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不漏水舱壁等,都于宋代出现。在11-12世纪内,中国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如是说。
放在大历史观视域里审视,步入“现代”的宋朝亦呈现出看似矛盾的两面:一面,“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奉行“重文抑武”国策,以至于在史书中留下“积贫积弱”的一笔;另一面,放松“重农抑商”政策,造就了盛极一时的“富宋”,前所未见的文化、艺术、社会与科技繁荣,孕育出超凡脱俗、大道至简、丰盈精致的人文风雅。这些,点亮了开封这座古都的文化坐标,更形成了属于宋代的独特韵味。
“城摞城”摞了几座城
如果把古代开封视为一本书,那它的情节注定跌宕起伏——收笔惊鸿,中篇浩阔,而起笔却神秘缥缈。
上古时代,黄河冲积大平原西部边缘,平坦的地势、温和的气候、密布的水网,让这里成为适宜农业耕作的理想家园。在开封市祥符区万隆乡万隆岗遗址和尉氏县洧川镇断头岗遗址,发现了多处新石器时代早期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的大量陶器、骨器、石器等也曾见证,约8000年前华夏大地的先民们在开封附近聚居,并萌发出灿烂的远古文明。
在今天开封市东北、黄河大堤外,安眠着传说中的“文字始祖”仓颉。相传上古时代人们用绳结记事,遇到大事就打一大结,小事则打一小结,相连的事打一连环结,后来又发展到用石刀在木竹上刻符号记事。随着文明演进,人们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复杂,比如在黄帝时代,舟、车、弓箭等生产和军事技术被发明出来,也出现了养蚕等新兴产业。在此影响下,作为黄帝史官的仓颉通过观察鸟兽足迹、器物形状,创造出一种可以承载更多信息的复杂符号,并命名为“字”。
据南宋诗人罗泌所撰的《路史》记载,仓颉居住在阳武,死后葬于利乡。两地均在今开封附近。虽然仓颉造字和埋葬之地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否认,文字的出现让中华文明有据可查。
明确的文献记载,也将开封的“前世今生”完整呈现于世人眼前。第一个在开封建都的是夏朝。夏君主杼曾迁都至今开封市祥符区黄河大堤南岸的国都里村附近,史称“老丘”。
春秋时期,为了争霸中原、开疆拓土,郑国君主郑庄公在位于国土边陲之地的今开封市祥符区朱仙镇附近,修筑了一座规模超过国都的储粮仓城,取“启拓封疆”之意,将这里定名为“启封”。
其后,“战国七雄”之一魏国的君主魏惠王将都城从安邑迁往启封,并更名“大梁”。随之,大梁城得到了快速发展——引黄河水灌溉周边的田地,促进了农业发展;疏通了黄河与淮河间的主要水道,便利了水运交通。而“孟子游梁”“窃符救赵”“孙庞斗智”等脍炙人口的历史故事,也发生于这一时期的大梁。
公元前225年,秦王赢政派将军王贲攻打魏国,包围了大梁。此时,魏军坚守城池,秦军多次攻城都无功而返。王贲观察城外地形,发现大梁建在一片洼地上,就挖掘人工渠,引黄河、鸿沟之水灌城。奔腾的河水在城外泛滥数月,夯土制成的城墙被浸泡后坍塌,秦军涌入城中,魏国灭亡。
西汉景帝刘启即位后,因避其名讳,改“启”为“开”,易名“开封”,这就是其名的由来。
南北朝时期,昔日临城的鸿沟已更名为“汴水”,开封城因此得名“汴州”。到了隋朝,汴水成为贯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主干之一,即“通济渠”。由于开封位于运河要冲、毗邻东都洛阳,遂成水运交通枢纽。唐天祐四年(907年),朱温废除唐哀帝建立梁朝,建都开封。随后,后晋、后汉、后周相继在此设都。由此,开封取代洛阳,成为当时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并多了一个名字——“东京”。
从老丘、启封到大梁,再到汴州、东京,王朝的更迭,一次次将不同的名字叠加在同一个开封之上,而古老的民谣“开封城,城摞城;地上城一座,地下城几层?”似是历史留给这座城市的“幽默”,道出城名变迁的往事;悄然把悲怆藏进只言片语——奔流不息的大河润泽两岸,也无数次因决口改道,把繁华都市变成一片汪洋。自1981年开始,考古工作者对开封城市地下进行发掘,考察土层年代和遗迹后,发现地下共埋有6座古代城池,从下到上分别是战国时期大梁城、唐代汴州城、五代及北宋东京城、金代汴京城,以及明清两代开封城,以至于出现了考古学界的一个术语——“古今重叠型城市”。
