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
《礼记·王制》有曰:“命太史陈诗,观民风。”盖五方风气不齐,民俗之贞淫,固天地阴阳之气有偏杂,不能强而同也。帝王为政,必深考其故,而导以礼乐,归之中和。所以十五国有风,而采兰赠药之章,先圣不删,岂诲淫哉?将以存劝戒也。他如曹奢魏褊,秦强唐俭,即圣王在上,能矫之使正乎?随时补救,无渍大防,斯已矣!
永自三代以前,沦于蛮荒。汉唐以来,稍被文教,然江河日下,流俗波靡。风土一书,美恶兼志,俾司风教者知所劝惩;而地方贤者,亦当体穷变通久之道,思返风俗于淳庞,斯无负作者之意矣。
《周礼·职方氏》曰:“其正南曰荆州。……其民一男二女,其蓄宜禽兽,其谷宜稻。”
《前汉书·地理志》曰:“古称楚俗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柴窳偷生而亡积聚,饮食还给,不忧冻饿,亦亡千金之家。信鬼巫、重淫祀。”
《隋书·地理志》曰:“江南火耕水耨,食鱼与稻,以渔猎为业,虽无蓄积,亦无饥馁。其俗信巫好鬼,君子善居室,小人善耕稼。”
柳宗元《代韦刺史永州谢[上]表》曰:“地极三湘,俗参百粤,左衽居之半,可耕乃石田之余。”
《柳集·崔刺史志》曰:“惟是南楚,风浮俗鬼。”柳宗元《息壤记》曰:“其人鬼且机。”
唐刘禹锡曰:“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秉是气,往往清慧而文。”
柳宗元《道州学庙记》 曰:“人无争讼。”
唐曹中《永州谢上表》曰:“家闲礼义,而化易孚。地足渔樵,而人乐业。”
宋晏殊《类要》曰:“俗尚弦歌。”
宋掌禹锡壁记曰:“北居越徼,俗兼蛮左。”
按上系采辑旧《志》及往代志林、汉唐名贤著论,以征信百世。
永州八属,习尚虽不尽然,大略已可见矣。然东安则连粤西,江华偏近岭表,祁阳北抵衡山、东引江右,四境之风气各有所染,即冬夏之雨阳寒燠,不能尽同,况习俗乎!于是分考各州、邑《志》所载,参之古说,择其大概,细疏于册,以备砥柱者之一助云尔。
永州府 附郭 零陵县
水耨火耕,鱼稻自给,上古睢盱,信有然矣。后代垦辟渐饶,纺织闲习,日中为市,毂击肩摩,资生"亦云粗足。但明代盛时,俗尚椎朴,婚丧之礼,务从简质。今且男厌布帛,女羞荆饰,婚未纳采而肆筵高会,丧未即窀而贷息豪家。尤可憾者:讼未对簿,先揭仇秽于通衢;讯稍不直,即舁神像于道路。闾左游闲,蒲博成市;恶少椎埋,弱肉堪虞。有心者,其能晏然勿问乎!
祁阳县
祁阳地辟民聚,四达之衢,视零陵尤为繁剧。山川灵秀,代有俊民。然迩者俗侈人竞,吊丧必以米麦,舟之意虽殷,然聚饮必卜夜,曲生之酣 已甚。告讦@惟希一准,不思两造之穷;小忿辄图深中®何惜身家之罄。沿靡@已然,非朝夕故矣。
东安县
东安幅员虽狭,与江华埒,然江华僻处山陬,有猺獐之扰,东安无是也。茶盐之利最易植富;而农桑之蓄,不甚虞旱潦,尤沃壤也。乃逸居无检,作奸犯科,居下讪上,不惮以身为尝者,种种转移化导,伊谁责乎?
