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趣事
阿瑟穆·小七
一
去博物馆参观,讲解员可从不提这档子事儿。当我的脸紧贴在陈年老牛粪上时,这么想着。
此刻,我正趴在被我挖开的一个一米见方的牛粪坑的底部,寻找一个铁打的老马绊子(将马的两条腿拴在一起,防止马跑丢的工具)。我全身上下满是尘土和牛粪的混合物,一只手臂伸入坑底的左侧,用手掌大小的铁铲在牛粪下一点点地掏着。这些半米来厚的牛粪,有很明显的分层。越往下颜色越深,越坚硬,也不知道攒了多少个年头了。尽管这里已经空置多年,可牛粪的味道早已深深地渗透到墙缝里,弥漫在暖烘烘的空气中。
我所处的位置,除了从牛棚敞开的木条门缝溜进来的一抹昏暗光线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靠手摸索着进行。就跟待在鸡蛋壳里似的。
没有,博物馆的解说员从未提过在废弃的老牛棚的地下半米来深的牛粪坑里挖老物件;从没提过要跪在牛粪坑里脸贴着牛粪挖上好几天;从未提过你全身上下裹满牛粪渣子,就连鼻腔和嘴里都灌满牛粪飞沫;更没提过你的手臂会慢慢瘫软到麻木。
如果你没有一个好一点儿的胃,最好别靠近这个地方。因为又一块牛粪坍塌下来,那个陈年老味儿啊,令人反胃。我爬出粪坑,呼吸一下相对新鲜的空气。
当我直起身子时,汗水掉进我的眼睛里。
十五年来,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坚定的痴狂劲,不顾身体的劳累和众人的议论,推着一把陈旧的手推车,行走在乡野牧场。在灰尘弥漫的旧房坍塌处翻翻捡捡,或是用自制的铁钩在废品站成堆的废品上扒拉,要么就是躲在牧民废弃的牛棚羊栏外窥不见。
从春夏到秋冬,从太阳升起到落下。我在这些地方寻找发掘出瘸了腿的柜子,散架的小孩摇床,被老鼠啃坏的旧毡筒、套马圈、马鞭、老皮袄、马褡子、冬不拉,还有锈迹斑斑的老炉子、马蹄铁、皮风机、雪橇、滑雪板等大约两千多件五花八门、奇奇怪怪的被大家称之为废品或者垃圾的老物件。然后用自己的双手尽量做到修复完整,恢复其本来面貌。
日复一日,我投入了十几年血汗和创意的劳作,用旧砖石、老木材恢复了一座“游牧非遗老院子”。里面所有吃、穿、住、行、用、娱乐等物件,都是这些收购或捡拾来的具有游牧文化记忆的老物件,形成阿勒泰当地政府认可的一座民间民俗博物馆。
每一次的寻找,都会有一个时间段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次,我能不能找到?现在,正是到了这个阶段。
正当我思索是坚持还是放弃时,木门“哐当”响了一声,但我并没在意。接着,仅有的一道光线变亮变宽——那是有人推开了牛棚的木门。“嗨,刚刚,我想了又想,应该是再靠左一点点这里……可能会掉到这个地方……”说话的是努尔旦爷爷。这是他父亲生前使用过的牛棚。据他回忆,这个手工打造的马绊子是父亲的上一代老人传下来的。当时,有钱的大户人家才有实力使用铁打的马绊子。他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看到过在棚圈的某个角落的木橛子上挂着这个铁马绊子。
努尔旦爷爷的年龄太老了,可能是记性出现混乱,这已是他第十五次或者是十六次给我指点马绊子有可能悬挂的地方,以及有可能掉落的地方。
当然,如果把整个棚圈地上的牛粪翻个底朝天,一定能够找到。可是这个牛棚太大了,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大十个那么大。从棚圈的面积来看,当年努尔旦爷爷的父亲家绝对是个大户人家,没错了。
我猛吸几口新鲜空气,重新跳回牛粪坑里。俯下身体时,脚下扬起的干牛粪渣四处弥漫开来,扑到我的脸上。当我把粪渣和汗从脸上擦下来时,再次把铲子朝左侧下方更里面的方向掏去。努尔旦爷爷刚才指的那个方位,成了我此次寻宝的最后目标。
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在这个棚圈里挖了一周了,一心想把那个一百多年前的马绊子找到。别的有可能悬挂物件的木头橛子下方都已经挖过了。到目前为止,这个棚圈里已经有十几个像这样的粪坑。努尔旦爷爷走过来,站在粪坑上沿边,望着我,好像为自己没有正确指点位置而显得越来越内疚的样子。
让我意外的是,跟着努尔旦爷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噢,我记得了,哈那提!他是努尔旦爷爷的侄子,以前我见过他几次,大家称他为哈那提老师。此刻,他已经安逸地斜靠在牛棚那头——一进门右手墙边的一捆干草垛上。
哈那提老师何许人呢?他是从城里小学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休的老干部。据他自己说,退休后的生活百无聊赖,就随便划拉两下,写点诗歌发表到了报纸上,赚点烟酒钱。他常到他叔叔也就是老努尔旦家里居住。帮老努尔旦放羊,顺便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他自称诗人,且在他与大家的接触中表现出,他是一位可以写任何方面的全能诗人。因为他号称世界万物什么都懂点。
此刻,他一面往烟斗里塞着莫合烟,一面很明显地在准备大讲特讲一番。
“小七,”他开口了,“听叔叔说你在找那个老的铁马绊子来着?”
