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代 美 术
Contemporary Art
难以割舍的土地
——《金色土地》创作谈
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博士生|沈晓明
摘 要:《金色土地》放弃了日常视角的朴实描绘,转而采用象征性的群像表现中国人与土地不可割舍的亲密关系,展现了新时代中国农民在土地上奋斗和奉献的场景。在形式探索上,鲜明的构图、恣肆的笔墨和高饱和度的色彩运用,为作品带来了强烈的情绪表达。新时代,土地和耕种虽然不是人人都可以目击的日常生活内容,但仍然是真实而生动的现实。回望历史,土地和耕种凝聚了中国人的奋斗,是新中国的英雄史诗,这一主题值得被一再表达和重构。
在新中国美术史上,很多艺术家都在不同时期描绘了耕作生息的中国人,并创造了许多经典画面。新时代,以城市为主的现代化生活,已经成为美术创作取材的主流方向,AI、高端制造、网购等新技术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越来越广泛地被艺术家关注和表达,土地和耕作似乎已经不再是人人都可触及的日常生活。然而,这一主题仍有深厚动人的现实力量,值得被一再表现和重构。笔者参加“第十四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的《金色土地》,表现的主题就是耕作生息的中国人和生养我们的土地。
2017年秋,笔者在太行山脚的田垄上看到一位身穿红色外套的农妇,她肩扛一袋粮食走在黄昏闪耀的烟尘里,那种深沉的美震撼人心,超越笔者在城市流光中所见的一切。这一年是笔者第一次来到中原腹地,看到广袤无际的麦田和正在收割作物的农民,关于国家和民族的记忆与情感被唤醒,父辈在土地上耕作的艰辛画面在脑海里回荡……自那时起,笔者每年都会跟随导师盛天晔到农村采风,开始慢慢了解绵延了几千年中国人的传统生产和生活方式,它虽然不是笔者直接参与的生活,但无疑是在城市景观之外,在蓬勃的盛况之下,被悄悄遗忘的丰满而生机勃勃的现实。
2018年,笔者开始对普通人的生活展开关注并创作了作品《曦风》,画面描绘的是救火之后休息的消防战士。那时笔者因工作之便,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消防战士的工作生活,他们无畏困难、抢险救灾的奉献精神打动了笔者,并满怀敬意地刻画他们。这样一种意有所指的深情,让笔者在创作中感到踏实。自此之后,笔者在重要的创作中坚持画自己接触过的人。
2024年,为了创作《金色土地》,笔者跑了很多田野、工地和工厂,接触了各行各业的人,每个人自述的生活都令我感动。在一家生活用品的装配工厂,笔者遇到一个恬静可爱的女孩,她是《金色土地》中吃饭妹妹的原型。26岁已婚的她告诉笔者,她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她的丈夫曾经在另一个城市跑运输,做了几年没有起色,于是把货车卖掉跟着同乡来到该地做起了装修,她也一同跟了过来。这是一个很普通人的故事,却真实动人,所以在刻画她的时候,笔者知道自己的情感是指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这个人被刻画得足够真实,笔者才觉得所进行的创作是有价值的,即便做不到足够真实,至少要尽到对人物有足够的诚意。
笔者在与另一名来自农村的农民工小伙交谈中,他说在城市务工的收益相对较高,所以老家的年轻人都来到了城市,耕地都留给了家人,只有农忙的时候,他才会赶回老家去帮忙。耕作是难以舍弃的生活方式,他认为现在在建筑工地上靠力气吃饭,也是换了一种形式的耕作。
仍在耕作的中国人,通过刷手机、玩网游,视野超越他所处的土地而望向世界,自信地参与社会话题的讨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进入城市,从事制造业、建筑业、运输业、餐饮业等,不变的是人们仍然相信身体的辛劳是获取收益的等价之物,在城市中务工是另一种方式的耕作,“土地”终不会辜负人们的辛勤劳动。
新时代,耕作的人和方式变了,但是人与土地的关系没有变。土地依然是族群生养、繁衍所依靠的根本资源,是日月交替、岁月荣枯,是青苗依依、稻麦金黄,它照见了人世间不断更迭的迎来送往,记住了人们长久的劳苦,并给予了人最基础的希望和保障。悠久的中华民族与土地结成一种令人敬畏的神圣关系,深植在这个古老文明国家的集体记忆之中,是最重要的国家叙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中国人民在土地上的艰苦奋斗,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化的起步完成了原始积累。人类温饱仰赖土地,保护耕地、发展农业,仍是当下我国的重要关注点,是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的根基。可以说,农业和土地是新中国美术中最重要的母题,同样也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永恒主题。
