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工艺苑 | 招弟的心事

夜幕四合。

胡桃镇田家坪的一个农家小院，30出头的田招弟倚着一棵合欢树，倔强地说：“爹，娘，俺主意已定，俺要回来创业，不能再在外头瞎扑腾了。”

听了这话，坐在石凳上的招弟娘不禁为她捏把汗，连忙拿眼神示意她别说了。招弟娘知道，招弟打一出生就不招她爹待见。当时，家里已经有俩闺女了，招弟爹带着招弟娘躲躲藏藏，就为给家里生个男孩，还提前翻着字典想了十多个男孩名。可没想到招弟娘好不容易挨到了月份，接生婆抱出来的还是个丫头。招弟爹一看，脸都黑了，连名字都懒得想了，直接起了个“招弟”，就盼着她能招来个弟弟。

招弟打定了主意，非要回村创业。招弟娘叹了口气。招弟爹霍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吹胡子瞪眼：“能耐了不是？俺告诉你，再能耐，俺还是你爹！俺不同意！你敢辞了那工作回来试试，看俺不打断你的腿！”说完，背着手气呼呼地进了屋。

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一阵醋熘土豆丝的香味被微风吹来，之后是邻家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吃晚饭说笑着的声音。

招弟吸了一下鼻子，极力忍了一下，可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一地。

这时，招弟娘说话了：“闺女，你爹说话重，可在理，你想想，你考上了大学生，在外头拿的是工资，村里人哪个不眼红，哪个不高看咱？你咋想一出是一出，非要回咱这穷村子弄啥蔬菜大棚？那能赚几个钱？再说了，在种菜上，你能比得上你爹？你爹一年忙到头，卖菜赚的还不及你的工资零头哩！”

招弟沉默半晌，轻声问：“娘，俺的根在哪？”

招弟娘愣了一下，没好气道：“还能在哪，在咱田家坪呗！”招弟蹲下来钻到娘怀里：“是啊，田家坪是俺的根。俺听俺奶讲过，田家坪最初是一片荒地，是一位叫田和平的革命战士的爹，带着一家老小躲到了这儿的。后来，鬼子扫荡，田家亲戚也来落脚，再后来，又来了刘姓人、王姓人，相互结亲，形成了一个村子。听说是为了纪念打小鬼子牺牲的田和平，咱村才叫田家坪。俺奶那一辈，村里好多人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新中国成立了，靠着党的好政策，田家坪的日子算是一天天好了起来。但田家坪的人不是都有钱。俺爸说你们结婚那天，他穿的衣裳还打着补丁，就是前些年，外村人还说‘宁受三年症，不嫁田家坪’。娘你看，现在咱村还有穷得揭不开锅的没？还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没？家里有冰箱、有空调的是不是一年比一年多？娘，但凡有点能耐的都往外跑，都不愿把能耐使在咱村，咱村啥时候才能富得让外村的闺女争着抢着嫁进来？俺想用俺学的知识，在田家坪大干一场，干出样子后，再带着乡亲们一起干，兴许要不了五六年，咱田家坪户户都能开上小汽车。”

招弟娘说：“那都是男人该想的大事，你心咋恁大。”招弟又说：“娘啊，不想大的，说说咱家。姐姐都嫁得远，顾着自己的孩子，你们转年就65了，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放心不下。”

招弟娘摩挲着招弟的头发，又摸摸招弟秀丽的脸，心疼地说：“不用你操心，只要你们姐仨日子过得好，我和你爹就好。住在村里，乡亲都有照应着呢。就是你，一直还没成家，30出头了，我们愁啊！”

招弟抹干眼泪，狡黠一笑，说：“城里不好找对象，所以我才回村嘛。”听完招弟的话，招弟娘嗔怪招弟瞎说，却把话听到了心里，迎上招弟坚定的目光，幽幽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倔，你爹的工作俺来做，可是，有一点俺得提前告诉你，俺和你爹不让你回来创业，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你爹和管片电工田七一他爹结仇几十年了。田七一的婚事都让你爹给搅和黄了，现在还没找着对象。你干蔬菜大棚，田七一要是在用电上使绊子，你就别想干出啥名堂。”

一听这话，招弟从娘的怀里站起来，在清亮的月光下敬了一个格外好看的军礼：“请爹娘放心，俺会充分发挥咱老田家的革命精神，披荆斩棘，夺取蔬菜创业革命的伟大胜利！”

招弟这个军礼，让招弟娘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说起来，从搬到田家坪的第一家田姓人开始，老田家似乎代代都传承着革命精神。田和平为掩护战友将情报送出去而牺牲，老田家又有三人参加抗日战争，招弟的祖父参加了抗美援朝，直到去世，颈部还有一个弹片没有去除。村里建合作社那会儿，老田家有四名党员。他们带着村民种庄稼、养牲畜，苦事难事都挺在前头。改革开放后，不吃“大锅饭”了，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对村里老弱病残的家庭，老田家的党员总会在农忙的时候帮一把。三年前，村里遭了洪灾，老田家最小的党员往返多次将村里六位老人背出了危险区，差点把命搭进去，幸好救援人员及时在洪流中抓住了他的手。想到这些，招弟娘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又朝招弟说了一句：“你爹的工作，娘做！”

招弟怕招弟爹，招弟爹怕招弟娘，所以，有招弟娘出马，招弟爹最终默许了招弟回村创业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招弟便忙活开了。

找工、选材、建棚……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黑了一圈儿，也瘦了一圈儿。这天，她正琢磨该找人给大棚安灯走线了，田七一来了，爽朗一笑：“大学生，你看俺能来这儿当个义务工吗？”

