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的黄昏,名为无能为力
文摘
2024-10-11 21:32
湖北
是的,我早早报名了重阳敬老院义工活动,为的是4个志愿时长,却忘记了家里的老人。忙于学习工作,给家里打电话时总是只想到父母;国庆假期太短,即使回了家也没时间去乡下看看老人;逢年过节见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比起听带着乡音的唠叨,还是手机更好玩一些……时间走得太快,我们也走得太快,来去匆匆间,属于过去的他们好像被落下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开始对小辈们使用敬称。城市另一头的父母买了什么菜、拿了什么快递,几百公里外的我新出的成绩是多少分,都随着开到最大音量的提示音一起涌入外婆安静的小屋。她很少在四个人的家庭小群里发消息,一发便是客客气气的问候,或是对我们关心的推阻。用“您”开头,告诉她的女儿不要买东西给她,告诉她的女婿她可以自己去体检不必接送,告诉她最疼爱的外孙女不回家看看也没关系……父母和我搬到市区之后,外婆经常穿梭于市区和乡下两头。她会五点钟起来买乡下早市上带露水的新鲜蔬菜,坐半小时大巴跑到市里,给一家人做好早饭。那个时候的外婆,能在天色熹微的凌晨中气十足地跟小贩吵上十个回合,最后多拿一把葱乘胜而归。外婆在家的时候,傍晚推开门准能听到食材碰上热油的噼啪脆响,肚子会瞬间开始咕咕作响。可能是从一次意外开始的,其实那只是很小的意外——外婆忘记了锅里的菜,失火燎黑了厨房的壁柜。那天夜里我在门外听到外婆压抑的哭声,向来能干的她,无比哀伤地自责着衰老和无能,惶恐未来会变成年轻人们的累赘。我没有推门,我也不知道,蹲在门外,保护的究竟是外婆的自尊心,还是自己的无措。第二天,当父母和我醒来的时候,外婆已经坐着早班公交车回乡下去了。也许在那以前,记忆里的外婆就被很多小事磨损了,在她第一次做菜加了太多盐的时候,在我教她用手机她却跟不上的时候,在她的关心被视作啰嗦和唠叨的时候……那个能干的外婆,开始一点点黯淡下去。在我们未曾注意的地方,外婆用一个尊敬而疏离的称呼,主动地跟她用生命哺育过的孩子们拉开了距离。中年丧偶后,外婆独自支撑着飘摇的小家,曾经的她那样泼辣、果决又能干,以至于她难以接受岁月侵蚀的后果。她那样爱她的孩子们,以至于面对自己的衰老,第一反应是担心成为拖累。于是,她把自己的身体伏低,将自己的存在隐入家庭的边缘。她默默地、独自地,从相连的血脉中出走,从她经营了大半生的小家中退场,也从年轻人们的世界中退场。从金丝燕窝、冬虫夏草,到保健乳胶枕,到“特价黄翡翠”……奶奶充满热情地拨打那些“不要998,只要98”的销售热线,点击“限时9.9特惠”的链接。快递就像流水一样发到爷爷奶奶的旧屋,再经由奶奶的手,塞给我、爸爸、妈妈、堂叔、堂弟……多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其中还有不少能一眼看出奶奶上了当。家人劝阻了很多次,可是过不了多久,奶奶还是会瞒着大家偷偷下单。学校叫“森林大学”,一定要多买些黑科技驱蚊香囊;外地饮食会不会不习惯,多买些真空包装的家乡特产;出远门多让人不放心,买些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符吧……新学期开学不久,奶奶又给我发来手写输入的微信,告诉我她新买了一点枸杞汁,寄到我学校,要我一定记得每天喝。去驿站签收快递的我瞠目结舌:面前的箱子绝对不止“一点”,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足足有七十袋枸杞原浆,喝上两个月,恐怕鼻血都要流干了。打开一袋喝了第一口,诡异的味道让我恨不得立刻把剩下六十九袋都挂上二手平台。看着枸杞汁箱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在通讯录里翻出了被我遗忘许久的号码,拨通了奶奶的电话。耳边传来奶奶又惊又喜的声音,她张口便问我最近忙不忙,买的枸杞汁有没有喝,我却一通批评:电话那头的奶奶好像一个挨了骂的小孩,情绪一瞬间低下去。“囡囡你学业忙,老喜欢熬夜,网上都说这个补身体好,又明目……”准备说服奶奶的道理堵在了喉咙口,我有点恍惚,想起小时候哭闹着要买玩具被爸爸训斥的自己,那时候,我也会像蔫了的草一样低落下去。