我放下铁铲,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是的,我把收集到的老物件,弄了一个小小的牧民博物馆。可就是铁的老马绊子,一直没能找到。”他在塞莫合烟的当儿,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起博物馆,我可是知道一些。我呢,前几天才参观过城里的大博物馆。那可真是了不起啊。我看了,可不是像你这个样子……那些老东西……老文物在闪闪发光的玻璃柜子里头摆着。我给你讲哦,看起来,那些老文物比我们的新东西都要干净很多呢,并且它们也和玻璃一起,都在闪光呢。”
我只好笑笑。随便什么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听到别人对城里博物馆的赞美。不过,不是在现在。事实上,哈那提老师的话弄得我很不自在。
“每个老物件,都有一个类似我这样的寻找过程。”我抬手抹去脸上的牛粪渣子,“有的寻找过程比我这还要脏,还要费劲。”
哈那提老师表现出类似被学生反驳之后的不甘。他拿出打火机,把烟斗里的莫合烟点着,一面瞄了一眼我身上混合着尘土的牛粪渣,“我们在博物馆参观时,那个博物馆的讲解员每送走一批参观团,一个穿着全套雪白衣服的妇女就会提着一个水桶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一刻不停地擦柜子上的玻璃,那干净……啧啧……”
我的思想回到了城里博物馆的展厅里。讲解员站在发亮的地板上,白色衬衣外是深蓝色的西装,干净的指甲,锃亮的黑皮鞋。他与参观团成员相隔一个尊重而又有礼貌的距离。参观人员轻松地微笑着,讲解员也在微笑。甚至旁边等待参观人员走后,擦去玻璃展柜上的灰尘、拖去地板上的脚印的保洁阿姨也在微笑。画面中没有牛粪、没有尘土、没有汗水,更没有在泥土间摸爬滚打之后,失望而归时的泪水。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胳膊里面像是灌了铅似的。等我正准备再次俯下身子时,哈那提老师又开口了:“你在这里挖多久了?”
“六天了。”老努尔旦替我回答。
“六天?你刚刚说的是六天?”哈那提老师吹出一长串烟圈,咯咯地笑了。“嗯,那她可是被牛粪熏了六天?”说完,他看向我,“嗨,小七,你还真行啊!”
我拿起铁铲,继续刨粪。这时,我只恨人类不能闭上耳朵。
“我在电视里头看到过,”哈那提老师见我没再说话,很满意地把烟斗从嘴边拿开,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磕去烟斗里的烟灰,然后用脚尖将那坨烟灰踢进离他最近的粪坑里——那是被我挖开的十几个粪坑的其中之一。“人家那个,比起你这个情况嘛,糟糕多了。人家那可是在古代的老墓里头找的呢。嗨!你知道嘛,他们用的可不是铲子!”
“那是什么?”老努尔旦好奇地接话道。
“小毛刷!嘿嘿!他们可是在用小毛刷一下一下刷土的喽!”
他再次往烟斗中塞满莫合烟,在点燃的腾雾中,伸着下巴打量我,一副很懂的样子。面对这样的人,你最好多点头、多微笑,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说了也没用。但是每次遇到这类人,我总会一整天心里头像猫抓一样不舒服。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嘛。人家那是啥?你这又算啥东西?你这挖的就是一个马腿上拴着的马绊子嘛。人家挖的可是几千年,还有可能是几万年、上亿年前的老宝贝,那些钱币、丝绸、宝石……是吧,人家那才叫文物嘛。”哈那提老师瘪着嘴,面带嘲笑的表情,不屑地啧啧啧了好一阵之后,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那不用毛刷,还能用什么呢?对吧!”他的口气好像一位严师在教育他的学生。
“老天,他说个没完。”我对自己说。自他进门起,一个小时过去了。而在感觉上,我好像已经在这个粪坑底部的牛粪渣里翻来滚去地待了整整一天了。过去的一周时间为了找到这个马绊子,我多么发愁啊,就差没有做梦梦到它喽。而结果呢?这念头真叫人沮丧,好像失败就在眼前。
此刻,努尔旦爷爷嘴唇绷得紧紧的,不出声地盯着我,好像与我一同在与牛粪较劲。而哈那提老师还在不停地叨叨着,并且变得越来越有精神气,说话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自得其乐。瞧他,好像整个人都膨胀起来了,脸色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得意的亮光。恐怕退休这几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找到给学生上课时的感觉了吧?
