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土地让人们彼此离不开,一个人不管走多远,也走不出土地,他和亲人始终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人来自泥土,终究也归于泥土,远离泥土,人就会生病。
我的故乡,将要被我写下来的那个村庄就建在泥土上,它下面是泥土,周围是泥土,甚至头顶也是泥土。父老乡亲们一年的大多数都待在泥土中。当然了,我下面要说的不是土地的故事,而是和土地有关的故事。
瓦屋村在一条山路的尽头,村子背后是一座悬崖,远远看去,村子似乎在山洞里,“瓦屋”就是山洞的意思。瓦屋村和泥土的缘分极深。
老人说这是一个糟糕的村名,寓示村民们永远出不了头,他们请求乡长赐我们村一个有前途的村名,乡长想了想说:“那就叫山洞村吧!”
于是我们叫了三个月的山洞村,后来人们觉得别扭,又改回了原名。
带我们出去的山路顺着河流弯弯曲曲地来到瓦屋村,路两边躺着许多村子,这些村子一躺就是几百年,谁也没有挪过窝,近几十年来,路在逐渐变宽,村子也跟着逐渐变大,最大的嘎乌村甚至升级成了嘎乌镇,成了嘎乌拉达的赶集地。大村子看不起别的村子,特别是看不起上游的村子,村子所处的地势越低,心气就越高。
我们站在瓦屋村尾可以俯瞰沿路的村子,每年冬天第一场雪总是从瓦屋村开始,也在瓦屋村结束。
所有村子都看不起瓦屋村,我们站在村头往上看,除了悬崖,什么也没看见,只好回到村里接受理所当然的鄙视。
瓦屋村曾经有过一群村民,后来受不了其它村子的鄙视,只好迁往他处。几十年后,一群来自远方的人看中这条叫嘎乌拉达的山谷,他们决定在此安家,他们首先在山谷的最低处落脚,那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
然而他们囊中羞涩,只得向上游寻找适合的住处,最后找到了荒无人烟的悬崖下,在此安了家,他们共有八个人,安了八个家。我出生时建村的八个人都还活着,居民也有了三十多户。瓦屋村的故事从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在外流浪了十年的吉维五哈回来了,村里的男人们聚集在村尾的坝子商量是否去县城接他。
有人说:“去不去都一样,反正有车子送他呢!”
也有人说:“不能这样子说,送他的车子到县城了都没有一个人去接他可不行,他毕竟有好几百个邻居呐!”
人们听了他们的话,斜眼观察坐在一旁的阿别尼姑,阿别尼姑闷着脑袋抽烟,始终一言不发。
他是瓦屋村的村长。
阿别村长拿出藏在裤袋的双手,顺便提了提腰带和别在腰带上的手机,然后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继续听人们讨论。吉维五哈是瓦屋村第一个走出山谷的人,他是我们眼中的名人,是英雄,是我们顶礼膜拜的英雄,自从他成为歌手之后,再也没有人鄙视瓦屋村了。
今天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吉维五哈的父亲吉子拉且是建村的八个老人中最后讨到老婆的那个。一天晚上,我爷爷和吉维拉且被生产队长派去守田,半夜时,趁着明亮的月光,吉维拉且悄悄锄了三亩地的杂草。第二天早上队长当着全村人的面夸了他,并严厉批评了我爷爷。邻村的一个姑娘看到拉且这能干的模样,决定嫁给他。姑娘的父母稍微反对了一下,被积极分子们抓去学习班学习改造去了,第二年吉维五哈的哥哥吉维五各出生了。
吉维拉且身材矮小,他弱不禁风的样子会让人担心他被风吹走,所幸瓦屋村从来没有刮过能吹走吉子拉且的风。嫁给他的姑娘却高大粗壮,村民们常常说每天晚上都是吉维拉且的老婆抱他上床。吉维拉且的妹妹吉维妞妞也继承了父母矮小的基因,不过矮小在她身上成了小巧玲珑的美,这种美迷住了瓦屋村的所有男人,其中包括我爷爷。
我爷爷和吉维拉且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每天都去吉维拉且家里喝酒,一斤酒会被他俩喝上一个半月,喝着就喝出了故事,刚开始谁都没有注意到,后来人们发现吉维妞妞去赶集那天,我爷爷也会去,而且他们会在村子下面的那片松林里相会。
我爷爷和吉维妞妞的故事被人们发现的那天,我姑妈在我奶奶的肚子里已经三个多月,八岁的父亲倚在门口看我爷爷奶奶吵架。爷爷说他今天一定要去赶集,不让去他就绝食,奶奶对此表示支持,她说:“反正家里吃的也不多了,正好省点。”
爷爷气得嘴唇颤抖,过会儿,他看到家里仅有的四只鸡跑到脚跟下觅食,想了想说:“家里连人吃的都没有了,还哪有喂鸡的?我今天顺便把这四只鸡抱起卖了。”
他的这个借口遭到了奶奶的强烈反对。
吉维妞妞唱着红歌,背着小背篼路过爷爷家屋后时,故意放慢脚步,并且把声音拉大。爷爷踮起脚尖看一眼,赶紧抓起三只鸡,声称今天不去卖鸡,他就不是男人。奶奶说这是她养的鸡,要卖也轮不到他,接着她从猪圈门口的柴堆里抄起一根适合打人的木棒,挺着大肚子,站在爷爷和吉维妞妞之间。吉维妞妞发觉奶奶不是闹着玩,赶紧闭嘴,迈着大步走开了。爷爷看到吉维妞妞远走的身影,心疼得直叹息,他瞅着奶奶,奶奶斜眼看着他,看着看着,眼角就流出了泪水。
