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梅 | 生命中最后的陪伴

这篇文章的底色灰暗，因为主题是衰老与逝去；但文章结尾明快，因为生活总会向前。

                                                  ——题记

有些陪伴是生离死别，有些陪伴是阴阳两隔。我们多数时候看到生命的灿烂，却很少看到灰暗。

然而，陪伴时刻总是温暖的。您一生护我们周全，我们最后送您平安。没有人知道天国是什么样，被记住、被怀念，就是永生。

谨以此文怀念孩子的爷爷。老人于2022年腊月二十四去世，享年86岁。

孩子的爷爷是司机，年轻时就性格耿直、倔强，话不多。他开大货车，经常跑长途，回家的时候不多。他跟家人说话少，却总是用行动表达对子女的爱和关心。也正因为老人有工作，所以家里吃饭用度比同村别人家略微好些。

听老人以前的同事说，他原则性很强，非常爱惜公家（单位）的车，过年回家时，总要把车擦干净、包好，上班后再打开“包装”。

婆婆说，公公性子直，不会关心人，也很少给子女买东西。但回想起来，老人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媳妇却很关心，有这样几件事，令我感动。

由于我和爱人在上大学时就订婚了，所以有次开学时，老人顺路开车送我，路过风景名胜地，停车让我去逛，他自己则在旁边歇着，慢慢等我。

另外一件事，是我1992年在早胜中学工作时，老人已临近退休，调动到镇子上的供销社开车。他在供销社的商店里为我买了一双好看的红皮鞋，那时候，小镇上的各种消费品还比较短缺，工资也低，在老人看来，这已经是很贵重很高档的了。一生节俭的老人，能舍得为我买鞋子，令我非常感动。

              婆婆家门口的田野

一个人的生命，从年轻到衰老，直至油尽灯枯，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短暂。

孩子的爷爷一生节俭，对家里大小物件、房前屋后的一切都很在乎，退休在家“看门”很用心，对自己的退休金更是非常在意。平时总是拔拔门口地里的草，规整规整院子里的大小物件。一辆带梁的老式飞鸽自行车，是老人走出驾驶室后的唯一交通工具，经常骑着这辆自行车去镇上吃羊肉、买药、理发等。

后来，在野骑不动自行车了，但老人还是把这辆自行车擦的干干净净，修好所有零件。每年我回老家时，老人总是让我骑着这辆自行车去赶集，说是轻巧、省劲。老人家生于1937年，在物质短缺的年代生活、工作，我们完全能理解老人的节俭和小心。

2022年12月31日，我和爱人从张掖开车回到庆阳老家，到葡萄沟家里时，已是晚上六点半。听见我们进了大门，老人就大声叫我，让我看他手机短信，看12月份退休金发了没有？一共多少钱？

我查询发现，只有一个最近的取钱短信，是6月28号，此后便没有记录。老人听了很失望，也很不安，于是我劝慰老人：一定是手机短信有问题，退休金肯定发了，不用担心，我明天去镇上银行查，老人这才安心休息了。

                宁县早胜镇葡萄沟村部

我一直试图解释老人家这举动背后的原因。我们每次回家，或是每个他认为可以信赖的人，都会把手机拿出来，让我们帮他查退休金是否到帐。但他自己却异常节约，很少给自己用钱，一个牙刷，一个毛巾，一件衣服总是要用到很旧很旧，穿到很破旧，尽管儿女给他买了很多新衣服新鞋，他却宁可放在柜子里也不舍得穿。

我想了很多理由来解释老人的节俭。最主要的是，他们这一代人对苦日子的记忆太深刻，所以非常珍惜目前的富裕生活，另外，退休金也是自身价值的体现——自己每个月有工资领，可以支付保姆费，少花点儿女的钱，他就很安心。

2023.01.01.