我终于确定原先听到的,关于他说话喜欢占上风的传言可一点儿也不夸张。在他不断的叨叨声中,我感到头大,体内的每一块肌肉也缩得紧紧的。我在坑底挪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并朝粪坑里躲得更深了一点儿。天呐,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见我没再吭声,他把身子又向干草垛里靠得更深了点:“我大概了解到,你找的是哪些个老东西了。早说嘛,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一卡车过来。嗨!牧民的老毡房里,老牛棚、马圈,还有老羊栏里到处都是。就看你捡不捡啦!”
什么?到处都是?这十几年的寻找,使我深知其中的艰辛。他的话,让我想起遇到过的此类事情:某个说是改天给我带来一件老物件的人,再次见面时,从不曾提起过半句“带老物件”的事儿。
我正在琢磨着他是否真的有实力给我“弄一卡车”呢,忽然听到啪哒一记声响——铁铲碰到一个坚硬物体。我急忙丢下铁铲,在膝盖上擦去手汗,闭着眼,侧卧在粪坑底部,一只手臂朝左下方摸去。终于,我的手指碰到一个敦实的比手掌大的铁环。于是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稳住跪在下面的膝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往外拽去。
哈,松动了!
在我拽出铁环的同时,又一大块牛粪坍塌下来,扬起一股粪渣。粪渣飞沫散尽,我的头顶出现两个瞪得大大的眼睛——努尔旦爷爷俯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兴奋地喊道:“太好了……”当他看清我手中的东西时,声音一下子降低了好几个音调,“半……半个啊?”紧接着,他又迅速回升到先前的音调上,大叫着催促我:“快了!那就快了!一定就在旁边。接着挖,赶紧挖!”此时,我才看清眼前类似铁环以及连接在铁环上的小臂长短的一截铁链——正是半截马绊子。
而哈那提老师则因为听到是半截马绊子竟哈哈大笑起来。我相信,这间历经了百年岁月的老牛棚中从来不曾爆发过如此震撼的笑声。“被牛粪熏了一个礼拜……弄到半个……哇哈哈哈……”我仰头瞄了他一眼。他正由那堆干草垛旁站起身来,同时还猛吸了两口嘴里叼着的烟斗。
我自然没有理会他,重又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用小铁铲朝着刚才挖出半截马绊子的方向探索过去——那里的干牛粪成了我现在生命中唯一的奋斗目标了。此时,我发觉头顶的笑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哈!努尔旦爷爷,果然是在这里!”当我再次听到啪哒声响时,发出一声惊呼。我以为立即就会再次响起老努尔旦的惊叹和赞许声。可是,半晌没有动静。当我抬眼瞧去,老努尔旦已经不在坑边。
我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老努尔旦在哈那提老师刚才脚边的那个粪坑上沿蹲着,而那个得意洋洋的哈那提老师此刻更是只在那坑里冒着上半个身子。他们都紧盯着坑底,不知在忙乎什么。
由于他们的行为极具戏剧性,我还以为是哈那提老师故意学着我的样子,来嘲讽我呢。
眼下,我可没时间琢磨那么多。于是,我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工作上,再次把头埋进粪坑里,狠下劲,拽出剩下半截至关重要的马绊子。当我翻身出来,抬眼张望时,只见哈那提老师攥着先前靠在牛棚门边缺了一半铲头的粪铲,在那个粪坑底部搅和着,不知道在搞什么。
我仔细看了哈那提老师一眼。他的脸色刚才还是黑里透着红润呢。可是此刻,我看到的是像是红布一样通红的脸。他的嘴唇也微微张着。
突然,我发现努尔旦爷爷正在向我打手势,指指哈那提老师,然后摇摇头——不让我过去?还是让我假装没看到哈那提老师在那儿忙乎?好吧,找到马绊子的喜悦,冲淡了此刻我对他们在做什么事儿的好奇心。我把两截马绊子摆在地上,对到一起,凑成一个完整的马绊子。又从地上的背包中翻出一块干布,尽量擦去上面的牛粪。不过大部分牛粪像是长在了上面,用指甲都刮不下来。得泡在油里,才能清洗干净。我想着,一边用干布把马绊子包起来。当我做完这些,才感觉到手指僵硬,疼痛从手腕蔓延到肩膀和脖子。嘴巴也很干,嘴唇黏得张不开了。
等我拍去身上的粪渣时,他们依然保持着刚才那个状况。而我发现,哈那提老师不仅面红耳赤,脖子也红透了。
“有了——”当哈那提老师发出一声低呼时,我慌忙移开眼睛,低头假装收拾起地上的工具,做出对他的行为很不感兴趣的模样。可我的眼睛没逃过是非,还在偷偷用余光观察。耳朵也没闲着,高高地支棱着。他在铁铲的扒拉下,捡起一个像是羊角状的黑乎乎的小东西,并且立即忙着藏进手心。
哈那提老师从粪坑里爬出来了。他站在那里对着我时,我不得不把头转过去看向他。他的眼光刚刚要遇到我视线的那一刻,赶紧转移到别处去了。“好了,好了,找到就好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那个……”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脸上勉强露出笑意,“对了,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办。”他说话时,看着脚边的粪铲,就是没有和我对视。可以看出,他有点不自在。同时,他拖着脚退到了门边,空着的手颤抖着摸到了门。
随着门啪的一声关上,他松垂着肩膀的身影于门缝间消失了。
“啊?怎么回事?”我把头转向努尔旦爷爷,脸上的疑问似乎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老努尔旦脸上挂着的是想笑又憋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的表情。“他刚才嘲笑你的时候,嘴张得大了,他的宝贝烟斗由嘴里飞进脚边那个粪坑里了。”他说这些话时,几乎没有挪动嘴唇。也许他是在担心哈那提会躲在牛棚外的某个墙角偷听吧。于是,我不得不让他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对我说道:“那可是哈那提的祖父的祖父传给他的百年老文物啊!”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呆愣良久之后,我明知故问地冒出一句:“他找宝贝烟斗时,用的可是毛刷子?”
