畅;从北到南宽阔平直、视野舒展,一条细流的小河像曲蛇一样穿过草场伸向遥远的另一家牧场。

陶格斯居住的彩钢房蓝瓦红檐,坐落在草场北侧,面朝南;草场的东、南、西三面用铁丝松松垮垮地围了几道铁蒺藜,这样,既能防止牛羊越界冲上公路造成交通事故,又能防止外来人进入草地破坏生态。

初夏以后的牧场就像春心萌动的少妇,每天都有一汩汩热辣辣的荷尔蒙从一丛丛草稞、一撮撮草根、一针针草尖蹭蹭蹭流淌;每天也都有流浪汉一样四处游荡的小风,带着牛羊粪蛋儿的味道飘来飘去,每飘一次,似乎都能薅起一大截草身,让巴尔虎草原一天变一个样。

看到牧场的草质好于往年,陶格斯内心多了几分小喜悦。作为自小在草原长大的地道牧民,最大的期盼和心愿莫过于草场好、牛羊壮,冬天甩羊或卖牛的时候确保牛羊长够个、份量重、价钱高。

李岩提前打扫了他和陶格斯居住的彩钢房以及牛羊圈舍,这个勤劳能干的小伙子把家里拾掇地井井有条,还把阿来夫本学期获得的两张“学习进步奖”小奖状挨排贴在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墙上。

对于这个继子,李岩视同己出,整天牵在手上出来进去,不知道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爷俩没有血缘关系。阿来夫也跟李岩爸爸亲热的很,每周回家一次的频率已经不能满足他对李岩爸爸的想念,晚上睡觉时还得紧贴着李岩的肋条骨才能睡得香。

这也是陶格斯最欣慰的地方,也是她能够安心在冬牧场放牧的主要原因。虽然文化不高,但陶格斯不糊涂,她分得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知道怎样选择才有看得到的未来。如果继续和酒鬼加赌鬼的阿古拉过日子,不仅每天要独自承担繁重的家务,还要承受醉酒后阿古拉挥舞的拳头和舌头都捋不清的咒骂。

实际上,阿古拉外表是个挺帅的蒙古汉子,深眼窝,高颧骨,湖蓝色的眼睛下面有一支挺括的鼻梁,大嘴巴、厚嘴唇,白得发亮的牙齿和紫红色皮肤形成了面部结构的多彩;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再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搭眼一看,绝对帅气逼人。

但是,好看的皮囊仅能养眼一时,没趣儿的灵魂相处久了味如嚼蜡。

阿古拉骨子里的无赖、懒惰、散漫与后天沾染的恶习臭味相投。娶了陶格斯后,高兴一阵子,勤快一阵子,没多久,羊也不放了,牛也不管了,整天骑着马挨个嘎查窜来窜去,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输了一屁股赌债,甚至在酒精的刺激下,像拎鸡崽子似的把陶格斯甩出门外好几回,过后,连句歉意的话也没有。

所以,毕力格阿爸是心疼女儿的,在自己最后的时刻叮嘱陶格斯把李岩弄到自己身边,其用意挺深的,表面上是李岩勤快厚道,更深层的意思是给女儿找一个靠得住的人,逼急了,能有个退路。

李岩没有辜负毕力格阿爸的良苦用心。到陶格斯家里后,挑起了所有担子。放羊放牛风雨不误,圈舍坏了修修补补,家里做饭燃料不足,他一边放羊一边捡牛粪,在牲口圈舍旁边堆起了一座高高的牛粪塔,即使天天煮奶茶手把肉也够烧两三年炉灶了。

陶格斯的负担大大减轻,再也不用自己担水饮牲口,也不用在白毛风冒烟刮的冬夜里,守着膻哄哄的羊圈给大母羊接羔;关键是阿古拉的拳头再也不敢打到她的身上,有那么几次,阿古拉的拳头被李岩刀子一样的眼神吓软了,高高举起,蔫蔫放下,像男人受惊吓的阳具一样挺不起来了。

