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6、7年前,思想市场(marketplace of ideas)这个词变得很火,意思就是不同的观念和意识形态应该在一个开放的舆论场里自由竞争,基于其优劣和受欢迎程度来判定其地位,而真理也会从这种竞争当中涌现出来。若干年过去了,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竞争是否还存在,或者是否真的能用来为人类找到思想发展的道路。
不过和思想市场类似,我认为也存在一个价值观市场(marketplace of values),也就是在一个社会的公共舆论和集体意识里,不同的价值观之间也在相互竞争,传播。每种价值观都会把一些特定的事物置于其他事物之上,进而影响人们在生活中的抉择与取舍。在我们国家的价值观市场里,改革开放算是一次让整个市场瓦解重组,并且其影响延续至今的历史事件。而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它带来的直接作用就是逐渐将经济价值推上了日常价值观之巅。
如果说90年代人们还在迎接市场化的大潮中对金钱和贪欲有所警惕的话,那么今天的世界里,在技术、制度、市场环境等等诸多因素的推动下,我们已经完全拥抱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时间精力投入到了搞钱当中。人们普遍不再为意义、真理、家人、创造性或者公共利益而活。
我绝对不是在批判追求金钱这种价值观本身。价值观没有对错之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倾向和生活语境,进而选择适合自己的价值观。但是如果看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市场,经济价值一家独大,已经垄断了人们大部分的现实感知和决策过程。
说的具体一点就是,人们为了挣钱已经可以放弃几乎所有其他我们曾经认为重要的东西了:志向、尊严、关系、自主、甚至是最基础的健康和生命质量。在工位上醒不过来的程序员,和在电瓶车上永远睡着的外卖员,都是这种价值观最惨痛的体现。
我也绝对不是在批判这些具体的不幸的个体。人生活在社会大染缸里,我们感知现实和规划人生的方式深受环境影响,再加上实实在在的生存压力,能够彻底自由活着的人凤毛麟角。但是价值观和行为是互为因果的,看重金钱会让我们更努力挣钱,而努力挣钱的时间久了,我们也会在价值观上更加认同金钱。
甚至有时候,哪怕你在认知上并不承认自己看重金钱,也会在具身价值观,也就是行为选择中映射的价值观上体现出来。我们越发依赖金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用贵重礼物弥补缺位与忽视,用外包服务替代个人付出,计算每一个社交场合的个人收益,将所有事情划分为赚钱或亏钱两类,用有钱或没钱去概括每一个人的综合品质,以是否创造经济价值来衡量所有动机和志向的合理性,当然也包括在教育下一代的时候,将这一套思维不假思索、不由分说地灌输给孩子们。
你玩这个游戏久了,你习惯了这个游戏带给你的正反馈,然后你就会更加认同这个游戏,甚至更加依赖这个游戏,因为你的动机,生活方向和人生意义已经全部围绕它构建了。更甚至,如果你试图跳脱出这个游戏,会发现自己需要面临价值观虚空,你不知道如果自己不把挣钱当作人生的核心活动的话,还可以图点啥,追求点啥。
因为在价值观市场里,金钱完胜了,而且因为它挤占了所有其他价值观的生长空间,遮蔽了所有的阳光雨露,所以非主流价值观都勉强够活,无法生长为完善、自洽,饱含吸引力的体系。
音乐、电影、戏剧、文学、学术等领域的从业者们如果没有被资本和流量垂青,就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尊重。学校里的孩子们只想当网红,因为那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的职业。社会各路精英都会被收编到直播的镜头前,因为这是当前最享受红利的风口。哪怕是维克多·弗兰克努力倡导的活出生命的意义,也只被少数愿意阅读思考的人所熟知。
而在一个金钱至上断崖式领先的社会氛围下,方励老师变卖个人家产拍了一部关于二战某艘沉船死了几百个人的纪录片。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年轻人或者学生告诉自己的家长、老师或者老板这样的想法,断然会被一个洪亮的“滚”字骂回来。
是啊,好歹拍个能挣钱的题材呀,好歹选点更抓眼球的故事啊,好歹改编成更卖座的动作惊悚爱情灾难大片啊。
但是他没有。他拍了一部很克制,很平缓,力求真实全面的纪录片,甚至到了片子结尾也没有上价值,没有喊口号,只是把所有逝者,生还者和参与救援的渔民名单打在荧幕上而已。那一刻我终于确信,他真的只是很想把这些人的故事记录下来,让这些英勇的故事存留在历史长河中。
我想起6月份去英国旅行时,在莱斯特的一个墓地里看见过一座集体墓碑,纪念了在二战中阵亡的本地将士。当时我也默默地看完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军衔和生卒年月,看完之后很平静,没有流泪或者心潮澎湃。但是我会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些长眠于世界各个角落的年轻人哀悼,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一些特定的价值观,关于正义,关于自由,关于爱与和平的价值观,没有一丝一毫和金钱有关。
《里斯本丸沉没》也是在描绘这样的奉献。
again,我还是要强调,我并没有批判追求金钱的人或者这种价值观本身,我只是很感叹方励导演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我们演绎了一种非主流的价值观,一种不同的价值判断和取舍逻辑。这种演绎在某些世俗角度来看是非常荒谬的,但不影响另一部分人深受感动。
这才是价值观市场应有的样子,不同的价值观经由不同的人演绎出来,每种价值观都绽放出自己最精彩和吸引人的部分,然后人们结合自己的性情与生活现实各自选择。
我认为这就是方励老师拍这部电影这个行为,在社会精神生活层面所实现的目的。我想他定然是自洽的,因为拍完那些二战老兵的后人之后,他可能也意识到了人死留名,仅此而已,而他应该很希望自己留下的名是一个历史的忠实记录者,一个崇尚人性光辉的真诚表达者,而不是一个在挣钱的仓鼠轮子上跑完一生的人。
这就是我希望将这部片子推为年度最佳电影,也鼓励大家去支持票房的原因。你是在用电影票投票,让电影市场以及整个社会里多一些多元价值观,让更多人有勇气和底气去做点不把金钱放在第一位的事情。
毕竟,没人愿意活在一个若为金钱故,万物皆可抛的世界里,但我们真的里这样的世界很近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