“并不是,”努尔旦爷爷耸耸肩,冲我做了一个两眼朝天的鬼脸,“是我父亲那把生了锈的断头粪铲子。”此时,他已由憋笑的表情,改成有趣而掺杂些许幸灾乐祸的表情。
二
我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浓密的草叶围绕在身边。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草叶优雅地在微风中摇曳,露出银白的背面,仿佛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我仰起头,轻闭双眼。温暖的阳光把我的脸颊烤得发烫,和风把花草香味吹送到鼻端,蜜蜂成群地在野花间忙忙碌碌。头顶上,沙沙作响的树叶间,野鸟喃喃低语。有叽喳柳莺,有灰柳莺,还有小山雀。
这天一大早,就接到热心朋友的电话,说是在这一片山谷地带发现一户毡房外的篱笆墙边有一个老旧的马槽子,让我赶紧过去,看看是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有历史记忆的马槽子。
十几年来,我在创建“游牧非遗老院子”的实际经验中,学到了更多的游牧民俗文化知识,使得我收集的游牧非遗老物件渐渐得以正确应用。我越往前走,就越珍惜自己手上正在做的这件事。因为,我有幸接触到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文化。
当我享受够了,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我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才慢慢朝下前往山谷地带,继续我游牧非遗旧物的寻找之旅。
隔着栅栏门,我看到屋内走出一位老人。他扬起他那顶破旧的帆布帽子,热切地迎过来,帽子随手被挂在了身边的篱笆墙上。
我点头称是。
他表情神秘地凑过来:“这是我外祖父年轻时,在深山里捡到的红松,那是被雷劈倒的,他就拿着刀子、斧头掏了十几天,才搞成这个样子。现在,可没有这么老的东西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这个马槽子的确是难得一见,这是代表草原游牧文化的老物件了。我估摸着,它可能值上两三千。我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他正盯着我,指尖轻触嘴唇做思考状。
“如果你想要的话,必须来个一百块才行!”他冲我打了一个响指,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当我准备横穿马路时,羊群也潮水般涌过来。我在羊群中钻进钻出,旧毛毡的另一端又裂开了,连同我一起摔倒在地上。这回非同小可,因为我和马槽处于闹哄哄的羊群之间。
我在挤来挤去的羊群间和牧羊人的吆喝声中,来回爬了好一阵子,这才站起来。又在羊群的东撞西搡之下,再次将毛毡裹好,咬紧牙关,使出每一块肌肉的拉合力,拖着马槽,跌跌撞撞冲下路基。慌乱中,我瞥见几辆汽车等在路边,其中一辆像是警车。并且,好像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逃离羊群,如释重负扔下马槽子。现在,我不必再担心被羊群踩踏了,因为我已经逃出好长一段距离,并且还躲在了几棵白桦树的后面。我回头望了一眼还在路上纠缠着的羊群,跌坐在地上。低头看双手时,发现粗糙的旧毛毡几乎剐掉我的指甲。
幸好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脱下身上的衣服,跪在地上,捆着毛毡裂开的那一端,又取下围巾仔细包上另一端。可是,在我手忙脚乱地做完这一切时,一只大手拦在了我的面前。
“嗨,你包着个啥东西!”一个厚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新疆口音——是那高个儿警察。此刻,他两只眼睛从他的帽檐儿下杀气腾腾地盯着我。我的满身泥土、狼狈不堪,都给他看进眼里。我很清楚,此刻的我,一定也不大好闻,因为我的衣服和裤子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羊粪。当他的眼睛凶巴巴地从头到脚审视着我的同时,一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慢慢上扬。看那模样,好像他早已看穿我的内心,故意要看我接下来会弄出什么洋相似的。
我挖空心思想找些话解释,但完全想不出一句合适的。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提起那堆东西,努力控制住抖动的膝盖,把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再由另一条腿移回来。这样反复交替着,朝警车边挪去。