有了李岩里里外外的操持,阿古拉更成了甩手掌柜,从早到晚看不着人影,也不知去哪里鬼混,只有进腊月门卖肥羊的时候才回来,把一年到头那点卖羊钱搜刮一空扬长而去,再见到他时,基本就是输得两爪空空只剩裤衩的开春后。

有了李岩的比较,陶格斯对阿古拉越发不满甚至是厌烦,但她不再伤心阿古拉的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也不在乎阿古拉对她的漫不经心和冷言恶语,更不过问这个家伙长期不在家是不是在外面另有巢穴。相反,她还乐意过着没有阿古拉的清净日子。每天看着牛羊披着晨辉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早餐,看草尖上晶莹透亮的露珠被牛羊饮甘露一般啜进嘴里流入喉咙,看绿野上被风一阵阵冲开的绿旋儿摇摇晃晃带动着整个草原舞蹈,更看见坐在草丛中眺望远方的李岩在夕阳下越拉越长的背影。

2018年12月份是李岩给陶格斯放牧的第二年头。那年冬天超乎寻常的冷。如果说冬天是南极北极最难熬的极寒季节,那么,地球上最让人冷不堪言的还有个呼伦贝尔的寒冬,零下40℃甚至50℃的寒流轻而易举地穿透厚重的皮袄直抵肌肤,尤其是大雪过后刮风的时候,冲天而起的白毛风把雪粒举到半空中再斜着倾泻而下,平坦坦的草原转眼间就被旋成一道又一道带层次的雪窝窝,这种情况的后果通常是连牲口带人不是被风裹挟而走,就是人和牲口被旋进雪窝里冻死冻伤。

凭什么对2018年冬末的记忆这么深刻呢?因为陶格斯、李岩和阿古拉就在这个时期实施了身份转换。要不说什么事情都事出有因,什么事情也都有个激发点。人类作为灵长类动物的最高级物种,也避不开情欲漩涡的吞噬和情绪积累后的爆发。

那个寒冷的冬天,陶格斯没去杜尔伯特冬牧场放牧完全是被阿古拉气疯了。不到九月末,阿古拉回来催促陶格斯卖羊已经不下十几次了,据说他在外面欠了好多钱,怎么欠的,欠了多少,陶格斯问不出数,只听说债主逼得很急,十月底之前不把钱还上,阿古拉那副好看的皮囊就会人为地出现欠缺,或者是胳膊,或者是腿儿,总之要少点什么。

陶格斯既生气又无奈,但她又阻挡不了阿古拉低价贱卖牛羊的疯狂举动,最终还是阿古拉领着羊贩子从羊圈里挑出膘肥体健的300多只成羊扔到车上。陶格斯拼了命扑上去想要阻拦,被阿古拉一膀子甩到几米开外的草地上。

末了,阿古拉还蛮有理的说:这些羊是我的,剩下的才是你爹给你的。我的,我有权卖,你的,你自己管。说完,捂着腰里的卖羊钱扬长而去。

这回陶格斯对阿古拉算是彻底绝望了,也彻底寒心了。她抹干眼泪把剩下的羊拢一拢,总共还有300多只,虽然老的老、小的小,有几只还瘸着腿,但好好侍弄着,总能慢慢繁殖起来。

那天晚上,李岩放羊回来,陶格斯叫住了他,咬着后槽牙说:“我跟你过行不行?阿古拉不是人,真的不是人,我就和你过日子了,羊、牛咱俩的,阿来夫咱俩的,让阿古拉滚得远远的,远远的!”

