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
今为此叙言,将述说我所知杜心武先生实与孙氏同为此道中同等高明人物,而杜先生湘西慈利县人,早年阅历多在川黔滇一带,据其所语我者适足以补孙氏见闻所未及。尤其重要的,乃在杜先生所言与孙氏书中之所言,有若符节,互资印证者——请看下文。
兹先述杜先生其人。据我所知,先生名慎槐,字心五,一字心武,世居慈利县某乡,大约生于公元1870 年,卒于1953 年。自幼(八岁)好习武艺,结交名手,竟以此荡其家产。十四岁即在川黔滇一带山区为商旅保镖。以加入哥老帮会颇早,年辈居上海黄金荣、杜月笙之前;暨其老,遂为会中最高领袖。顾不问事,萧然自隐,不为人所瞩目。约当二十岁时走镖遇敌受伤。退休养伤中,颇悔其不自爱惜,习染烟赌嗜好,立志戒断鸦片,弃武习文,曾考中秀才。值科举制度罢,风尚游学外洋,先生亦东渡日本,得毕业于西京帝国大学农科。其时桃源宋教仁方留学在东,彼此有湘西同乡之谊,因而相熟。辛亥革命后组织北京第一届政府,宋出任农林总长,引先生人农林部任职,兼任西郊农事试验场(今之北京动物园即其改建者)农业讲习所事。住家在西直门内酱房大院,如是者多年。迄于1928 年乃随政府迁南京,旅游京沪间。我如何得奉教结交于先生,今不复记忆,约计当是1919 年前后彼此皆住家北京之时。其后我或居粤,或居鲁,每游沪入京辄相会晤谈。上文所谓一次重要谈话,其言与孙著有互资印证者,即在我1928 年秋自粤游沪之时也。
1928 年10 月间,我同友人陈证如(铭枢)自粤旅游京沪间;一日值中央国术馆(所谓国术即拳术武艺,馆长为张之江)举行全国性考试比赛,即偕往一观,且被邀登上主席台。台上孙禄堂氏为裁判长,位居中,其它裁判员数人列坐左右。孙氏身躯似不高,而长髯垂胸,气象甚好。适杜先生及其友文素松(原国民革命军总部军械处长,曾在广州相识)同在台上,因得把晤。杜先生借寓文家,相约再聚。文家住慕尔鸣路一百八十号,次日我即往访。
先时既知杜先生早已不谈拳术武艺而专志道家功夫,文则又从杜以学道者。我早晨往访,午饭后乃别去,谈话甚多,且颇有见闻,兹分条记之于下:
甲、杜先生谈,他学道功为医治一身宿疾内伤,皆种因于少壮时者。然其所抱人生观既走上好道学仙之路积有数十年矣。
乙、同时暂住文家者尚有一刘老师,则杜先生所从以学道者,据闻是二百岁人,人称刘神仙,时来时去,行踪飘忽无定。我到文家移时乃见其从外来,略不与人搭言,径自就一帆布行军床闭目睡卧。头颅大,身量不高,着一夏布长衫。比其睡熟,文君引我趋视之,揭其长衫,露见肚皮白润柔嫩。文谓其肌肉仿佛乳婴,试用手抚摸果然。午饭之时,同席而坐,彼仍嘿嘿无语,我亦不便向其请教。此殆所谓莫测高深乎?
丙、午饭时,主人为我备有素菜,以我习惯不肉食故。因而引起杜先生谈其不同意见。大意谓佛家之茹素及其静坐法皆于人生非宜。道以自然为宗,凡不自然者皆非也。身命在人如房屋,房屋修不好,将坍塌伤人。道家是“性”、“命”双修的,先修命以为基础;佛家乃遗命而修性者。自古道家以养生为主,杜先生之言固是其代表。
丁、杜先生云:生而为人,自宜善自保养。身体活动莫善于太极拳。孩童少年是好动的,宜诱之学拳,活动贵有其道也。太极拳实是一种养生养气且以养心之术。西洋人所谓体育者卤莽灭裂,每转致伤身。其飞机制造信为卓越,顾于使用飞机之人则遗忘之矣。西洋人未知注意生命之理,将来必败。
戊、杜先生言,拳术之至者通于道。道非它,性命自然之理耳。通于道,可得“神全”。因述其少年时所遇矮师之事。
据云:往昔走镖于滇黔山区间,寄宿旅店,于旅客中遇一老人奇矮。自己方年少,好弄,辄戏耍狎侮之。老人戒曰勿逞能,以若所能者不堪一较量。试相较量,自己每被击中而不得一击老人。于是叩头拜认师尊,请问姓字。老人曰但以矮师称呼我可也。自己内心总不甘服,其后曾伺隙进击者两次,亦均失败。一次值老人俯首就地洗面,从其身后猛然一棒。棒下,面盆碎于地,乃见老人迎面而立,指笑我淘气。一次值老人双手端持一锅炖肉胁持碗筷而行,又从其后猛然一棒,则见老人稳立对面,所奉食具竟无一失。不禁讶问:“难道你老背上还有眼睛么?”老人答云:“何必眼睛才是眼睛。”― 意谓通身全有眼睛之用。行文至此,便可取孙著有互资印证处摘录如次:
(上略)至于忽然有不测之事,虽不见不闻亦能觉而避之。(中略)三派拳术中余知有四人而已。形意拳李洛能先生,八卦举董海川先生,太极拳杨露禅先生、武禹让先生。四位先生皆有不见不闻之知觉,其余诸先生皆是见闻之知觉,如不测之事外来,只要眼见耳闻,无论来者如何疾快,俱能躲闪。(下略)
此所云“虽不见不闻亦能觉而避之”者,非即矮师“何必眼睛才是眼睛”之况乎?