此时,警车后面停着的那辆车的车门推开了,从里面钻出几个人。他们抖抖腿,舒展肩膀,说说笑笑,看似非常高兴又很随意地围了过来。走在最前头,穿红色T恤衫的男人甚至还用手梳起了头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哼!我知道,他们心里头可一点儿也不随意呢。因为,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一幕,看看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这时正是中午,骄阳似火,热浪翻腾,路面也被烤得热烘烘的。糟糕的静谧,延续了十分钟之久。热风扑到我脸上,我感觉嗓子干涩、呼吸困难,汗水从发根悄无声息流淌出来,一阵阵流到衣服里。天呐,从鼻尖到全身上下,我已经统统泡在了汗里头了。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沉默。
“是小七老师吗?”好像是牧羊人认出了我,“我们的大作家啊,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听到有人叫我“大作家”,我立即来了精气神。清了清嗓子,同时,也没忘记拍拍腿上的灰尘,整理一下衣领,摘掉膝盖上的羊粪蛋子,还把垂到眼前的头发收拢到耳后——我要注意形象,我要对得起“大作家”这个称号。
虽然,我不善于在外人面前发表自己的态度,但此时与上次参加阿勒泰文化工作会议时的发言一样,我又进入了一种羞于表达、无奈推广游牧文化的重任在身,我必须要讲。于是,在我的耳边,有一个人开始了侃侃而谈。
起初一段时间,我竟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自己。说的内容很熟悉,但感觉好像发自我身体以外的什么地方,上气不接下气的,缓缓的,故作镇定的。我甚至不敢相信,我还坐在一滩油污搅拌着尘土的路边,而且竟然还一本正经板着脸和他们侃侃而谈。
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朦胧之中,只见骑在马背上的牧民温和地低头注视着坐在路面上的我。还有警察从盯着毛毡里的马槽上移开的眼睛,大张着嘴,用不好意思的眼神望着我。那几个看热闹的,他们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失望。他们一定在想:本想看一场有趣的大戏呢,怎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说教式的措辞,不断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保护游牧民族的文化……马槽是游牧文化最直观的一部分……不带走,就会被人当柴火烧了……最能说明百年游牧历史……尤其啊,旧的需要保护起来,旧的最有说服力……”牧民和警察低着头,望着坐在路面上的这个满身灰尘的大作家,不停地微笑,频频点头。
不记得我是怎么结束这场坐在马路上的宣讲的。在我慢慢恢复平静的当口,听到牧民说话了。“太感谢了,小七老师,大家都说您在保护我们的文化,太辛苦了嘛。”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警察也开口说话了,“刚才,作家拼着命提着马槽子的样子,真是叫人感动啊!”
“的确,不容易啊!”牧民附和着。
“真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啊,没见过这么为别人着想的——你看看,你看看,满脸的汗,浑身的土……”
“嗯嗯,对对,看到了,看到了……是真的很辛苦啊!”
那几个看戏的“观众”,也由失望的表情改成好奇而感到有趣甚至还有点感动的神情。他们围着我,个个面带笑容,嘿嘿地笑着。大概,他们真没料到还会有剧情反转这么一出。
“对,对,一个女人,难得啊,难得!”又是一阵停顿之后,警察说道:“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作家毛毡里包着别的什么。”
“什么?”牧民满眼疑惑。
“她从羊群里披头散发钻出来的时候,”警察强忍住不敢笑的样子,用手盖住嘴,偷瞄了我一眼,朝着牧民压低声音说道:“我还以为她偷了你的羊……”
三
羊驼着火,这种奇葩事大概没人能想象到那场景有多让人上头吧?当时,我正待在壁炉旁的书桌前,聚精会神地伏案记录我的美好生活,拜它所赐的火灾洗礼在这一刻就降临了。
一个多小时前,我见它在咀嚼橘皮干,便放松自己,坐到书桌前。我总把橘子皮收集起来,放在火墙上烤干,装到纸箱里。每天抓一把,给羊驼吃点。朋友们知道我总是惦记着变废为宝的想法之后,逐渐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总想着参与进来。当了解到羊驼喜欢吃干橘皮时,他们将吃剩的橘皮收集起来,晾干。现在,羊驼吃的,就是他们带来的。它基本每天都有干橘皮磨牙,最重要的是还补充维生素呢。