李岩愣了一会儿,没言语,转过身拎起木桶径直向雪地走去,舀了满满一桶雪,拎回来放在火炉边,融成水后倒在羊圈旁的槽子里,又从圈舍的草垛上拽下一个塑料袋,舀出一些咸盐放在水槽中,“咩、咩、咩”地唤了几声,已经聚在一起的羊听到召唤后便咩咩咩应和着冲向水槽。

李岩的闷头不语让陶格斯的心慌了起来,冷冷落落的场面也让陶格斯感到羞臊和局促,她原以为李岩会痛快答应,没想到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她窘迫和难过,觉得平时热辣辣的眼神突然好像冰一样冷,平时对自己真心实意的这个人瞧不起自己了,她突然感到日子没什么奔头。

在凝固的空气里站了一会儿,陶格斯中了邪似的喊一声“阿爸”,迈腿就朝外面的大雪窠里跑去,正低头吃咸盐的羊儿们刷齐地抬起头看向女主人。

李岩梗着脖子大步流星追过去,从雪地里拽起嚎啕大哭的陶格斯背起就走。

把陶格斯放到屋内的床板上,李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晚就在一起。”

从雇佣的羊倌到男主人,身份的转变推动了日子的大变样。当年,陶格斯没去杜尔伯特冬牧场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剩下的那点羊不值当摇车大挂地折腾,不如守在原地好好经管一冬天,顺顺当当把怀孕的大母羊伺候好,接几十个健康的羊羔子还能把羊群壮大起来;另一个原因是她怕那个酒鬼加赌棍的阿古拉回来伤害李岩。

李岩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有顶门过日子的能耐,也有家里顶梁柱的风度,决定跟陶格斯过日子后,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操持家事上,对陶格斯也百依百顺,对阿来夫更是疼爱有加,人家当地牧民在寒冷的冬天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屋里喝酒吃肉尽量减少出门,但李岩闲不住,每天都在外面忙忙活活,不是摸摸母羊的大肚子测算产羔时间,就是拿着铁铲清理牛羊圈舍,把那些冻在圈舍里的羊粪牛粪一点点刨出来,牛粪用来烧炉子,羊粪堆在一起,开春的时候,毗邻的农业旗市土产生资站就有人来收购,这种纯度高的羊粪在农区很抢手呢,只是许多牧民没意识到这一条财路,白白把羊粪浪费掉。

李岩有时也怔怔地发一会儿呆,不知道是在盘算家里的活计还是考虑阿古拉回来之后的后果,要说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也不现实,毕竟陶格斯跟阿古拉是合法夫妻,即使他们俩人都视对方为空气,都有分开的想法,可咋说人家离婚手续还没办呢。

陶格斯已经铁了心跟李岩白头到老了,就等着阿古拉回来摊牌办手续,对于李岩的顾虑,她反而觉得多余,“我就是你妻子,只要你不嫌弃,这辈子都是,那家伙回来我就办手续,啥都不用怕!”

要不怎么说内因决定外因呢,内心的改变决定了行为的改变。跟了李岩,陶格斯一下子变得坚强且硬气,她不允许再有人剥夺自己现今拥有的幸福和快乐,她身上彪悍的蒙古族基因被唤醒了,任谁也不能阻挡她和李岩在一起的事实。

春节过后,风更大了,但天气明显有回暖的迹象,阳光比冬天更明亮地照在草原的胸膛上,照在尚未融化的茫茫雪野里,巴尔虎草原流传着这样的习惯,那就是草不淹没马蹄子还算是过年,所以,人们仍然猫在屋子里喝奶茶、喝烈酒、咀嚼七成熟的手把肉。

在外面逛荡了三个多月的阿古拉像穴居动物一样,被即将到来的春风唤出洞来。他顶着蓬蓬草似的乱发,眯着眼屎堆积的双瞳,抽抽着没有肉感的双颊,吧唧着蚕蛹一样厚重的嘴唇,披着看不出颜色的皮袄,站在海拉尔通往新巴尔虎旗阿木古郎镇的公交站台,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灰鼠子在打量着周边陌生的世界。

这时候的阿古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分币,年前输光了所有钱款之后,他赖在赌窝里混吃混喝一阵子,连过年吃的面条都是人家冷着脸赏给他的。正月十五那天,他被几个要债的赌友拳脚相加胖揍一顿,赌窝真是混不下去了,他又到几家曾经玩过的棋牌室转悠,想着找机会翻翻牌,没玩几天,又欠了一屁股赌债,眼见着离挨打又不远了,他趁人不注意再一次溜出来。走在大街上,西伯利亚寒冷的冒烟风呛得他缩着脖子乱窜,好不容易窜到一个没有保安把门的老旧小区,胡乱推开靠东边一个没上锁的单元门,像刺猬似得蜷在楼梯口后面的夹空里,饥饿,寒冷,困顿,这个一米八几的赖汉堆缩着,迷茫着,挺尸一般地在陌生小区的楼道里苟且栖身。