爷爷的脸渐渐涨红,他们就这样僵在那里。一只鸡看到爷爷脚下踩着一片绿菜叶子,赶紧跑过来啄,爷爷一脚踢开了它,鸡后退两步,又继续伸长脖颈过来,爷爷一言不发地进屋,拿来一把刀,把四只鸡的脑袋都剁下来,四只鸡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一命呜呼了。倚在门口的父亲看到爷爷杀鸡,高兴得跑去告诉曾祖母,说今天有肉吃了。
离开村子之前,吉维五哈唯一的朋友是一把断了两根弦的吉他。
吉他,或者类似的任何东西在瓦屋村人眼里都是堕落的代表。吉他是吉维五哈的姑爷送给他的,吉维妞妞后来嫁给了一个喜欢在外流浪的人,这个人给吉维家带来许多瓦屋村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包括手提录音机,皮大衣等。这些东西成了瓦屋村人羡慕的东西,他们总是拿这些来比较自己的女婿。
吉维五哈闭着眼睛摇着头站在村头弹吉他唱歌,村里的妇女见了远远躲开,她们觉得这是伤风败俗的表现,禁止她们的女儿看他一眼。村里的少女们却不这样认为,她们觉得吉维五哈和村里的男孩都不一样,甚至和集镇上的男孩也不一样,他远比他们优秀。她们每天会找各种借口从吉维五哈唱歌的地方路过,每走到此就故意放慢脚步,她们的母亲在后面骂道:“走快点,脚被拴住了吗?”她们柔声回答:“路滑。”
十九岁时,吉维五哈成了村里唯一找不到妻子的人,村里的姑娘们都远嫁他方,却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的父母也开始着急了,他们第一次抱怨那把破吉他,说它耽误了儿子的大事。这时吉维妞妞的老公站起来说话了,他否定了大舅子的说法,并强烈指责了他的鼠目寸光,说他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没见过世面。
吉维拉且刚想站起来反驳,他的妹夫却拿出了一个录音机,这让他重新看到了妹夫的过人之处,顺便忘了他的无礼。吉维妞妞的老公觉得应该让侄子出山,走出这个山谷,到外面的世界里看看。于是过了火把节后,吉维五哈就走了,他和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
吉维五哈离开村子那天,乡亲们都前去送别,一直把他送到看不见的山谷深处,我站在人群中,一边认真扣鼻屎,一边看着吉维五哈渐行渐远的身影。火把节之后,我也要去上学了。
吉维五哈出生那天,他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与众不同,他没有从山脚上来,而是翻过村后的悬崖,出现在村子背后,他自称是吉维拉且妻子家的远房亲戚。吉维拉且的妻子之前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到了第五个时,和村里的女人聊着天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刚生下孩子,她就听说来了客人。
吉维家的客人翻山越岭太过疲劳,到达村子里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坐在山崖下的泉水边让背水的妇女去告诉吉维拉且的妻子。吉维拉且的妻子听说后,把刚出生的孩子搁在一边,捧着一盘米饭去泉边接客人。他家的客人坐在泉边吃完饭就晕倒了,过了好久,在乡亲们的拉扯下才苏醒过来。他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哎呀!饿死我了,累死我了。”
吃完饭,他苍白的面色逐渐好转,他拿起不离手的宝贝,缓缓站起来,宝贝用麻布裹着,他就是抱着这个宝贝翻山越岭来到了这里。乡亲们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手里的宝贝,吉维拉且鄙视地坐在一边吸烟,斜眼瞅瞅他家所谓的客人。
人们发现这个客人并不寒酸,他甚至穿着一双皮鞋,人们看到他的皮鞋,齐声发出赞叹,吉维拉且听到赞叹,伸长脖颈看一看,人群的上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于是缩着脖颈低下头从人们的脚缝间看,他突然看到了客人的皮鞋。
吉维拉且睁大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赶紧灭掉烟,拨开人群来到客人面前,和客人嘘寒问暖。他和客人热情交流一会儿,然后小声问客人怎么称呼。客人说他叫杜萨,是吉维拉且妻子的堂叔家的二儿子。
自我介绍完,就揭开麻布,亮出崭新的录音机。吉维拉且激动得颤抖着双手,要求妻子快带客人进家。
杜萨自称多才多艺,甚至还会念经,吉维拉且要求杜萨为他家做一场祈福仪式,杜萨爽快地答应了。
吉维拉且抱来一只鸡,尴尬地说:“虽然各家各户好几年了,家里也没养着什么,就用这只鸡吧!”