羊驼的头部笼罩着一股长长的浮云似的黑烟——它脑袋顶部的毛着火了!并且它还视而不见。就是那种,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边走,还边用鼻子推开挡它道的小猫。
我怔在了那里,起初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大概十秒后,我的脑组织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认清眼前的形式。当我回过神的那一刻,立马跳起来,一把抓住它脖后颈的毛发,咬着牙,两眼瞪得圆圆的,另一只手则捏成拳状,如风般往屋外拽。然后,将它推倒在门外的雪堆边,捧起雪,浇灭它。
但是,这个犟脾气羊驼,它生气了!它跳起来,就像跳高运动员那样跳着,挣脱我,就像足球高手连环踢球那样踢我。我的腿受伤了,我的手臂被它的牙齿咬出了两排血淋淋的牙印。希望你们永远不要看到我当时愤怒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疯子。
可是,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羊驼的头皮烧伤了。那块被烧掉毛的地方布满红色小水泡。喷了碘酒杀菌之后,我相信过些日子它自己就会消肿,长出毛发。
天刚拂晓,我就醒了。我是被一阵惊心动魄的嘶鸣声吓醒的!“天呐!什么声音?”奈夫惊慌地从他的屋子里跑出来。
“听着像是给羊驼剪牙时发出的声音。”我说,“就是这种惨叫声。”
于是我们一起去看它。羊驼站在门廊,甩着头,过几秒“嘶——”嚎叫一次。大概过了一夜,它才感觉到烫伤的疼痛。我又匆忙给它喷了药,看到天已蒙蒙亮,我决定喝完茶去镇上药店买一些烫伤药粉。临走时,我嘱咐奈夫,叫他看着羊驼。
“就这样,一直盯着它,听它怪叫?”奈夫惊讶地问。
“是的,我得给它拿烫伤药。姥姥去姨妈家了,我不能让它发生什么意外,需要你照顾它。”
“那我要不要把它搂在怀里,哄它睡觉,啊?”
“别废话!”
奈夫摇着头,去拿了一些苜蓿干草,给羊驼吃,叫它闭嘴。看着他可怜巴巴站在羊驼边,听那震耳的“嘶——嘶——”怪叫声,我有点于心不忍。但我必须赶紧离开,去镇上拿药。
当我回来时,已经中午了。我的老院子矗立在安静的街道边,但是那刺耳的尖叫声,引得几个过路人在栅栏边探头探脑。我看了看时间,——奈夫被折磨了整整三个来小时。
当我推门进屋时,只见奈夫背对着门,站在门廊过道中,头上戴着一顶羊皮帽子,耳朵包在帽子里头。“怎么样?你觉得还可以吧?”我问他。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听不到,于是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
“吓我一跳!”奈夫跳转身来。我看到他把皮帽拉得低低的,盖住额头,在下巴下面紧紧地系着带子。
我查看羊驼时,发觉烫伤的地方红肿起来,不过依然在我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只不过,他依然怪叫,并且没有打算停止的迹象。
“它一上午都这样吗?”
“是这样,和你走时候没什么两样。”奈夫一边说话一边用颤抖的手抱住包得严实实的头,仿佛那怪叫声刺得他头发痛,“这个家伙,就这么怪叫了一上午,我都疯掉了!”
我把在镇上买的抓饭和馕交给他,告诉他吃饱饭就会好点儿,我则赶紧把治疗烫伤的特效药粉撒在羊驼的脑袋上。
奈夫吃饭时显得很高兴,有说有笑:“还好,我想到一个好法子。你一走,我就把游戏翻出来。打起游戏来,就听不到他的怪叫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实际上,他嚎叫得最厉害那阵子,我是用俄罗斯方块咯咯咯的声音来回敬这个乱叫的讨厌玩意儿。不过,还真让我占上风喽!”
饭还没吃完,电话来了。是城里中心小学的校长。他提醒我,学校已经来车接我了,下午要与全校学生见面,讲一堂写作课。
奈夫坐在桌子对面。“又得跟那个乱叫的怪物待在一起,”他听到我要离开,眼睛瞪得圆圆的,又伸手扯自己的头发,好像听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天哪!我想上吊!我可不是就这么说一说就完事了的。”
“没办法!半个月前我就答应了讲课,如果不去,没法给孩子们交代。”我想告诉他放松点,上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当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放弃了解释的想法。
奈夫悲惨地看了我一眼,垂头丧气地回到门廊。我拿起外套,就往门外走。等我坐进路边车里时,还能听到那尖锐的嚎叫声。司机手里握着方向盘,脸上一副吃惊的神情。我有些尴尬,急忙解释:“羊驼调皮,在炉子上把头烫了!”