楼上有家开出租车的住户,每天早出晚归,这几天在楼道里吓了好几跳。那天晚上回来,冷不丁看见阿古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惊,壮着胆踢一脚,动一下,还活着,他以为这又是喝多的醉汉找不到家了,第二天醒酒自己就能走,这种情况在当地并不罕见。但是,连着好几天这人都在楼梯口躺着,还不吃不喝,饿也得饿死呀,他觉得不对劲儿,报警了,警察来了问明情况,无奈的苦笑,这些年处理赌徒输光钱财回不去家的不在少数,教育也不管用,罚款还一分钱拿不出,解决的办法就是给点路费劝说回家。

于是,阿古拉攥着警察叔叔送给的车票钱,在公交站有气无力地站了一会儿,赖唧唧地上了通往阿木古郎镇的客车。

李岩和陶格斯正在暖烘烘的火炉旁喝奶茶,在一起这么久了,俩人看向对方的眼睛依然浓情蜜意。生活就是这样,有趣儿的灵魂时时刻刻都能创造快乐,无趣的灵魂任何时候都索然无味儿,所有的幸福的甜汤必定是用热爱熬制而成的,而且,还得有人愿意与你双向奔赴!

阿古拉撞开门出现在李岩和陶格斯面前的时候,俩人多少有些吃惊和意外,阿古拉先是木然愣怔了一会儿,接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俩?”

陶格斯率先醒过神,“蹭”地站起来,上前推搡着阿古拉,“你滚回来干啥?这不是你的家,牛羊不是你的,草场不是你的,啥都不是你的,你的已经拿走了,这些都是我的,阿爸给我的,你滚,滚,滚出去!”

陶格斯像个母狮子一样歇斯底里,没给阿古拉任何回口的机会。也是,连续几个月的熬夜赌博和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阿古拉的身体已经透支到了极点,根本没有气力与愤怒的陶格斯对峙,他像一张纸片儿似得三下五除二就在陶格斯的推耸下飘出门。

李岩倒是冷静下来了,他拽住蹦跳的陶格斯,低低说一句:“解决离婚是大事。”

陶格斯这时才意识到啥是重点了,她赶忙撵出去跟阿古拉说个明白。其实 阿古拉也不是傻子,刚才进门看到的情景让他一下子感觉到这个家变天了。

他不敢再跟陶格斯争讲,也无力再争讲什么,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连吃饭都成问题,哪儿有心思掰扯男女关系这些事儿,况且,自己有错在先,就这一点,凭蒙古女人倔强的性格,他也掰不过来了。

看着陶格斯揪着自己的衣领反复嚷着“离婚,明天办离婚,你滚得远远的!”

阿古拉连站立都费劲了,他一下子摊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给我一碗奶茶,给我口吃的,明天,明天办离婚。”

那天晚上,吃饱饭的阿古拉躺在外屋门口冰凉的地上酣睡一觉,这一觉,竟然是他近几个月最踏实的睡眠。

早上,李岩依旧按时按点起来喂羊喂牛清扫院子,路过外屋地,他看见阿古拉横在门口睡得正沉,他没有从这个家伙的身上跨过去,而是绕了个弯儿从阿古拉头上小心翼翼地趟过去,出门后,他又反手把门拉紧,免得冷气进屋。

陶格斯也早早起来熬了一锅肉粥,切了几块奶豆腐,吃完早饭,她要赶紧拽着阿古拉去镇里民政部门把离婚手续办了,这事儿她一天都不想拖,拖一天心里都不踏实。

被陶格斯踹醒后,阿古拉有点反悔的意思,高一声低一声地咒骂着,不知是骂陶格斯还是骂李岩,而且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妥妥的一副无赖嘴脸。