今天早晨，老人家只是喝了一点牛奶，每天必吃的蛋羹也没吃多少，却一直在操心我们什么时候上街。我们明显感觉到老人的身体状况不如以前，所以就马上让村里的医生过来输液。

我上街赶集之前，老人家郑重其事地把银行卡和身份证递给我，让我帮他查询退休金，并叮嘱我取光卡上所有的钱。我忽然有点心酸，但是，看着老人颤抖的双手，担心而又急切的眼神，我说去银行一定问清楚退休金，取回来后一定交清楚，老人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老人家的工资在建行，但镇子上没有建行，我只好去农行排队，好不容易排到跟前，取款机却没钱了。我又跑到农村信用合作社，终于取到了老人家三个月的退休金，回家后打包封好，如数交给老人，老人让我取出他自己的零花钱，其余全部交给我婆婆，让婆婆支配家用。

老人家一辈子挣钱，却不管钱，很省钱。

                 宁县早胜镇葡萄沟村部

2023.01.02.

第二天输液，针很不好扎，我们给大夫用手电筒照着，由于老人家很瘦，这几天又不好好吃饭，血管很难找，也很难扎，之后药水滴的很慢，手臂有些冰凉，孩子的姑姑用暖水袋轻轻靠在老人胳膊旁边，情况有所改善。

在那个特殊时期，看着老人彻底卧床，也很虚弱，我们都知道应该先做什么，但老人说鼻子难受，很不愿意配合。我们用了很大耐心才慢慢说服，小心翼翼地完成测试，果然不出所料！老人多年的肺气肿、肺心病，遇上这种感染，情况很不好。

2023.01.03.

今天继续输液，由于屋子里生炉子，空气不好，对老人的肺气肿很不利。孩子的姑姑们帮老人家换了床单，收拾了屋子，拖了地，房间清爽了许多。但老人家还是很少吃饭，也很少说话。

孩子的二姑姑在医院工作，从西安几经周折，托熟人、掏高价买来了针对这个年龄这个病的特效药，她伺候在老人左右，极其用心地按时按量为老人服药。

果然，在药物的作用下，老人的精神略微好了点，还要求坐起来看电视。我们大喜过望，认为病情出现转折，也觉得此药买的很值。婆婆叮嘱我们做各种汤给老人喝，陪伴和守候成为全家最主要的日常。

老人从来不愿意照相，这张照片还是几年前，我们“连哄带骗”说是社保验证，关乎退休金，老人才勉强同意。

2023.01.04.

药物的作用似乎并没有那么强大，接下来情况并不乐观。这天早晨起来，老人家有点迷糊，一直在睡觉。中午醒来后，虽然头脑很清醒，但明显很疲惫，不愿意张口说话，只用摇头和点头来代替。也很少睁眼睛，这种虚弱的情况让我们很担忧。

下午，孩子的二姑姑和小姑姑再次回到老人身边。我们明显感觉到，老人看到家里人多，听到我们走来走去，偶尔还问我们晚上睡在哪里，情绪安静了很多。

2023.01.05.

每晚的陪护依然是我们的任务。今天是农历腊月十五，一轮圆月当空照，寒冬腊月，晴朗月圆，清冷而清新的空气，我走过院落时，总忍不住抬头看月亮。月色倾泻，整个村子都睡着了。

下午三点，我们和孩子的姑姑给老人换了所有衣服。因为热炕土炕，又穿衣服睡觉，出汗多，房间又天天日夜架炉子，所以衣服脏的很快，他又不愿意换。

换衣服时看到老人很瘦，真的是皮包骨头，感觉心里很难过。想想老人当年能转动大货车的方向盘，开了多少不知公里！如今却虚弱到无力坐起来，更不要说穿衣吃饭了。孩子的姑姑为老人买了吸管、方便饮用的杯子等一切卧床需要的用物。

一个人由强到弱，由年轻力壮到虚弱不堪，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历程，也是自然规律，无法逆天。

2023.01.06.

老人的情况很反复，也很不稳定。每个人都担忧，都在尽心尽力照顾。孩子的姑姑为老人炖了鸡汤，牛奶热了一遍又一遍，婆婆还为老伴做了萝卜菜拌汤，但基本是在厨房和老人的屋子间端来端去，老人很少吃喝。

我们期盼老人好起来，高高兴兴过个年，晚辈们还能来给老人磕头拜年，老人也还能给重孙发压岁钱。

但作为子女，理性地说，老人毕竟是86岁了，我们不得不按农村丧事的“讲究”慢慢准备，从孝衣到烟酒，事无巨细，商量计划。

2023.01.07.