写作课讲得非常成功,是在学校大礼堂举行的。下课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回来的路上,我感到有点对不起奈夫,一定是耽误他写作业了。不过,我又想,中午上了烫伤药之后,羊驼会安静一点儿了吧。
羊驼的嚎叫的确是停止了。我伸出手,拍拍它的脖颈,它嗓子里哼哼了两声,好像是在对这一整天连绵不断的嚎叫表示歉意。
“嗨,小家伙,让我看看你的头皮。”我对它说完,立即给它检查,的确,红肿的头皮没有继续发展的趋势,“好极了!”
羊驼听到我跟它说话,靠近我的脸蹭蹭。它看起来有点兴奋。
“好了,小伙子,你现在得乖乖的,你让你的奈夫哥哥遭了一天的罪!”我对它说。我带了一叉子干苜蓿草回来,随手放在了门后面。这是羊驼盼望的东西。它探出头去扯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
“哼!谁是它哥哥!哪有这样不管不顾兄弟感受的家伙!”
此时,我忽然听见奈夫的牢骚声,这才注意到他正疲惫不堪地半躺在炉膛边的椅子上,两臂下垂,两眼无神地呆望着屋顶,头上没有戴皮帽,更没有用什么东西挡住耳朵。在炉火的映照下,他的面色看着可怕极了。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刚刚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妈,我给你讲——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还没等我发问,奈夫已经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吃惊地瞧着奈夫,我一向还没听过他说出这么发狠的话来。并且我还发现他两眼暴突,两颊发红,还不断地吸溜鼻涕,像是感冒了的样子。
“它……你怎么了?”我忽然觉得一阵疑惑不安,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它,跑掉了!”
“啊!那真糟。”我感到一阵恐惧。大雪之后,天气愈来愈冷。刚刚下车到家门口这一小段路,还不到一百米,西北风就差点把我耳朵冻掉。这阵子有很多牲畜因在荒野中走失,冻死在雪地里。所以,一听到“跑掉了”这三个字,我的脑中立马浮现出羊驼在山谷迷路、冻僵在雪地里的场景,好像就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毕竟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寒冷天气中,滴水成冰,一望无际的山谷会迅速侵占它微小的温热之躯,然后将其彻底击溃。
奈夫见我大惊失色,把身子在椅子里抬高了一点儿,指着羊驼:“我好心去库房给它拿苹果,巴结它,想让它高兴起来。谁知道它发哪门子神经,门一开,它就从门里冲出去,还把我撞倒在地上,四脚朝天!”说到这里,他还在椅子里,举起他那发抖的手脚,做了个四脚朝天的动作。“妈,你看,当时我就是这个样子。躺在那儿的时候,我还想呢,今天算是完蛋了,要被这个鬼玩意儿踩死了!不过,它居然还看在平日里的兄弟情分上,饶了我一条小命!但是它却一刻没停,冲到大门外去了!”
“院子大门没关?”
“天晓得你为什么不关。”说到这里,奈夫更加气急败坏地发起牢骚:“你整天想着给别人讲课!讲课!有没有照顾到我的心情啊!你走的时候,就连大门也不关?你有没有想到,给我惹了多大麻烦?”这时,他已经坐起身来,用纸巾擦去流下的鼻涕。看来,他已经把羊驼跑掉的账算到我头上了。不过,我想起来了。中午见司机在路边等我,我只顾着和他打招呼了,随手带上门,而没有扣住门环。这事是我的错,我得承认。“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记关门。”
我的道歉,并没有抚平他的愤怒,不过他确实感冒了,因此没法集中气力继续暴跳如雷。“妈,听我说,这时候,倒霉的事情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我频频点头,想着他需要发泄出来,不能闷在心里头。而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当然要做他倾诉的对象。
“起先,我还想着,不太要紧。我想,它出去以后,一定走得很慢。”奈夫已经提不高说话的声音了,“所以我并没有穿外套,我想着跑出去把它拽回来不就完事了嘛。”
听到这儿,我一下明白了他感冒的原因。他小时候得过支气管炎,一旦受凉,喉咙立即就会发炎、发热。
“但是,”说到这里,他突然由椅子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望向羊驼,转而又望着我,“就是你没关门!为什么不关门,让我跑了一下午!”他先是扯着喉咙,哇哇哇地叫着,又把身子坐回到椅子里,然后说话声变成了叽叽咕咕的声调,“喔,不,不,也不是你的原因,我把那个鬼玩意儿惹的祸都赖到你身上也不应该!”
“没事,没事,那个,它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更加好奇。
“我跟着它跑出去之后,看到它正走在门外的巷子里。这时候,让我没想到的是,邻居家牧羊犬见到它兴奋得突然蹿出来。你知道,人家是找它玩呢,可它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瞪着眼睛,惊慌失措。一边嘶嘶叫着,一边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四处跑着、乱撞。我把大门推开,想着它跑过来的时候,我就把它推进去,再立即把门关上。”
听到这里,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我的天呐!进来了没有啊?”我可是知道羊驼,你越是想让它做什么,它就偏不配合你。
奈夫瘫倒在椅子里,叹息着:“哪有那么简单?你又不是不知道它是个多么麻烦的鬼玩意儿!”