陶格斯彻底被激怒了,脸色涨红,连颧骨上的雀斑都泛起了星星一样的光,她知道这个滚刀肉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来点厉害的手段,啥事也别想办成。

“咔嚓”一声,陶格斯拿出一把斩骨刀把一大块羊骨头劈成两截,无辜的羊骨头嘣起来老高,一块飞出半米远,一块砸在阿古拉腿上。

“你去不去?不去,今天我俩都死在这把刀下!”陶格斯用刀指着阿古拉。

这招管用,阿古拉没再反抗,愣了愣,嘟囔一句“去就去!”起身推开门。

民政局办事效率还很高,问了几句,劝说几句,见两人心意已决,且没有财产纠纷,很快把手续办完。

陶格斯头也没回地骑着来时那匹枣红马直奔自家牧场而去,至于阿古拉去哪里、怎么走,她没责任再管了。此刻,她只想像一只出笼的百灵鸟,扇动着自由的翅膀,快些飞回李岩身边。

李岩是个性格沉稳、有头脑的人,始终保持着冷静态度,他知道有些事儿应该让陶格斯处理,自己不好跳出来招惹是非,况且,人家阿古拉曾经是自己的东家,现在鸠占鹊巢,从道义上讲,怎么说也不能太过分了。

陶格斯老远就看见李岩在羊圈旁张望着,她嗷嗷喊两嗓子,又照马屁股拍打一下,枣红马甩开四蹄加劲儿冲向自家庭院,进院后,没等马站稳,陶格斯一个翻身下去,径直扑向李岩怀抱,嘴里喊着“办成了、办成了!”

李岩长舒口气,几个月来压在心底的大石头搬开了,浑身上下立马轻松多了,他咬着陶格斯的耳朵说:“晚上煮点肉,喝两杯!”

李岩的酒量干不过陶格斯,两只带有水波印儿的银碗碰撞了几次后,他的舌头有点发硬,一双挺好看的大眼睛开始发直,但头脑绝对是清晰的,他摸着陶格斯细腻的脸蛋和脖颈一个劲儿的笑,那笑声,绝对是纯爷们打胜仗后的爽快。

屋里热热闹闹,外面羊圈里却有一双寂寞的眼睛无奈地转动着。

阿古拉又回来了,偷着摸回来的,他实在没有安身之地了,这大冷天,没吃没喝没有住处,只有死路一条。他只能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他曾经耀武扬威的家,哪怕和那些浑身长满卷毛的羊们混在一起,好歹也能取个暖,重要的是不至于冻死。

草原上的冬天就是一个白茫茫的冰雪世界,每下一场雪堆积一层,几场雪过后,雪锞子至少一尺厚,即使无雪的晴天,清晨的冷气也会在地上及任何附着物上挂满白霜,所以,这里的冬天,视野所及,白皑皑苍茫一片。

羊圈里的羊也挂上了晶莹的霜,连眼睛上的睫毛都打上了霜结。折腾一晚上的李岩生物钟倒是准得很,仍然按时按点起来给羊添草喂水。打开羊圈,放上羊草,所有的羊都“咩咩咩”叫着奔过来,唯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羊”坐卧那里一动不动,李岩纳闷了,上去踢一脚,“咣”的一声,这家伙倒下了,李岩一看,这哪是羊啊?这不是阿古拉吗?他又推两下,还是没动静,坏了,冻死了!李岩急忙连拖带拽地把阿古拉架起来,一边喊着陶格斯,一边往屋里走。

陶格斯也吃了一惊,试一下阿古拉鼻孔,还有呼吸,她从雪地里㧟了一盆雪,使劲往阿古拉的脸蛋、前后心、双腿、胳膊上揉搓,边揉搓边咒骂,十分钟左右,阿古拉醒了,其实这个无赖的东西饥寒交迫地睡着了,不是真正冻僵了,若是冻僵,小命早就没了,即使小命还在,胳膊腿也难保持囫囵个儿。

喝了一碗羊肉面后,缓过神的阿古拉哇哇哇大哭,哭得嘴里冒白沫眼里流眼屎,突然,他跪下来,“砰砰砰”就给陶格斯磕头,边磕边哀求:留下我吧,,我给你们放羊放牛,给你们打零工,我不要工钱,给我个住的地方,给我口饭吃就行!求求啦!