墙摞墙、路摞路,一层泥沙一层城,新城建在老城上。然而,无论开封多少次被掩埋在泥沙之下,南北中轴线也从未改变,它看遍花光满路、节物风流,也见证刀光剑影、城头变幻大王旗。文明熔炼,安土重迁,既是古城引以为傲的“千年未变中轴线”含义,也是贯穿古今的“城市文化坐标”。
“平广四达”的万千气象
东京城的繁华肇始,要从一条街巷说起。公元937年,一个乳名唤作“香孩儿”的10岁男孩随父亲举家迁至此地,居住在新曹门里的鸡儿巷内(今开封市老城区东偏北区域)。两年后,他的弟弟在此出生。“香孩儿”或许不会想到,多年后,他的大名赵匡胤会以“北宋开国皇帝”之名载入史册,而他的弟弟就是宋太宗赵光义。一条小巷,两位皇帝,名声大噪的“鸡儿巷”遂得名“双龙巷”。
后周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四,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这位后周“禁卫军司令”授意手下为他披上黄袍,兵临国都东京城下。守城将领石守信、王审琦开城迎接,胁迫后周恭帝禅位。赵匡胤登基,建立宋朝,史称“宋太祖”。
定都,是一个王朝建立后的头等大事。作为国家的“神经中枢”,都城兹事体大,事关命脉。从我国封建王朝建都传统看,之前的许多开国君主往往有两个选项,首选自然是长安。长安的地位不言而喻——“四塞之国,被山带渭”大都邑,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有汉、唐等繁盛王朝建都史,具有强烈“正统”意味。然而,此时的长安城经历唐末战乱,宫室城池凋敝,从经济角度看不具备建都价值。
第二个选项是洛阳。自古洛阳就有“天下之中”的美称,在战略上,此地“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被昆仑之洪流,据伊洛之双川,挟成皋之岩阻,扶二崤之崇山”。环绕的高山大河形成天然屏障,让其军事防御甚或优于长安,但同样经历战乱,已形同废墟,且昔日雄关虎牢关也随着黄河泥沙堆积、滩涂面积增大,无法发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
留给赵匡胤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了后周故都东京。无奈的选择,恰恰是上天安排的最优选择。就像人生,面对山重水复的困惑,有时默认现实、坚守本心,即可拥抱用最简单的排除法带来的柳暗花明。从地理位置看,丰富的水脉和黄河冲积平原营造了广袤的产粮区,粮食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必要前提;从交通运输看,兵马、信息、粮草,对于还处于战争状态的新生王朝尤为紧要。据《宋史·河渠志》记载:“以大梁(东京)四方所凑,天下之枢,可以临制四海。”水运,让东京成为王朝版图的中心,战备物资从这里出发,无论前往江南吴越,还是西南巴蜀,抑或与辽对峙的北方边境,运输时间都相对均等。
从经济社会发展看,宋初的东京城俨然是“一线城市”——数个王朝的建都史,让它的规模足够庞大,而早在后周显德三年(956年),朝廷曾动员数十万百姓扩建城区,形成了完备的内外城体系。前朝大兴土木,留给了新朝一座规划严整、经济繁荣、物产丰厚的“坐享其成”之地。
北宋一朝战事频繁,东京城既无山峦天堑可守,又面临黄河泛滥威胁,就修建了复杂的城防体系。第一道防线,是在城外开凿有10余丈宽的壕沟,从河流引水,既阻挡敌军,也把水引向城内,并设置了特殊的城防设施“水门”。第二道防线,是一道5尺高的矮墙“羊马墙”,据宋人陈规《守城机要》记载,羊马墙的用途是在其内部设下伏兵,用长枪攻击渡过壕沟的敌军。第三道防线,是周长四五十余里的主城墙,主城墙围起的外城内,还有“内城”和最内部的“皇城”,形成“三重城”格局,不仅让城市“固若金汤”,也体现了“天地人归中”“抱一守中”等思想。
城内纵横交错的河道,既满足了城内居民用水需要,又与运河相连,水运交通便利,漕运中枢完善,让商业运转成本得到控制,各类物资得以高效流通。城与池、水与陆的综合建设,铺开了东京城的防御网,也织就了交通运输网和商品流通的财富网,北宋翰林学士李清臣在《重修都城记》中就有这样的描述:“惟我汴京,气象宏伟,平广四达。”
“四方所凑”的沃土上,“平广四达”的东京城灯火璀璨,点亮了曾经的“双龙巷”,也开启了一个时代的万千气象。
......