道 州
道州虽与瑶峒杂处,民俗淳古,无盗贼为奸。自商旅之至者,云集鳞萃,聚嚣成习,寝失其旧,争讼饰情;婚嫁问利,俗尚巫鬼。多佳竹,不能为器;有美材,不能治室。耕作偷惰,弦诵倦勤。自州守盛祥悼其靡而率励之,尝躬耕劝农,民庶几丕变云。
宁远县
宁远旧称朴茂,近者风斯靡矣。婚嫁,嘉礼也,媒妁敢居奇货,娶妇先问妆资。丧葬,不闻哀制,第媚浮屠。生女苦于嫁奁,多致沉溺。疗疾不求医药,祷祀虔听巫师。风浮俗鬼,有由然矣。甚且向或虞萑苻,今则闾巷多探丸;向或苦仇奸,今则盗口多风影。近藉主郡仁明,多所创雪。司捕吏亦兢兢慎出入,不妄系逮。然枭吻政未息也,稍一纵弛,蚩蚩者其何堪命?何以搏系,寓噢咻,是宜亟为计矣。
永明县
永明虽隶楚徼,而气候类江南。三冬冰雪,数岁始一见,寒暑不甚酷。地宜黍稻,民鲜啼号,贫甚者亦重鬻子女。然偷窳不习作劳,故厚藏者寡。民间疾病,不事医药而营巫祝®。每岁七八月,远招猺童桴鼓笙笛,绕行罗拜,大类踹林之戏。重午竞渡洽旬,火炮烛天,酒肉相劳,不靳倾资为剧。婚嫁往往愆期,临丧不废声乐,此其大较也。其最善者,同姓聚庐而居,各推择长且老者,用管家政,宗法之义井井伦伦矣。至如墓田以供时祀,学田以劝子弟,犹存古风。旧《志》谓:“民俗好诗礼,多务农不事商贾,虽猺峒亦皆知耻让焉。”柳宗元曰:“民无争讼,俗尚《韶歌》。”信有然矣。
江华县
江华俗尤淳古。衣布帛而不文绣,食稻粱而不珍错,去奢崇俭,此其可风矣。但男女配耦,率不问年,殊乖婚姻以时之义。且不行亲迎,《礼》称奠雁,何为哉?甚至女流戏婿,新妇供宾于男子,授受之嫌何居?大都人文未耀,风气尚锢,渐劇蛮俗,未即丕变。又有出入以女婢追随,疾病信巫师徼福,以此夸美。然乎?否耶?移风易俗,是在上之君子。
新田县 系宁远分出,风俗详见前,不另注。
风俗之在天下,犹江河之流注靡定"也。永郡风俗,淳漓代迁。晋、唐以还,人文渐著。宋、明递嬗,风化翔洽。民乐耕渔,士跻無仕®,养生俭拙,闾阎安堵,猺蛮革面,真所谓家闲礼义,俗尚《韶歌》,骎骎乎中土风俗,不愧有虞氏之过化矣。然信鬼轻生,怠业寡积,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遁;婚姻多尚财帛,育养顿忘本姓;内外不禁六婆,妇女轻入寺院;市井喜学刀笔,子弟游手六博;婚礼不知亲迎,丧礼或反讴歌;椎埋不逞,窃发萑苻;雀角鼠牙,频兴讼狱。其尤弊者:疾病不求医药,专信巫鬼,破家竭财,相率为荒唐丑陋之事。济则归功于巫,不济则归过于命。宁特愚人,士大夫亦或溺焉。又偏信阴阳术家浮谬不根之言,婚嫁牵拘,忌悖礼义。至于亲丧,求风水,择年甲,思利后人,久淹丧柩,或至不得葬而误于水火,哀哉!若夫端午龙舟之戏,以吊三闾,本楚之美俗,而永必争斗,至于死伤,犹以不胜为耻,而自讳焉,真可谓大惑不解。是皆人伦之大蠹也。语曰:“国奢示俭,国俭示礼。”又曰:“建标而命趋,而人无不赴矣。”标不树,人何趋乎?教化者,在上之标的也,审矣!然贾太傅之言有曰:“移风易俗,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呜呼,非干城⑧名教之士,乌得胜其任而愉快乎!