阿古拉猛地整这一出,把陶格斯整愣了,也整不会了,她瞅瞅李岩,瞅瞅阿古拉,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李岩不是一般的聪明,他知道,即使不收留这个家伙,他也会偷偷溜回来,真要是赶上极寒天气冻死在这里,他和陶格斯不仅说不清道不明,也脱不了干系,以后的日子咋过?咋过都有阴影,不如先答应他,给他碗饭吃,马上开春了,让他先帮着放羊放牛,以后咋办,再说!

留下了阿古拉,李岩和阿古拉的身份彻底转换,曾经的羊倌当上了男主人,并以男主人的身份每天指使他干点这干点那;曾经的男主人拿起鞭子变成了羊倌,每天为了一口饭小心翼翼地做着零活。

所以,人生就是一场戏剧,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谁是绝对的主角,也没有谁能永远站在舞台中央,谢幕和登场,全看故事情节怎么发展,演好了,叫精彩;演砸了,叫倒彩,但最后,都是曲终人散!

夏牧场的主基调是满满登登的绿,是从脚底下四面分散延伸像松松软软的绿毯一样铺到天边的绿,而且,这里的绿不只是一种颜色,有水窝的地方,是墨绿;潮湿的地方,是深绿;凹沟的地方,是翠绿;缓坡的地方,是浅绿;这些绿层层叠叠,浩浩荡荡,犹如一片波澜翻滚的绿海,在呼伦贝尔广袤的大地上随风汪洋。

六、七月份也是草原百花盛开的季节,苜蓿、金银盏、芍药、百合、马莲花、铃铛花、紫苑花、马先蒿、蒲公英、水栒子等等,这些与草原交融共生的花卉,追逐着日月星光,到了盛开的时节,毫不犹豫的应景绽放,一簇簇、一丛丛,扬扬洒洒点缀在蓬勃的草原上,那种艳丽缤纷,那种芳香四溢,真的令人美不胜收、心旷神怡。

这时候的草原也迎来了旅游黄金季。近几年,到呼伦贝尔看草原的游客逐年增多,当地文旅部门数据显示,到2023年,年均接待游客2922.25万人次,其中过夜游1283.78万人次、一日游1638.47万人次;旅游业的兴旺带来了草原的热闹繁荣,每天有数不清的车辆在通往巴尔虎草原的公路上奔跑,很多牧民顺应形势抓住时机,把家庭牧场变成接待游客的“农家乐”,院里支上大锅炖上手把肉,木桩上栓几匹骏马,旁边竖个板子,写着“单人骑马100元/半小时。”

陶格斯的夏牧场靠公路边,每隔5公里左右,靠道边的围栏便断开一道口子,口子中间是一条通往草原更深处的便道,为啥会留出便道呢?因为更深处还有其他嘎查的牧民,秋冬打羊草运饲料都要从这个便道出入。

然而,这些便道却给陶格斯和李岩增添了不少烦恼。

懂得草原的人都知道,草原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自我修复能力相对较弱,一旦遭受车辆碾压等人为破坏,恢复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如果车辆碾压频繁发生,草原无法及时恢复,就会逐渐退化,甚至演变成荒地或沙漠。而许多游客很任性,也很猖狂,根本不顾及什么草原生态,经常开车从围栏便道口进入草原深处,还有的年轻人竟然还开着车在牧场上玩起漂移,给牧场带来伤痕累累且难以恢复的创伤。

那天,陶格斯发现有十几辆车在她的牧场上开来开去,草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被车轮碾压得奄奄一息的小草倒在地上,好像可怜巴巴地向她求救。陶格斯心疼极了,也气炸了肺,追着那些车吵吵嚷嚷,可人家根本不听,照样走走停停的下车怕照,有的人还怼陶格斯两句:撵什么撵?不就是进来拍拍照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要不是你家草场好,我们还不来呢!