若问无待目睹耳闻何以便得其觉察者,孙著固自有说,读者当就其上下文求之,这里从省不录。
这里接续谈杜先生事,末后提出我的理解。
1929 年初,我离粤北游之时,又得与杜先生相见于南京。其时谈话内容今不记忆。但尔时曾介绍随行之云生颂天向先生求医其脑痛之宿疾。承先生允许,云即留于南京,从学约近一年。先生的修养和言教从颂天近所叙述者约略可见。兹附之于后,备参考。
传说中有关征见先生道功造诣高深之事迹颇多,今述一事
1929 年(或1928 年,待查)在杭州曾举行一次国术比赛表演大会,先生被聘为裁判员。会期一个月,临闭幕时,.群众坚请先生表演,情不可却。先生乃于台上表演步法;起步行走如常人,徐徐为周圈绕行而已。台下众人方哗笑不满意之间,台上忽尔步法展开如飞,迅疾如闪电,不见其身,但见一黑影团团而转。正在台下骇异轰动时,先生在台上则悠然而止,稳立台心,向群众微笑点首,面不改色,气息宛如平常焉。
此一表演,人或赞为绝技,而实非一种技巧。《 庄子》 不云乎“臣之所好者道也,而进乎技矣!" (见《养生主》篇)试问外国体育家赛跑,纵然最快者谁又能达此境地?而且所难者犹不在其快速,而难在气不喘嘘,面不改色。
如我所理解,此一表演盖发动了宇宙生命自然之力,与一般人鼓起劲来快跑者截然两事。人类生命特点在得解放于动物式的本能进人理智生活一路。通常在对外行动时,人以意识拣择和后天习惯来代替自发的本能,同时人身内部生理气血运行则付之植物性神经,不须经过意识。但道家于此,全然翻转来,既在内部生理运行上渗人自觉意识,而可能达于某种的自主自如,而当真形碗在在在夫命动,夭所容心。此时他的身体动作(例如步行)径可接通宇宙生命自然之力(此为动物式本能之所从出而远超过之),不用人为之力,是以他逸而不劳也。
即此一事,可见杜先生于道家之学造诣不浅。顾其深浅次第则非吾侪外行人所及知耳。流俗浅见不相信道家者,宜从此一事有所反省。
行文至此,略可结束。云生颂天所述杜先生的为人修养及其言教附录于后,供参考。
“颂天1929 年随师到南京,首次见杜先生,求为治病。先生当时任职南京,在鼓楼饭店包租一小房间,早出晚归,因而颂天趋侍教言亦多在晚间。小房间内置一靠椅,先生恒独自默坐椅上;有客来,亦坐椅上谈话。白天从不卧床午睡,偶尔于椅上假寐,且以昏睡为戒。先生不主张静坐,其自己如何用功不得而知。但知其不服用任何药物而完全依靠自力。刘神仙赠予一小葫芦内有许多小药丸,谓可有助于用功。先生不用,转而付一必. . . . .自与我服食。先生教我做治病功夫,总是做熟了一点,再往下说给一点。起初的指点,只是教我如何摩擦身上各部位皮肤及肢体如何活动,于其所以然之理不加说明,待习之自悟。据我后来体会,各种摩擦和动作无非为疏通各部位的脉络,松开周身的气路而已。但其中值得特别注意者,摩擦多是要逆生理气机之自然流向运转之。例如一种摩擦是首先用双手从头面而喉,而胸腹,而会阴,往下抹;接着双手从会阴转而向背后而上于腰,而脊背,而颈,而头部。这样往下往上,周而复始,每天可以做多次。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又逐渐用意引着气脉照前线路来运转,久之,就不再用意引导,其气亦自然地逆而轮转了。
“如此摩擦功夫只是一种准备工作,其根本着眼乃是男子精气的气化。譬如先疏通渠道以利灌水,水为根本。道家以男子精气为根本。‘顺则生人,逆则成仙,是其恒言。其功夫便是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者。人在少壮时精气壮盛,若循此作功夫,持之以恒,则元阳日长,阴翁日消,精神体质日进于健全,其却病延年可以无疑。反之,如一般地精满而泄,不免于精损形衰了。此理不难晓,惜乎实践大不易。而道家于其炼精之术亦备极慎重,保密不宣。
“一次先生曾以书面赐教,嘱我功夫务必点点做到家,但又不要着意。书中有? 明明白白往前去,糊糊涂涂度光阴,之语,则似为先生之自道者。按此曰‘明明白白往前去’,是指功夫中默默地清楚自觉而言,其曰‘糊糊涂涂度光阴’,则于身外事不暇多顾,有理乱不闻之概。”
( 196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