这几夜，我们和孩子的姑姑们轮流守候在老人身边。夜晚，我总是感觉凄凉。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一只温顺乖巧的猫咪，生命如此细致的对照。

一只狸猫已经20多年了，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老人一天天老去，她也一天天步履蹒跚，很少出门，更不会像那些年轻的猫咪爬树上房，每天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老人的房间里。老人出去晒太阳，它也跟出去蹲在老人脚边，老人回来它也跟着进来，卧在茶几底下。

2023.01.09.

半夜，在老人房间的陪伴，总是让人提心吊胆。制氧机的声音不亚于风扇和空调，间或还会发出打土坯一样的沉重声响，让人无法入睡。再说，孩子爷爷的一声咳嗽、翻身或呻吟，都让人注意力高度集中，马上奔到床前。

凌晨两点多，老人说他要小便，可因气短没力气坐起来，等了许久，他说小便了。我们给老人换了尿不湿，才安安静静睡觉了。看到老人呼吸困难，分分秒秒插在鼻孔中的氧气管，觉得身心痛苦。

2023.01.11.

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更加清冷，天空更加纯净。我被排在后半夜照顾老人，几次出门，经过院落，我都忍不住用手机拍了月光下的农家院落，安静温馨，也有点孤独。

我害怕一个人走过院落，也害怕一个人守候在老人房间。是否，生命的能量正在消失？还是寒冬腊月，让人发冷？好在，还有三只猫一直在和我共享温暖。

2023.01.12.

连续半夜起床，打乱了我的生物钟，直接失眠，我索性观察猫咪。这只白猫咪是八月份才生的，虽已长的和猫妈妈差不多大，但毕竟还是一只小猫，声音柔弱，尽管它经常和邻居家的黑色猫咪“打打闹闹”，但它毕竟还是个“孩子”。

小猫咪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也找了一个最温暖的位置，很舒展地躺在了火炉旁边，我出门拍了一张月亮照片，等我来时，它竟然舒舒服服地躺在我床上，我睡到哪里去呢？猫妈妈更时在我枕头上睡的很舒服，实在不忍心打扰。

                      小白猫咪的妈妈

2023.01.14.

世界就是如此奇妙。一个房间，剩下很大的制氧机声音，一边是生命垂危的老人，一边是陪伴了老人好多年的狸猫，还有一只刚刚生下几个月的小猫，还有也即将步入晚年的我，对生命、对生活进行着自己的思索。

照顾老人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毕竟老人曾经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我照顾我。与爱人有所不同，我年龄不算大，却失去几位至亲，我曾亲自送走父亲、母亲、兄长，所以对我而言，寞落、哀伤、平静都有。

2023.01.15.（农历腊月二十四）

这个夜晚，老人走了。

其实，这两天老人还是很平静，吃饭还行。马上要过年，孩子的姑姑下午也走了。我们俩没有经验，也观察不出来，守在床前，就这样默默地送走了老人------

老人的突然离开，让我们慌了神。农村的丧事有很多“讲究”，半夜三更打电话请来了几位堂兄堂弟，按“规矩”要把老人遗体安放在“上房”，腾地方、整理东西，忙的我们忘记了害怕，来不及悲伤。差不多收拾停当时，已快凌晨三点。

人走了，也带走了温度。老人的屋子忽然极为清冷、空旷，狸猫蹒跚着上了老人的炕，孤零零地卧在炕角。

正如我的孩子所说：爷爷走了，肺病碰上“放开”，没道理可讲。爷爷没有“麻烦”谁，卧床不起也只是13 天时间，就连去世的日子也“好像是算好了想给儿女省事儿一样”，赶在放寒假、过年。上一次妈妈帮他取的退休金还在口袋里没来得及用。丧事排场很大，来了很多人，香灰弥漫，蒸汽腾腾，愿您在最后一程里，开始下一程。”

结语：

死亡对谁来说都是平等的，但人却可以选择活法。

无论你曾经多么风光，无论你曾经多么年轻气盛，无论你曾经多么强悍，最终我们都得面对生命的脆弱和衰老。

生命的尽头，是如此无情，总有一天，我们连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做不到。

我们多数时候看到生命的灿烂，很少看到灰暗。

一位老人，一只老猫，定格在我脑海中。

老人的一生，很不容易，但很简单，很克制，他们不是不懂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婆婆这样怀念老伴——

作者：姜玉梅，女，宁县早胜人，大学教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