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互相敌视之中,应成为种种影像和幻影的发明者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迄今为止,互联网上大多数关于巴以冲突的讨论是没有价值的,事实上,大部分人也不关心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们真正关心的只有自己狭隘的政治立场和虚伪的道德优越感。
能具有“我知道我不知道”智慧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难以压抑讨论热门话题的冲动,在一天的辛勤工作(甚至是唯唯诺诺)后,打开手机,对关系几百万人命运的国际议题点评几句,真是一种放松身心的大好消遣。
中文互联网有趣的地方在于,无论是站边巴勒斯坦还是以色列的人,都不了解巴以冲突的本质,讨论的过程只是暴露认识误区和盲区的过程。两派人表面上吵得不可开交,可就像摸象的盲人们争辩大象为何物一样,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而吵。
比如,站以色列的人会迷信“犹太人应该继承祖先的‘应许之地'”这样的民族神话。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在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民族大迁徙、军事征服和殖民扩张后,没有哪个民族国家的治权能与祖先统治过的土地相一致。如果因为祖先统治过某地,那某现代国家就可以统治某地,1911年建立的蒙古国应该继承欧亚大陆4/5的土地。
更何况,现代民族与古老的族群并没有多少直接联系,它们是19、20世纪的知识精英利用传说、历史和信仰拼凑出来的“想象的共同体”。由犹太复国主义者创造的犹太民族也不例外,它的真正历史不是起源于亚伯拉罕,而是19世纪欧洲日益严峻的反犹主义。正如同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对拿破仑扩张的回应一样,精英只有面对外部威胁需要动员时,才会宣扬民族主义。然后把普罗大众与自身绑架在一起,将民族叙事无限延长、投射至遥远的古代。大多数人信仰的民族主义,它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如果我们去除民族神话,仅仅思考现代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这两个族群,会发现他们本不该有任何冲突。复国运动以前,犹太人是缺乏共同政治主张的流散民族,分散在俄罗斯、德意志、奥地利、奥斯曼等几个帝国中。在这种状态下的犹太人,不可能会产生与阿拉伯人为敌的集体意识。
巴勒斯坦(Palestine)本意是“腓力斯丁人的土地”(一个已经消失的海上民族的土地),名称上不具备任何现实的民族性,而它周边的约旦和黎巴嫩都是地名(约旦即约旦河,黎巴嫩即黎巴嫩山)。它们在地理上共同属于大叙利亚的一部分,行政上归属于奥斯曼帝国的几个行省。之所以要在奥斯曼帝国境内发明出这么多民族,是英国打击奥斯曼,削弱整个同盟国集团的外交手段。在19世纪以前,奥斯曼帝国治下的巴勒斯坦地区照样有大量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他们在几百年中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民族矛盾”可言。这已经说明了巴以冲突是人为制造的产物。
19世纪欧洲反犹主义主义日渐兴起,使犹太精英萌生了建国的念头。如赫茨尔这样手无寸铁的活动家,一开始是想借助德皇的武力完成复国大业,并没有想到英国会支持。但结果是,与犹太精英关系更亲密的威廉二世对此不屑一顾,而英国人伸出了橄榄枝。这不是说德国人更狭隘英国人更博爱,而是英国在埃及,尤其是苏伊士运河有切实的利益。通过扶持一个在巴勒斯坦的犹太民族国家,可以转移阿拉伯人的矛盾,为英国人创造一个民族缓冲区。因此,英国的帝国主义政策才是巴以矛盾的根源。
两次世界大战以后,英法的殖民帝国解体,取而代之是美苏主导的冷战秩序。中东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所有势力都要迎来新一轮的洗牌。在这种过程中孕育出了三种趋势。第一是埃及主导的,重新整合伊斯兰世界的趋势。第二是美苏主导的,分配英法遗产的趋势。第三是美苏之间的,走向冷战的大趋势。而在这三种趋势中,冷战又是压倒一切的,最主要的趋势。因此美苏一旦形成了战略平衡,伊斯兰世界重新整合、英法抵抗的努力都会以失败告终。以色列在洗牌的过程中,自然地加入了美国阵营,而苏联解体后,巴勒斯坦成为了无人问津的弃子,这就是巴以冲突发展至今的底层逻辑。
如果我们认真梳理历史,会发现这条线索非常清楚。巴勒斯坦地区本身没有民族矛盾,是英国制造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两个民族,使他们产生了矛盾。而英国离开以后,这个既定矛盾又被美苏利用,深化了矛盾。巴以冲突一开始是后殖民问题,之后是冷战遗留问题,而这两个问题都是强权政治的产物。
巴勒斯坦人和犹太人都是强权政治的牺牲品。巴勒斯坦人是天平上最小的砝码,只能是被动着裹挟进伊斯兰世界重新整合的潮流,因纳赛尔的失败而遭到残酷的报复。犹太人也并非全是赢家,一部分犹太精英实现了理想,成为了民族英雄。而代价是将同胞们置于了仇敌环伺的漩涡之中,永无宁日,并引发了犹太人关于锡安主义的永久分裂。巴以悲剧的获益者是少部分精英和大国,牺牲者是巴勒斯坦和犹太平民。换言之,这不是两个民族命运的问题,而是一小撮人决定了大多数人命运的问题。
理解清楚了这个真问题,你会发现很多关于巴以冲突的讨论并不成立。比如“巴勒斯坦为什么不承认181号决议?“就是一个典型的伪问题。在整合伊斯兰世界、通向冷战道路的大潮流中,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能有什么选择?有些人似乎天真地以为,只要巴勒斯坦承认181号决议,中东战争就可以避免。可事实是,即使巴勒斯坦承认181号决议,埃及也不会放弃整合伊斯兰世界的机遇,因为当时两次大战摧毁了殖民帝国,世界历史再一次到了“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节点,巴勒斯坦无论做何选择,都不能改变埃及、英法、美苏这些大玩家的博弈。反之,埃及与以色列媾和,苏联解体,却完全可以决定巴以和谈的时间表。
“巴以双方谁更文明?”是另一种典型的,不讲道理的伪问题。它暗示着“文明人”对“野蛮人”就有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么它进一步也会认为人类历史上的血腥殖民活动,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都很合理。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必然会陷入一种自相矛盾,那就是同时支持犹太大屠杀和犹太复国主义,在逻辑上自己摧毁自己。
当然,笔者并不是说伪问题只存在于支持以色列的群体。由于教育和宣传的原因,恐怕支持巴勒斯坦的糊涂家伙只多不少。最典型的就是迷信“犹太人控制世界”等阴谋论的三低人群。这群人大多在现实生活中不认识一个犹太人,只是通过道听途说就否定了所有犹太人的德性。事实上,在犹太人内部,也有大量反对复国的温和派。可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凑热闹和反美而已。
迄今为止,巴以冲突的讨论早已经超出一个历史问题的范畴,而演变为了一个糟糕的立场问题。大众讨论巴以冲突的真正动机,无关乎锡安主义,只是内心是否偏向自由主义阵营罢了。言尽于此,笔者还是想奉劝一句。无论哪个阵营都会基于现实利益做出“不讲自由”“不讲公理”的事情。如果知识分子应反对强权和压迫,就不能因为立场失掉了批评的勇气。如果只是想借助热点输出观点,那么请慎重对待历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