李岩说,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

派出所出警到现场,讲了一番保护草原的道理,劝离了一些车辆,回去了。

第二天,又一拨游客到了,见到这么水草丰美、鲜花烂漫的草原简直忘乎所以,又有数不清的车辆开进去或拍照打卡,或像比赛似的飙起车来。

陶格斯嗓子都喊破了,根本无济于事,无奈又给派出所打电话,那面说:现在是旅游旺季,人员流动大,景区的治安需要我们维护,游客鸡毛蒜皮的事也得我们管,我们一共就几个人,管不过来呀,不行你们自家出个人守在道口,不让进不就完事了吗?

吃晚饭的时候,陶格斯抹着眼泪哭哭唧唧不肯端饭碗,这段时间跟那些外地游客争执喊叫,让她看起来灰头土脸满身疲惫。

李岩也没办法,把围栏口堵上吧,影响其他嘎查的通行,再说一万多亩牧场,好几个围栏口,也没办法全都给封死;不堵围栏口吧,又制止不了游客的车辆开进牧场,怎么办都是两难。

“明天我早点去牧场巡逻,再看见车辆进来祸祸牧场,我就跟他们拼命!”

陶格斯仍旧气哼哼地抹着眼泪说。

早晨,陶格斯做好了奶茶、酥油饼和奶豆腐,她准备简单吃一口,再带几块饼子,骑枣红马去靠道边的牧场围栏口堵游客的车,只要把第一辆车堵住,其他车就进不来,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太阳早已升起,东方天际铺展着像孔雀开屏一样绚丽的云霞,给云霞做底色的,是透明清澈、干净无暇的蓝天,金色的朝阳似花洒一般投下万道曦彩,丝丝滑滑地涂抹在嫩绿娇柔的草尖上,反射出奶油色的、通透的光晕;一片片白色、黄色、紫色、红色的花朵繁星一样闪烁,在马蹄尖下流淌出一路芬芳。

多壮美的草原啊!这是长生天恩赐给草原人最珍贵的礼物,难怪这里的人们把草原当成生命!

远远地,陶格斯看见阿古拉骑马站在围栏道口中间,手里握着一根斑驳的皮鞭,晨曦落在阿古拉的头上、肩上,勾勒出一个牧羊人单薄的剪影。

其实,阿古拉已经想到了这个办法,他没吃早饭,早早骑着另一匹黑马来到最大那个围栏口,尽管与陶格斯没有了夫妻关系,但是,说心里话,他内心还是爱着这个女人的,也同样爱着这片宽广的牧场,况且,他脚下这片辽阔的草原还是铁木真迎亲的地方,铁木真的妻子孛儿帖就从这里的弘吉剌部落走出。这片草原属于这里的蒙古人,哪能任凭外来人随意践踏呢。

陶格斯明白阿古拉的意思,她心里涌上来一丝隐隐的感动,从怀里拿出一块马奶饼扔过来,喊了一声:“先吃饭。”

上午9点左右,游客的车陆陆续续从海拉尔方向开过来,一辆接着一辆,像快速爬行的甲壳虫。有几辆车看见围栏豁口,停下来,想进去玩一玩、拍拍照,阿古拉瞪着两个眼珠子凶狠狠地摆手驱赶,已经打了转向灯和车头探进来的几个游客还算明事理,把车头转回公路上继续向前开。其实再往前走二十几公里就相继到了金帐汗、蒙古大营、云顶观景台等专门为游客设置的旅游景区,只是那里商业氛围浓一些,没有把草原真正的味道体现出来,所以,个别想体会原生态草原的游客随机选择路边的牧民草场,觉得到那里飙车、摆姿势拍照、闻羊粪蛋儿的原始味道才不虚此行。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热辣辣的温度上来了,草原上的蚂蚱此一声彼一声的叫起来,在耳边形成一片呱噪的声浪;蚊虫也一帮帮地在半空中飘过来荡过去,不是往牛羊的身上叮,就是往人的身上咬,可能它们也觉得自己是草原的主人,有权利对任何物种的入侵进行反击。所以,草原好看,美不胜收,但是,也潜藏着一些不确定的危险。