“接着,又发生了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
“接着,世界末日来了!”奈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颤抖的手举起纸巾,又擦了一把鼻涕。他撑起脖子,吞咽了一下,以痛苦的涩涩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它跑去大街上啦,还跟在路过的马拉雪橇后面,和人家玩起了赛跑。我的老天呐!”
“啊,然后呢?”
“然后,雪橇上坐着的女孩全都站起来,欢呼起来。”
“然后呢?”
“然后,它看到那么多女孩给它助威,就越发来劲了,跟在雪橇后面一个劲儿地狂奔。天呐,你都不知道,它跑得可真带劲,我看到它四个蹄子都欢快地翻飞起来了。”说着,他又咬牙重复道:“四蹄翻飞——想想吧,那场面,你就知道它跑得有多带劲了!”说完,他又擦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起先,那些女孩还觉得有趣得很呢。她们拍着手,笑着鼓掌。后来……后来她们突然发现羊驼后面像个疯子一样的我。关键是,我就穿着这套睡衣,在冰天雪地里狂奔。我想你一定没见过在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雪地里,穿着睡衣狂奔的人吧?”他一面说着,还一面用食指和拇指把身上薄薄的睡衣提起来,抖了抖。
我低下头,瞪眼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睡衣是蓝白条纹的。我还记得,那是在阿勒泰城里的百货商场买的。买的时候,就剩这一种颜色了。奈夫穿上的时候,我心里头还嘀咕呢,好像精神病医院的病号服。好在,大大咧咧的他对穿着一直都满不在乎。
我正在沉思的当口,忽而像挨了电击一般瞪大了双眼——我是被他脚上的拖鞋惊住了——因他奔跑时用力过猛,一只拖鞋已经穿过脚掌和脚后跟,套在了他的脚踝处。“然后呢?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是怎么把羊驼给弄回来的。”我急切地问。
“然后,那些女孩们停止了鼓掌和喊叫,捂着嘴,瞪着吃惊的眼睛,指着羊驼后面的我,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说到这儿,他努力把声音提得更高,几乎是在大叫,“可是,羊驼它依然是高兴极了。我在后面都能看得出来它极高兴。它欢快地追着雪橇,我看到它的小尾巴在身子后面高兴地转圈圈呢。你听到没有,就在我这个兄弟穿着睡衣在雪地里快要被冻死的时候,它却高兴得尾巴转圈圈!转圈圈!”奈夫说得没错,羊驼高兴的时候就是转着它的小尾巴,并且,越高兴,转得越快。
“后来呢?”我赶紧从衣架上把奈夫的外套取下来,盖在他身上。并帮他将拖鞋从脚踝处拽了下来。心想,这可真是一场背水之战啊。
“妈,你还记得前几天帮咱们铲屋顶上雪的村委会工作人员吗?”奈夫松了一口气,“当时他们正在把堆积到路边的雪铲到路基下面。”
“哦——”听到这里,我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听到我的喊叫声,立即冲了过去。”奈夫又把身子缩进椅子的最里面,“幸亏他们帮忙。他们把手上的铁锹把子横着,围成一个圆圈,把羊驼圈在中间。”
“关键时刻,还得靠咱村委会的干部嘛!”我靠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现在,我得去给你热点儿肉汤。等喝了肉汤,你好去睡一觉,发发汗。”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奈夫沮丧地叹口气,“等我们抓住羊驼的脖环时,雪橇也停了下来。”
“雪橇?停下来?怎么,还有后续?”
“那些女孩围过来,面无表情地一直瞪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奈夫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当时,我知道她们心里头在想什么。她们一定在想,雪地里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一定是个奇奇怪怪的人。我被她们瞪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了,加上当时我已经被冻透了。于是,我赶紧对村委会干部说了声谢谢,拽着羊驼离开了。”
“真是啊!真是有惊无险啊!”我感叹道。
“别高兴得太早!事情还没完!”奈夫搓着手中的纸巾,凄惨地一笑,“当我还没走出两步的时候,也就是刚转身吧,听到一个女孩在说:‘这么追羊驼,八成是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吧?’”
“啊?”我正在想着说些庆祝的话呢,被他这句话噎住了。我大张着嘴,要出口的话竟冻僵在嘴边。
“妈,我说过,别高兴得太早!”奈夫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接着,另一个女孩在说:‘我觉得是劳改队的逃犯吧?’”
作者简介:阿瑟穆·小七,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短篇散文集《唯有解忧牧场》《解忧牧场札记》,散文集《阿勒泰山野牧场》,散文随笔集《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我的小羊驼蜜糖》,长篇儿童小说《淘气的小别克》等。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曾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曾获2020年度中国散文年会精锐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丰子恺中外散文奖等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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