杜萨提着鸡坐在火塘上方,等一切准备就绪,主人家等他开口念经时,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毕摩念经的声音。他抬头看到吉维拉且家里坐满了自称来听他念经的人,人们的眼睛都盯着他眼前的鸡,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吃掉它。
杜萨抚摸着录音机向人们解释说:“这是我从一个著名的毕摩那里录来的,一般的毕摩还真不如它。”
说完就倒在火塘边睡着了。
等他醒来,录音机也放完了,他一声令下,两个男子迅速处理鸡,那只鸡很快变成了锅里的一堆肉。来听杜萨念经的人群没有离开的意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煮着鸡肉的锅。吉维妞妞始终躲在哥哥家的右厢房偷看杜萨,吉维拉且看到了这一切,当晚他就把妹妹许给了这个流浪的远方老表。
吉维哇哈离开之后,为了排解大舅子的思念儿子之苦,杜萨送给了吉维拉且一个录音机。吉维拉且瞬间成了整个嘎乌拉达的名人,整个嘎乌拉达只有三个人拥有录音机,吉维拉且是其中之一。
每到赶集的日子,吉维拉且都会抱着录音机去赶集,到了街上,他把录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把它扛在肩上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嘎乌镇只有一条街,这条街每天都被吉维拉且走上三十几遍。
第二年,山鹰组合的《走出大凉山》出来了,嘎乌镇只能在乡政府和一个茶馆能听到他们的歌。乡政府人们进不去,茶馆要花钱,只有等赶集的那天,吉维拉且来了,人们才能听到歌。于是,嘎乌镇赶集那天,吉维拉且的后面总是跟着一长串听歌的人,他们从街的一头一窝蜂走到另一头,有时遇上下大雨,还会有人给他打伞。
有人走累了,不想再跟着他走来走去,但是又想听歌,他们索性几个人凑钱买酒给吉维拉且,让他坐下来喝着酒听歌,他的周围则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如果吉维拉且不想让远处的人听到歌,他就调小音量,人群就自动向他靠拢。
如果酒喝完了,吉维拉且又没有喝够,他会关掉录音机,抚摸着它说:“奇怪!怎么不唱了?好像没电了。”
这时人们就凑钱给他买酒,没钱的人悄悄溜开,等别人买好酒了再回来。
酒到手时,吉维拉且重新打开录音机,喝着酒笑着说:“原来吉克曲布他们也喜欢喝酒哇!没有酒就不唱哦!”
几年后,录音机普及了,人们不再需要吉维拉且和他的录音机,也没有人再给他买酒时,他已经成了酒鬼。
去县城接吉维五哈的人早早出发了,当时我在县城读高中。那天是周末,我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于是和接人的长辈们一起前去,我们走到半路时,和吉维五哈的车子碰上了,人们显得很慌张,他们为没能去县城而感到自责。
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我从车窗往车内看,看到车子后两排座位都放倒了,有一个人躺在上面,身上盖着被子,我没看清他的脸,但是我猜那个人就是吉维五哈,因为我能确定驾驶员和副驾驶上的中年男子都不是吉维五哈。中年男子下车和村里的几个长辈说了什么,长辈们显得很慌张。
我们乘坐的短途车要开往县城,长辈们在路上下了,我继续去县城。吉维拉且没有来接儿子,他喝醉了,他躺在家里等儿子给他带来美酒,他听说儿子在远方的一家叫做酒吧的地方唱歌,能挣不少钱。因为儿子,他在村里备受尊敬,甚至在嘎乌拉达也小受尊敬。
我到县城不久,村里的男人们也紧跟其后,他们说来买牛和酒。我感到奇怪,他们解释说吉维五哈死了,他死在外面,回来的是他的遗体,他的朋友们不好意思说,就草草通知村长说他回去了。村里的男人们显然很兴奋,他们津津有味地谈着吉维五哈的死,同时伴随着一丝神秘,我从他们的口中听出吉维五哈是病死的,他得了一种人们没有听说过的,羞于说出口的病。他是瓦屋村死的第一个人。
(本故事是微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说明你想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