阿古拉热得满脸黑红淌汗,握鞭子的手心沁出了一层层汗珠。蚊子对他也毫不客气,在他黝黑的脖子、脸上、手上攻下了几个山包。

陶格斯说你回去吧,别都在这里遭罪了,我盯一会儿,下午你过来换我。

阿古拉没理她,也没动地方,不挪眼珠子的瞅着围栏口。

这时,一辆白色的丰田570像一个怪兽似得响着刺耳的喇叭直奔围栏口过来,阿古拉摆着手示意他离开,丰田车根本没有理会儿,反而加大油门顺着围栏口的草皮路向里开,阿古拉拍马快赶两步堵到丰田车前面。

丰田车停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下车。

“为什么堵我车?”男子气哼哼的问。

“你的车不能进牧场。”阿古拉毫不示弱地回。

“凭什么不让进?”

“车子能压坏草皮,损坏草场。”

“那你们留这条路做什么?”

“勒勒车拉牧草饲料用嘛。”

“老子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看草原,不让车子进里面,我们看什么?看景区乌央乌央的人吗?”

“看啥我不管,但这里就是不能进!”

“这是你家的草场?哪写的你名字?你有资格不让我进吗?”

这句赌气的话似乎刺激了阿古拉的神经,他的脸涨地更红了,嗷的一声喊:“就是我的牧场,就不让你进。”

丰田车里又下来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斜眉瞪眼地跟男子说:啰嗦啥?这又没写他的名字,一匹马还能挡住咱的丰田车吗?上车,开过去。

车子又开动了,阿古拉还是没有后退的意思。

陶格斯见状,喊他:先让开,一会咱还报警。

阿古拉不为所动,像门神一样骑在马上忽左忽右的来回阻挡丰田车行进。

丰田车里的男子更怒了,骂一句“去你妈的”,一脚油门撞过去。

无辜的大黑马倒下了,阿古拉的脑袋也撞在丰田车的前挡玻璃上。

草原的风又掀起一片前呼后拥的绿浪,蚂蚱和蚊虫的叫声更尖利地响起来,所有的声响像一堵墙似得瞬间淹没了陶格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丰田车没能继续行进一步,因为阿古拉的身体还挂在车头上面,他和大黑马的血黏黏糊糊地滴下来,把地上的草尖染成斑斑点点的酱红色。

红衣女人“嗷”的一嗓子吓晕过去,中年男子也脸色煞白地瘫坐在驾驶座上。

出了伤人流血事件,镇里的警察火速赶到现场,带走了那个嚣张的男子,也把阿古拉送到了医院急救。

第三天,巴尔虎草原所有靠公路的围栏口都安装了临时大铁门,上了一把粗粗的大链锁,还立起一块牌子:“严禁任何机动车进入牧场,违者治安拘留处理。”

阿古拉没有苏醒,医生说颅内有淤血,能不能醒来看造化。

大黑马折了一条腿,李岩和陶格斯请来了兽医,给大黑马的腿绑上了绷带和石膏板。

一个月后,他们又从医院接回了阿古拉,即使是植物人,也决定养一辈子。

夏牧场的时光很短暂,从六月份返青到八月份草黄,不到三个月时间,但这足够了,足够每一株小草从从容容地走完一生,足够草原上的鲜花尽情怒放一回,足够成群的牛羊和奔驰的骏马肆意舒展一次,当然,也足够这里的人们唱着牧歌敞开胸怀迎接天南地北的游客投入草原的怀抱。

明年,陶格斯决定响应政府禁牧、休牧、轮牧的“新三牧”政策,把所有的牛羊都转到另一个临时牧场,让自家的牧场休养生息,待她的牧场恢复体力后,再过一年,这个夏牧场的草会更加葳蕤茂盛,重新焕发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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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王炜炜        副主编:乐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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