奶奶在家里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没有主体性,也没有判断力的小孩子。成为了“一家之主”的壮年一代,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话语权,老人们也就从家长变成了某种“不该瞎掺和”的附属品。东亚家庭里,小孩子想要发表意见的时候,家长常常会说:“你懂什么?”可现在,父母成了“家长”,小孩成了最先拥抱时代的年轻人,却不会有人站出来,像他们曾经护着孙辈一样,温柔地挡住那个张牙舞爪的“成年人世界”。痊愈后,医生说他身边不能离人,孩子们一合计,最终把爷爷送进了养老院。他会没好气地挂断小辈们问候的来电,又会在半夜打电话给爸爸和姑姑,反复强调自己不要住在养老院,要回乡下老屋。每当儿女们竭力试图说服他时,电话那头的爷爷就会破口大骂“不孝”。小时候每次去养老院看他,我都怯生生地远远望着他不敢靠近,有时他喊我的小名让我过去,我总是站在原地攥紧了爸爸的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他的印象,就止步于模糊的害怕了。我不知道他生病以前的样子,不知道他曾是怎样的丈夫、父亲,不知道他以什么谋生……对血缘这样亲近的亲人,我竟然一无所知。直到又一个深夜,爷爷的电话把家人吵醒,听见老人又闹着要回乡下老家,我忍不住问:“他一直这样吗?”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脾气那样差性格那样乖戾的爷爷,曾是位很受人尊敬的教师。小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学生不多,老师更是寥寥。爷爷同时教好几个年级的数学课,十里八乡的学龄孩子在路上遇见他都会喊一声“老师好”。遇到跟不上的学生,爷爷会把他们喊到家里来免费辅导,即使爷爷退休以后,他也总热情地张罗着要给邻里朋友家的孩子们讲讲课。在老家,他是隔壁慈爱又博学的“刘爷爷”,是一心为了学生好的“刘老师”,是热心肠的“老刘”……但那些热络的邻居亲朋,那些深厚的师生情谊,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教师事业,连带着全部的自我价值感,都在爷爷住进城里的养老院之后,越来越远了。爷爷依然会时不时打电话来发脾气,可在现在的我听来,比起愤怒,他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无奈。恐惧自己的衰弱,恐惧儿女们的漠视,恐惧被这个世界一点点边缘化。当他难以自理,不得不住进养老院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在宣告他的衰老,他的无能为力和不被需要。此后,年幼的孙辈眼里,爷爷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在儿女眼里,父亲成了需要担忧的问题。他不再是丈夫、父亲、爷爷、老师,而是成为了养老院的一个老人,护工口中9号床的“刘伯”。当个体存在的意义因为衰老渐渐消弭,想要回老家的爷爷,或许是急于找回尚有余热的自我吧?《寻梦环游记》对死亡有个很有趣的解读,在第一次死亡以后,还有更可怕的第二次死亡——被世界上所有人遗忘。
可也许,对很多老人来说,这场真正的死亡,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当他们搬离了自己居住了大半生的房子,离别过去朝夕相见的邻里亲朋;当他们失去自理能力,被病痛和衰老困在狭小的房间里;当他们的意见不再被尊重,失去说话的权利;当他们变得笨拙,劳动和努力不再被需要……老人们,逐渐被衰老剥夺了肉身和灵魂、自然和社会的多重权利。第一次肉体上的死亡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第二次死亡却已经悄然发生了。今天的我们,对死亡已经不再讳莫如深,但当我们谈论生命终将抵达的终点时,常常忘记身处其中的他们。但他们离我们又那么远,中间隔着人生、衰老、时代变迁和世事无常,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他们。可至少,我们还能记得洪流里的他们,还能试着去理解一下他们的无奈和落寞。点个在看,看见他们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