附:古贤名论遗行,以为时俗箴砭
程正叔《葬说》:“卜其宅兆,卜其地之美恶也。地之美者,土色之光润,草木之茂盛,乃其验也。而拘忌者惑以择地之方位,决日之吉凶,不亦泥乎!甚者不以奉先为计,而专以利后为虑,尤非孝子之用心。”
司马君《实葬论》:“先王制礼,葬期远不过七月。又《礼》,未葬不变服,食粥倚庐,哀亲之未有所归也。既葬,然后渐有变除。今之人背礼违法,未葬而除丧,其心安乎!人之贵贱、贫富、寿夭系于命,贤愚系于人,于葬无与也。即使果如葬师之言,为人子者方当哀穷之际,何忍不顾其亲之暴露,乃欲自当福利耶!”
贾同云:“自释氏火烧之说起,于是死而焚尸者所在皆然。鲁夏父弗忌献逆祀之议,展禽曰:‘必有殃’。‘虽寿而殁,不为无殃。’既其葬也,焚,烟彻于上。谓已葬而火焚其棺椁也。吴伐楚,其师居麋。楚司马子期将焚之,令尹子西曰:‘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谓前年楚人与吴战,多死麋中,不可并焚也。则是古人以焚尸为大戮也。”
司马温公曰:“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妆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婚娶必先论财,是以生男则喜,生女则戚。至有不举其女者,用此故也。然则议婚姻有及于财者,皆勿与为婚姻可也。”
东坡居士曰:“吾早晚饮食,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至,则三之。有召我者,预以此告之。主人不从而过是,吾及是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隋辛公义除®岷州刺史。民间土俗,若一人有疾,合家避之,父子、夫妻不相看养,病者多死。公义因分遣官吏,视部内凡有病疾者,皆以床舁来安置厅事间,厅廊悉满。公义独坐一榻,日夕对之理事。将所得秩俸,买药物饮食之,于是悉痊。方召其亲戚而曲喻之,诸病家子弟皆惭谢@而去,从此前风遂革。
甚矣,流俗之难以理喻也!今小民之贫困,皆繇于风俗之奢靡。然风俗之奢靡,惟宴会为尤甚也。夫东坡先生,非一代名流乎?其言具在,师而法之,故不失为贤者,亦何惮而不勉邪?溺女繇于婚姻之论财,去害者务绝其源,斯诚探本之论也。至于卜葬,顾子孙,不顾祖父之安否,不孝莫此为甚矣。若夫火焚,乃释氏之妄,于法为大戮人子之心忍乎?尝考《白虎通》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燥湿、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风俗通》云:“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象之而生。故言语讴歌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如上二说,是俗可易,风不可易也。又司马温公云:“上行下效谓之风,众心安定谓之俗。”细味斯言,则风俗皆转移于上矣。今之长民者,本无保赤之诚,不肯身先倡率,而文告徒烦,鲁莽威喝,及其不效,辄咎顽梗之难化。呜呼!彼辛公义者,独何人邪?
瘟疫传染之说,不知起于何时。夫人与气候,各自相感,岂彼遂能传我乎?余在湖南,亲见骨肉相弃而不顾者,深愍其愚,委曲劝之,而终不信也。及读《隋书》,见辛公义之事,始慨然深叹,知世无不可化之俗,第导之未尽善耳。虽然,风俗之转移,非独司牧之事,亦地方贤者之责也。官师之莅任,多不过三五载耳,地方之贤士大夫则终身焉于其地矣。嘉言善行,著信乡邻,且子孙效法而行,德泽之涵濡将浸久自化而不觉矣。有心风教之任者,亦焉能坐视波靡之下趋,而不思砥柱于其间乎!
赞曰:虞韶遗化,沦洽南荒。皇风衰息,决彼堤防。璞琢渐易,淫巧滥觞。挽此颓风,以登淳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