每一种文明的艺术史都有各自长久绵延的主题,希腊人一再塑造拥有神性的人类肉体,基督教文明反复地描绘耶稣的牺牲和救赎,传统中国画一直将山水画视为天人合一的最高象征……当一种经典被确立,就会被不断地表达和重构,被赋予独特的形式和观念内核,在不断言说和视觉化的过程中,这些主题成为这个文明基础的信念和创造的源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土地与耕种作为经典主题已经成为中国人勤劳奋斗的象征,当人们在高度发达的城市中享受流光溢彩的现代化生活时,不能忘记过去,回望我们的父辈在土地上的奋斗和奉献,回望这个时代仍存在金色的土地上耕作和收获的同胞们。因此,土地与耕作这一主题值得被一再表达和重构,被赋予新的形式,让人与土地这种亲密关系被重新感知,传递民族信念和精神力量。
沈晓明《金色土地》创作草图构图示意
为了表达对土地的情愫和对农民的敬意,笔者用大写意中国画的形式创作《金色土地》,希望作品呈现出纪念碑式的神圣感和超越寻常生活的澎湃激情。为此,笔者在情节、构图、形象、笔墨和色彩语言等方面都做了新的尝试。
在情节方面,《金色土地》放弃了日常视角的朴实描绘,而用意象化的形象组合来表现人物关系。画面不是具体的农业生产场景,而是将在不同时空中耕作生息的形象组合在一起,每个人物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画面中扛举粮食的红衣女性是新时代女性农民的代表,是画面中昂扬情绪的顶点,她和身边几个扛举粮食的青年人象征着奋斗与收获;画面最上方在烈日下赤膊喝水,以及左下方收割麦子的两位中年男性,皮肤黝黑,表情深沉,象征勤恳和辛劳;吃着麦饼米饭的大伯和妹妹象征休憩和养育;站在画面最前的男性形象,在收割的间隙起身望着无垠的麦野,踌躇满志的他象征着守护和希望;这些人物周围是广袤无垠的土地和向着天空簇拥疯长的稻麦……农业生产中的耕作、收获和享用粮食的情节,在时空交叠中完成了统一,作品用并置的意象展现了耕作的艰辛和收获时的澎湃。每一个形象都表现了一种典型的生存状态,同时形象与形象之间又有情节上的留白,为观者提供了诗意的联想空间。
沈晓明《金色土地》中国画
240cm×240cm 2024年
作品选自第十四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
获第四届“中国美术奖”金奖
在构图方面,笔者将人物组合堆叠成向上矗立的金字塔形状,形成昂扬向上的“势”。为了进一步增强这种势能,笔者特意用形象组构出很多“线”,指向金字塔形状的顶端,再通过两边人物的“配重”,形成相互牵引的拉力,使画面具有稳定的张力结构。画面上方的人物呈现仰视的观看角度,这并不是传统中国画的视角,它更符合现代人利用镜头观看的视觉经验,这样的处理方式使画面的上部和远处的空间进一步向画框外延伸,同时增加了画面的庄重感和纪念碑性。
在人物形象方面,笔者希望塑造的人物既凝练、典型,又具备真实感人的个性。为此,笔者在采风过程中,与画中的人物都有互动,并对重要人物进行了多次接触和交流,在了解他们的个性之后,笔者通过一系列素描作品对人物的造型、动态、服装,尤其是气质和情绪进行了精细的推敲,呈现人物的多面性。比如,刻画吃麦饼的中年男性的专注神情,他心无旁骛地吃着麦饼,这是他的日常,不带忧喜,但一丝苦涩、沧桑的气质却在不经意间流露,这是生活经历在他脸上遗留的痕迹。再比如,描绘端着碗筷吃饭的年轻女性,以恬淡的微笑望向观者,在微笑中还有一种敏感忧郁的气质,这是她独特的个性。对于微妙情绪的处理,是基于对真实人物的观察,同时也有艺术上的考虑:如果每一个人物的情绪都高亢饱满,作品会有一点腻味。按照笔者的理解,强烈的情绪可以被视为一种高饱和度的“亮色”,它是作品的情绪高点,但不可以处处如此。为了平衡亮色,需要在作品中加入一些相对平静中性的,甚至稍稍苦楚的“灰色”,来作为强烈情绪的“补色”。因此,各个角色不是笼罩在同质化的情绪中,而应该各有各的故事,和而不同。
此外,具有特点的造型也是形象的一部分。笔者在处理造型时,尽量去除了不必要的细节,用几何形概括形象,直线和棱角的运用使画面更加刚猛凌厉,形象也因此有了更加饱满的情绪。在处理稻麦时,笔者没有采用写实的造型,而是用交叠错落的弧形墨线将稻麦意象化,着重表现麦浪的起伏和向天空簇拥生长的势头。
