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版也可以在小宇宙《发现叙事》中收听）
01
在今年以前，众所周知：”预测美国大选，且看义乌指数”。
一个浙江县级市里的订单和出货数据，预测准确度甚至超过美国本土民调。民调可能造假，义乌订单不会，因为大选周边大都是选民自己买单。正如大宗商品市场是宏观经济的晴雨表，大宗“小商品”也是基层政治倾向的潜望镜。
上周在义乌调研了几天，顺便四处打探选情。结果和大选沾边儿的物件一个都没看到。旁敲侧击打听，老板们的回答出奇一致地鬼鬼祟祟：只做生意，不谈政治。显然“大选”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敏感区。
不只是在大选月，过去整整一年的"义乌指数"中，相关信息都销声匿迹了。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小道消息或零星报道：比如某店主透露特朗普T恤上周出货几万件，新闻报道中提到有义乌老板在绍兴工厂接了百万顶懂王红帽。而民主党一侧，不管是退选前的拜登还是哈里斯，都没有像样的数据。
当然，这些年供应链已经转移的七零八落，“义乌订单”也许根本没有下在义乌，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向参与编制“义乌指数”的老师打听，一个更重要的考虑是：义乌指数可能会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义乌指数”原本只是反映商品订单的客观数据，但一旦被广泛报道和解读为选情预测，就可能影响选民和市场的判断。选民看到某候选人支持者的周边产品订单暴增，也会受到暗示，认为此人更有希望胜出，尤其是摇摆州的选民，更可能倾向于投票给"预期赢家"。
只要有”倾向“，行动就会变形，最终影响行动，左右选举结果，导致预测成真。客观的“义乌指数”便不再客观。
02
不只是义乌指数，其实任何“指数”都有自我实现的预言体质。
比如ETF和指数基金。一只股票，只要被纳入指数，命运就被改写了。为什么？因为“纳入指数”意味着基金必须买入，“买入”的结果必然影响价格。尤其是大市值股票，在指数中占比越高，吸金能力就越强，配置比例就越高，最后必然导致其系统性定价过高；而反之亦然，小市值股票，即便潜力十足，也难逃"永远是小盘"的宿命——所以大盘永远是大盘，小盘就算有成为大盘的潜质，也会被“自我实现”，不得不永远蹲在小盘角落里。
这种"无差别买入"的资金推动，就这样和基本面渐行渐远。而指数基金也不再是"跟踪"市场，而开始"主导"市场。
再比如技术分析，就更有意思，和玄学不相伯仲。指标为什么准？因为大家都信它准。支撑位、阻力位哪里来？是交易者的共同信念创造的。看到支撑位，大家就在上方买入，下方止损——位置越明显，信的人越多，反弹次数越多，这个支撑就越牢固。这不就是“自我实现”即视感吗？
指数“自我实现”之手无处不在：经济预期差，大家以实际行动配合，不消费，结果真垮了；房价看跌，大家以实际行动配合，不买房，结果一直趴着；破产指数预言企业要完，各方以实际行动配合，结果真完了。
自我实现的预言是双刃剑，能成就好事，也能导向坏事。它渗透在人类“主观”能发挥作用的每个角落——你对自己的期待，别人对你的看法，一家公司的前景，一个国家的未来。
当然也包括没有投票权的瓜众，和有投票权的美国公民们对义乌老板们的期望。
03
如果只是影响市场，倒也还好。不过是人类的情绪、动物精神在经济均衡中刷存在感。就像太阳黑子，光球上的临时斑点，虽然常是成群出现，甚至影响地球磁场，但总会恢复。
可一旦落脚到政治，杀伤力极大。尤其是那些源于“恐惧”而引发的自我实现预言——比如，给国家贴上“腐败”标签，外资不敢来，结果腐败率真的上升；认为某个种族劣等，该族群机会减少，最后真的永远在底层；觉得不平等无法改变，就没人努力去改变，结果不平等就一直存在。
再比如：说某国是威胁，某国就真的成了威胁。
《自我实现的预言：沙特的挣扎》（A Self-Fulfilling Prophecy: The Saudi Struggle for Iraq）这本书中沙特和伊朗的恩怨故事，几乎可以用在任何国家关系中。
很多人习惯性地把中东局势简单划分为两大阵营：一边是沙特领头的逊尼派，另一边是伊朗带队的什叶派。按这种思路，伊拉克作为什叶派占多数的国家，理所当然就该跟伊朗一伙。
但书里讲了个不一样的故事：伊拉克如今携手伊朗，并非命中注定。正是由于沙特想要打压伊朗的种种举动，反而让伊朗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2003年后，伊拉克新组建了什叶派政府。尽管美国一直在施压，伊拉克新政府也多次示好，沙特却始终不愿意跟伊拉克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沙特领导层心里有两个根深蒂固的想法：一是认定伊朗天生就想扩张势力，二是觉得阿拉伯世界的什叶派铁定会效忠伊朗。
这种过于简单化的思维方式根本不符合实际情况。事实上，伊拉克新政府刚成立时，真心想和沙特搞好关系，也想保持对伊朗的独立性。可惜沙特国王阿卜杜拉对伊拉克采取了冷处理和排斥的态度，最终将其推向伊朗怀抱，让自己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熟悉？
一旦意识到“自我实现的预言”像空气一样，就会发现它无处不在：
比如，认为某国需要打开国门融入全球贸易，全世界就真的离不开某国了，全世界对“某国制造”无招架之力，而自己的赤字就像是莫桑笔下永远抹不平的大红“A”字。再比如，认为某国在全球变暖上应付更大责任，责任就真的变成了新能源行业崛起，只能用"产能过剩"来解释这种尴尬。又比如，认为某国和某国们试图去美元化，结果跨境结算小圈子崛起，数字货币桥里就真的没有美元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既然躲不开，那该怎么理解这件事呢？
一切答案都在文学里：《俄狄浦斯王》预言杀父娶母，《麦克白》预言弑君篡权最后惨败——虽然都自我实现了，但一个是同命运的无效抗争，一个是被野心和贪欲推向深渊。一个是命运的牺牲品，一个则是欲望的奴隶。
所以预言的出现，照见的是人性本质，渴望什么，恐惧什么；而预言到底能否自我实现，决定结果的依然是“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