照亮理想的“一束光”
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元宵节次日,东京城正在举办为期五天五夜的灯火盛会。忽然彩云飘浮,一群仙鹤盘旋在宣德门上,有两只落在宫殿屋顶的鸱吻上。
宋徽宗看到此般情景,以为是国运昌盛的吉兆,便执笔作画,用其独创的“瘦金体”记录下事情的原委,并赋诗一首,以“天下一人”花押,留下传世名作《题瑞鹤图》: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
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诗经·鹤鸣》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从古至今,鹤都以俊逸优雅的外形、洁白如雪的羽毛,赢得文人墨客青睐,还以高洁品性、忠贞性情,成为祯祥象征。《礼记正义》将异象解释为祯祥:“国本有今异曰祯,本无今有曰祥。”何为本有今异者?何胤云:“国本有雀,今有赤雀来,是祯也;国本无凤,今有凤来,是祥也。”望着不曾来过的“瑞鹤”,宋徽宗坚定了“天下一人”的自信,也抒发了对国泰民安的向往。
这一时期,历史前进的车轮在华夏大地留下深刻印痕——底蕴深厚的农耕文明、疾驰铁血的游牧文明、茁壮成长的商业文明,不断激烈博弈又彼此融合;北宋经济、文化、科技繁荣发展,让各行各业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庞大王朝正在开足马力前进,也留给统治者以无限施展空间。
今天,我们在很多宋徽宗绘制或收藏的书画作品上都能见到其“天下一人”的花押,其结构似“天”字,但松散又似“开”字,实际上则是取“天下一人”四字的四笔,颇有“天人合一”意味。小小的花押,隐含着这位皇帝的人生态度。倘若历史就此暂停,从封建王朝统治者标准看,宋徽宗或许还算合格——其化解了尖锐对立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矛盾,在中枢任用温和的保守派韩忠彦和温和的改革派曾布,试图建立调和两派的“联合政府”,但随后又驱逐了大部分保守派,任用激进改革派官员,体现了他迫切想改变时局的一面;常常绕开庞杂的官僚机构,通过御笔手诏,直接将命令下达给各部门,强化中央集权,也让政令执行更加高效;在与北宋长期对峙的辽衰落之际,加强与新崛起的金的外交关系,促成宋金“海上之盟”,并伺机夺回被辽占据的燕云十六州。
宋徽宗心中,或有“一束光”:作为王朝统治者,在一系列内政外交手段“操控”下,北宋坐拥立国以来最大版图,国势如烈火烹油;作为受万民敬仰的“官家”,大力拓展慈善事业,建立“官学”、医疗机构、孤儿院甚至乞丐墓地;作为杰出艺术家,引领了绘画、文学、音乐、书法等各种艺术发展,让瑰丽的宋文化成为传之不朽的“宋韵”名片。然而,“一束光”能照多远,取决于光源功率的大小,也与传播介质相关——面对强势的金,送“岁贡”,以求安逸;面对饥谨流民和起义烽火,无视、镇压,以求安逸;面对日益危急的被动军事局面,传位儿子宋钦宗,抛却“烂摊子”,以求安逸。混乱的时局,是这光的传播介质,至于光源功率,则要反观宋徽宗本人。
靖康之变后,被囚禁于荒芜五国城的宋徽宗再一次提笔,把晚年的凄惨遭遇付诸七言绝句《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何以国政荒芜?何以武备废弛?何以纵情声色?何以身死国灭?五国城的风雪给了“天下一人”漫长的反思时间,时代却没有留给亡国之君一瞬反转机会。多年后,胸怀故国河山的英雄志士几近将南来宋旗再次立于东京城上,而那“一束光”也穿透个人命运叠嶂,让一座城、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熠熠生辉。
今天的开封,依然保留着宋城东京的基本格局:高楼大厦与千年古塔相望,古老文脉在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活化利用中传承,古今城市理想之光交融凝聚。在开封市鼓楼区生产后街,恰有家名为“一束光”的书店,仍致力于历史文化的传承。
书店开在朴素无华的民居里,门外种植数竿修竹。营业区域只有10多平方米,以文史类书籍为主,诸如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历代史料笔记丛刊》等史籍,还有古城镇村、古建筑、宋画、宋瓷等研究资料。书房里陈设一张明式书桌,墙上挂着摩崖石刻拓片,处处流露出书店主人不同流俗的品位。店主表示,开书店不只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有个安身之所,当然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平生爱书的心愿。近年来,开封的书店越来越多,政府适时推出了“城市书房”计划,加大政策引导和支持,让人感觉到这座城的振兴和繁荣。在背街小巷里开一家小书店,方便群众随时进店翻翻书,就是开卷有益,就能起到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中国城市出版社)还给书店捐赠了100多种书籍,这更坚定了店主继续办好书店的信心。
“因为‘一束光’,开封这座城市在我的记忆里,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为传播书香留一盏灯、点一束光,这便是书店之于城市的意义吧。”这是一名游客造访“一束光”书店后写的感想。留言中还引用了一首诗:“把自己活成一束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了黑暗。请保持你心中的信仰,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信仰走出了迷茫。”
书,安顿辗转于过往的灵魂;光,照亮前进的路。光在何处?《礼记·少仪》中述:“其未有烛而有后至者,则以在者告。”这揭示了“光”的另一重含义——如果房间中没有烛光,当后来者进入房间时,在房间内的人要告诉他应该怎么走。于“无光”中成为“光”,是“光”的意义,也为夜路人照亮了前程。
(摘自《天下宋城——千年文脉溯源及嬗变》,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中国城市出版社2024年版)
走进楼市现场 | 广州:楼市成交火爆 购房热情高涨
走进楼市现场 | 上海:“沪七条”催热市场 楼市交易大幅提升
走进楼市现场 | 北京:“刚需”加速入市 置换交易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