在正稿绘制的过程中,笔者面临最主要的问题是处理笔墨和色彩的关系,既要表现室外那种高饱和度的丰富色彩,也要传达大写意足够的笔墨意蕴,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矛盾。传统的大写意中国画以笔墨为最主要的艺术语言,以墨色构成的黑白灰关系占据了画面的统治地位,色彩关系只是辅助。如果画面需要丰富的色彩关系,那么色彩需要在纯度上降调以配合水墨,如果非要出现高纯度的颜色,那么这块颜色的面积不能太大,以至于喧宾夺主,因为高饱和度、大面积的色彩,以及冷暖色的对比关系必然会削弱水墨关系,水墨的丰富意蕴会被遮盖。这是一对此消彼长的矛盾,要保持两者的平衡。笔者的处理方式是墨不碍色、色不碍墨,颜色不是完全贴住墨线,笔墨与色彩之间留有一定的空隙,这个空隙可以是留白,也可以是与该区域主色相近的一个较淡的颜色,这个处理可以为色彩提供丰富性,也使处在色块与色块中间地带的行笔和用墨,可以被相对独立地观看。
沈晓明《山河日月》中国画
350cm×505cm 2023年
不过这样的处理方式对笔墨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因为大面积的色彩挤占了笔墨空间,必须在有限的用笔、用墨中增加更多的质感,以丰富笔墨的层次。笔者的处理方式是在“行笔”中“用墨”,即在同一支毛笔的笔头和笔根蘸取不同浓淡干湿的墨,如此在行笔过程中可以产生“一笔见浓淡”和“拖泥带水”的笔墨效果,笔中有墨,墨中有笔,丰富了行笔的质感。同时,为了配合几何化的造型,笔者在行笔时尽量做到果决、挺拔,并加重起笔和收笔的顿挫,以强化行笔的力道和表现力。从最后的效果看,新时代农民的自信、耿直、力量以及稻麦的生命力,都依靠泼辣、恣肆的笔墨表现出来,笔墨成为《金色土地》中情绪表达最强烈的元素。
综合看来,《金色土地》放弃了日常视角的朴实描绘,用象征性的群像表现中国人和土地不可割舍的亲密关系,展现了新时代中国农民在土地上的奋斗和奉献。在形式探索上,鲜明的构图、恣肆的笔墨和高饱和度的色彩运用,为作品带来了强烈的情绪表达。当下,土地和耕种虽然不是人人都可触及的日常生活,但仍然是真实生动的现实。回望历史,土地和耕种已凝聚成了一部中国人民艰苦奋斗的英雄史诗。《金色土地》是献给土地的赞歌,更是献给中国人民的赞歌。如果说对于土地和耕作的守望是创作《金色土地》的初心,那么对于人的关注和表达,则是激励笔者创作人物画最根本的动力。笔者相信,只有对具体的人予以关注和表达,才能创作出打动人心的作品,这是人本主义的本质,也是主题性的现实主义中国人物画应该恪守的品格和宗旨。
The Land that is Hard to Let Go of:On the Creation of Golden Land
Shen Xiaoming, Doctoral Candidate of School of Chinese Painting, China Academy of Art
Abstract: Instead of demonstrating simple daily life, a symbolic group of farmers are depicted in Golden Land to showcase the inseparable and intimat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inese people and the land, as well as the hard work and dedication of Chinese farmers in the new era. In the exploration of forms, the distinctive composition, free brushwork and high-saturation colors of the painting help express strong emotions. In the new era, although farming on the land is not part of daily life that everyone can witness, it still is a real and vivid part of life. Looking back at history, land and farming have experienced the struggle of the Chinese people and can be considered a great epic of New China. Therefore, this theme should be reflected and reconstructed again and again.
Keywords: land and farming; Chinese farmers in the new era; freehand figure paint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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