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队》
(本文选自梁实秋1949年出版的随笔集《雅舍小品》)
如果起个大早,赶到邮局烧头炷香,你也休想能从容办事,因为柜台里的先生小姐正忙着开柜子、取文件、调整邮戳,这时候就有其他顾客陆续进来,说不定一位站在你左边,一位站在你右边,也许是衣冠楚楚的,也许是破衣邋遢的,总之会把你夹在中间。
夹在中间的人未必有优先权,所以,三个人就挤得很紧,胳膊粗、个子大、脚跟稳的占便宜。夹在中间的人也未必轮到第二,因为说不定又有人附在你背上,长臂猿似的伸出胳膊,越过你的头部拿着钱要买邮票。人越聚越多,橄榄球赛似的挤成一团,想钻出来也不易。
三人曰众,古有明训。所以,三人聚在一起就要挤成一堆。排队是洋玩意儿,所谓“鱼贯而行”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做的动作。《晋书·范汪传》曰:“玄冬之月,沔汉干涸,皆当鱼贯而行,推排而进。”水不干涸,谁肯循序而进?虽然鱼贯,仍不免于推排。
我年幼时,在北平有过一段经验。过年时父亲常带我逛厂甸,里面有旧书铺、古玩铺、玉器摊以及临时搭起的茶座儿。父亲如入宝山,图书、古董都是他所爱的,盘旋许久,乐此不疲。
可人潮汹涌,越聚越多,等我们兴尽欲返的时候,大门口已经壅塞了。进也是它,出也是它,而且谁也不理会应靠左边行,于是大门变成瓶颈,人人自由行动,卡成一团。
也有不少人故意起哄,哪里人多往哪里挤,因为里面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妇。父亲手里抱了好几包书,顾不了我。为免于被践踏,我由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抱着挤了出来。我从此没再去过厂甸,直到长大以后,有资格抱着我自己的孩子冲出杀进。
当然,挤也有挤的趣味。逛隆福寺、护国寺,若是冷清清的,那多没有味儿!不过时代毕竟变了,长年挤下去实在受不了,终于,排队这种洋玩意儿应运而“兴”。更奇怪的是,兴了这么多年,至今没有蔚成风气。
长一辈的人在人多的地方横冲直撞,孩子们当然认为这是生存技能之一。学校不能负起教导的责任,因为教师就有许多是不守秩序的好手。法律无排队之明文规定,警察也管不了这么多。大家自由活动,差不多也能活下去。
中国是礼仪之邦,君子无所争,从没有鼓励人争先恐后之说。很多地方我们都讲究揖让,尤其是几个朋友走出门口时,常不免于拉拉扯扯礼让了半天,其实鱼贯而行也就够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到了陌生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便不肯排队,而一定要奋不顾身?
洋人排队另有一套。一次我要吃比萨饼,看餐厅门口队伍很长,只好另觅食处。为了看古物展览,我参加过一次两千人左右的长龙,到场的时候才千把人,顺着龙头往下走,拐弯抹角,走了半天才找到龙尾,立定脚跟,回头一看,龙尾又不知伸展到何处去了。
仔细观察,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洋人排队,不在乎浪费空间,他们排队占用一里,由我们来排,大概半里就够。因为他们人与人之间通常保持相当距离,没有肌肤之亲,也没有摩肩接踵之事。
洋人的税捐处也很会优待主顾,设备充分,偶有七八个人排队,排得松松的,无左右受夹之烦,也无后顾催迫之感,从从容容,可以减少纳税人胸中许多戾气。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北平,家人告诉我许多敌伪横行霸道的事迹,其中之一是,前门火车站票房前常有日本警察手持竹鞭来回巡视,遇到不排队抢先买票的人,就高高举起竹鞭,嗖的一声抽在他背上。挨了一鞭之后,此人便一声不响地排在队尾了。前门车站的秩序从此改良许多。
我对此事的感想很复杂。不排队的人是应该挨一鞭子,只是不应该由日本人来执行。但是,我们自己人就没有谁肯对不排队的人下毒手。好像是基于同胞爱,开始是劝,继而还是劝,不听劝也就算了,大家不伤和气。谁也不肯扬起鞭子去取缔。
小时候路过大栅栏同仁堂,柜台占两间门面,顾客经常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仰慕同仁堂大名而来办货的乡巴佬。他们不知排队犹可说也。奈何数十年后,工业已经起飞,都市人还不懂得这生活方式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项目?
难道真需要一条鞭子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