招弟刚还担心因父辈的恩怨去求他尴尬，听田七一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放下了。要说，招弟对田七一印象挺不错的，印象中，田七一是个热心肠，为人正直有担当，很配得上“七一”这名。开始，她还认为他是七月一日生的，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讲，田七一其实是六月三十日生的，可他爹坚持给儿子起名叫“七一”。他爹说，他们家世代受党恩惠，起这名，一是有满心欢喜迎七一的意思，二是让田七一这孩子一心向党，永远听党话、跟党走。后来，田七一初中毕业考取电力中专，又一心入伍参军，转业后到了供电公司工作。

看田七一一脸真诚，招弟也不客气生分了，拿出绘好的大棚线路走线图在现场向田七一解说了起来。但她没想到，自己觉得十分完美的构思竟被只有中专文凭的田七一挑出了漏洞。田七一不过稍稍移动了两个插座的位置，就让整个大棚的用电更节能了。

之后的大半个月，田七一几乎天天往招弟的大棚跑。一次，招弟爹撞见了，冷哼一声，扭头就走，走出两步之后，又转身闷声提醒招弟：“自个儿多留个心眼，小心田七一那小子使坏！”

招弟听了，扭头冲田七一做个鬼脸，继续忙活。

月落日升，田家坪被布谷鸟唤醒，一些家户零零星星种的桃啊、杏啊，一树一树的果实都熟了，果色诱人，果香馋人。田地里成片成片的麦子也被热辣辣的太阳晒成了金黄色。一阵一阵的谷香唤着人们磨好镰刀去收割。麦收过后，玉米、大豆又大片大片地拱出地皮，可着劲儿地长呀长，为田家坪的田野慢慢换装。

田家坪的村民，跟随时节的脚步，日复一日地忙活着。

招弟更忙。她忙着为长茄子施肥浇水、为小黄瓜打杈去花、为小西红杮修剪侧枝……在时间晃晃悠悠的打磨中，招弟身上的城市打工人的味儿一点点褪去，越来越像地道的种棚户。

国庆节前夕，招弟收获了作为种棚户的第一桶金，这让她高兴得彻夜难眠。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便又跑去北地看蔬菜大棚，跑到半道儿，碰见了在羊肠小道上走走停停的田七一。

招弟一瞧，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七一同志，赏晨景呢？”

田七一咧嘴笑道：“半夜不是又刮风又下雨吗，俺担心线路缠塑料袋、挂树枝，有的话就得赶紧处理，不然你们这些靠电控温的种棚户还不得遭殃？”说完，他冲招弟摆摆手，迈开两条大长腿，继续赏他的“晨景”。刚迈开腿才几步，他便迅速回过身来：“大学生，邻县有个张家村，蔬菜大棚发展得很不错！”

这消息迅速在招弟心间泛起涟漪。在招弟心间泛起涟漪的除了这消息，似乎还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招弟望着田七一远去的背影，眉眼弯弯，唇角不由朝上打弯：“田七一呀田七一，你是俺肚子里的蛔虫吗？”她已经在网上浏览了不少蔬菜大棚种植的信息，前些天还琢磨去邻县实地考察一下。

第二天，招弟便急吼吼地出发了。田七一牵线，她在张家村管片电工的引导下，向几个资深种棚户取了不少经。

从张家村回来，招弟心里算是有了谱，迫不及待地和田七一聊了大半天，之后一咬牙，拿出60多万元的积蓄新建了两个160米长、16米宽的高标准蔬菜大棚。棚里通着带轨道的“小火车”，安上水肥一体化设备，有温度湿度控制器，还有自动换风机。

一看招弟折腾大了，招弟爹把心提到了喉咙眼——闺女弄这棚对电的依赖可比过去大多了，如果供电拖后腿，非但弄不成啥景，还遭罪。说白了，招弟爹有两怕：一怕闺女不知深浅，将辛辛苦苦赚的家底赔进去，二怕创业失败闺女让人笑话，找不到好婆家。

可招弟不怕。

田家坪的人都知道，田招弟一天到晚折腾，可越折腾越有精气神儿。田七一跟着她折腾。他将田招弟种棚的发展情况实时反馈到供电所，供电所又反馈到县供电公司。考虑到田家坪村的发展，县供电公司经过多次实地考察、会议研究，认为田招弟科学种植的带动力将来势必成为田家坪经济发展的推动力。于是，供电公司在田家坪村开展“供电所长牵手种棚户”、派送“电保姆”等服务，不断升级供电服务品质，又实施了线径加粗、变压器增容等一系列措施，硬件上满足田家坪村后续的发展。

冬至，田家坪的田野冷得呵口气都能给冻住。可田招弟的蔬菜大棚里却是暖融融的。满目翠绿的蔬菜宛若一片微型森林：紫黑的茄子、红彤彤的小西红杮、黄灿灿的柿子椒、绿生生的黄瓜，在各自的场子争奇斗艳……田七一隔三岔五到棚子里转转，检查用电设备，消除用电隐患。招弟在村里招了几名短工，每天伺候成长中的蔬菜，忙着将成熟的蔬菜采摘好，然后用“小火车”地运至棚头，分拣装箱。这些蔬菜销往周边县市，又通过“农超对接”，直供省城的大超市。

能干的田招弟很快在十里八乡有了名气。

虽然她在当地已是大龄女青年，可说媒的依然踏破了家门槛，而且不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招弟爹、招弟娘感觉个个都不错，乐得合不拢嘴。

可招弟一个也不见。

腊月十二，招弟从棚里出来，远远望见田七一在巡线，眼波一柔，犹豫了一下，又钻进棚子摘了一把小西红杮，然后沿路追了过去。在她身后，八分满的月亮羞怯地挂在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