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丨“落花时节又逢君”《残酒春欲晚》· 短篇小说

文摘   2024-11-07 19:06   江苏  

小编说


张曦的短篇小说《残酒春欲晚》首发于《钟山》2024年第5期。春夜,上海,四位中年女性在西餐厅相聚,品尝生活调制的各种滋味。她们在酒杯的轻碰声中寻找着彼此的慰藉,分享着关于孩子教育的忧虑、婚姻中的裂痕,以及对个人梦想的执着追求。允卿重燃了年轻时的旧情,兰欣在信仰中寻找安宁,彭琳作为单亲妈妈承受着压力,朱晶晶则在家庭与事业间寻求平衡。她们的故事于杯中酒晃荡、交织、相融,呈现出现代女性在中年危机中的复杂情感与真实心声。


残酒春欲晚(节选)

文丨张曦



2022年的春天来得晚,5月底探了探头,6月终于盛大登场,来得晚,走得还早,似乎刚来就结束了。但角角落落里,到处残留着的都是春的气息。半开着的卫生间窄长的窗户,透出植物染发剂清新的辣味,橄榄、白桦、何首乌……也像是倾倒了一瓶春天浓缩剂。虽是白天,椭圆形的镜子上方亮着灯,一圈柔光正好打在镜前的女主人脸上。彭琳戴着薄薄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在镜前熟练地用小刷子刷着发根。刷子蘸着白色的染发膏,刷过发根那一片灰白,带来一种充满想象的覆盖——再过十分钟,这些黏稠的白色膏体就会变成跟自然发色相近的棕黑色,她整个的面貌也会完全变样。就在这时,女儿圆圆的小脸也进入了镜前灯的光晕中,小灯泡一般自带光晕:“妈妈,你终于染发啦?”


“是啊。关了这两个月我都没染,已经不能见人啦。”彭琳拉起鬓边的发丝,身子也向镜前微微俯过去,一只手轻轻握住刷子,仔细来回刷着,一边应道。


彭琳每次都会买好几只染发膏屯着,能用个小半年,唯独春节后没来得及,硬是熬过了两个月,网上倒是早早下单了,但直到前几天才送到。连童童都说了几次,妈妈你好多白发啊!女儿其实也不愿意看见妈妈老的,母女生命里跳动着相似的时间的和弦。此时童童就站在一边,镜中那一头如云似雾的黑发一直披到了腰间,头发从根部黑得如此彻底,看不到一丝头皮,像有无数的小精灵从头皮蹦出来,支着根根黑发,闪亮而有力。头发并不很直,随着身体的曲线有着自然的弯曲,这瀑布般的黑直到发梢才显出了些许棕黄,就像深蓝色的湖水边缘也会变成淡淡的白色。


“对了,待会儿妈妈去跟朱阿姨她们吃饭,她叫你也一块,她女儿天天也去,你们今年都要出国,正好可以聊聊……还好昨天没偷懒去做了核酸,不然今天又不能出门了。”


“哦!……那好吧!在哪吃啊?”


“在什么老外街……长宁那一带,西餐,说是你们小朋友会喜欢的。”


“其实我想吃火锅……”童童随口一说,彭琳道:“火锅要等一阵了,现在还没放开,今天这个西餐厅还是晶晶老公的熟人才让订的。”


“那就别说是我们小朋友爱吃……”童童嘟嘟囔囔地说,看了看母亲的脸色,做了个怪相,对彭琳说:“老妈,你看我们的眼睛。”


近来女儿没事就挑剔自己的长相。彭琳看着镜中的她:“怎么了?你的眼睛遗传我,大眼睛双眼皮,多好。”


“但你看,你的眼珠很大,就显得和善;我的眼珠圆圆的,有点小,一不注意就会露三白,所以就有点凶。”女儿一边说,一边刻意挤挤眼,滴溜溜的黑水银一转,果然露出一大丸白水银。


彭林撑不住笑了:“谁说的?我看你的眼睛好看,眼珠小一点,显得机灵啊。眼珠大有什么好……你看牛啊马啊,眼珠都大,就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辈子吃苦受累。”


镜里镜外,四个母女,八只眼珠子,大的小的,都笑了。卫生间窗台上飞来一只黄颈黑斑鸟,清脆地叫着,两只黑豆似小眼珠子朝她们看。封城两个月,小区几乎成了鸟儿们的天下,大片大片盘旋在楼宇间,黑压压的叫声一片,胆也越来越大,随时停在窗台、阳台上,好奇地朝里张望。童童说:“我的眼睛跟它有点像。”两人笑得大声了,隔着一层纱窗的鸟儿大觉不妙,一扇翅膀飞走了。


她们的目光跟着鸟儿消失在一片浓密的香樟叶间,又回到镜中:“我说,你还真像这鸟儿,翅膀硬了,头也不回就飞走了。”


“老妈,”女儿有点不耐烦,“不是你要我走的吗?现在签证好了,机票也买好了,你又说这些干吗!”


彭琳自觉失言,有点讨好地说:“我这就是舍不得你嘛。”她凑近一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把鼻梁旁的两条竖纹按了按,似乎可以把它按平整。又羡慕道:“你看你现在多好看啊,性子也变好了,还那么上进,这么好一孩子却要拱手送出去,笑给别人看……老妈是舍不得啊。”


“脸太圆了,脸色还有点发灰,”女儿看着镜子不客气地自我批评,又不解地道:“我才不想笑给别人看。可现在出门老有人盯着看。烦死了。”


彭琳一时无语,看着镜中并排站立在身边的女儿,仿佛第一天正视……是的,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前,她一直忽略女儿的外貌,对于这年轻身体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健康。直到现在尘埃落定,上个月千辛万苦去广州办好了留学签证,心里这才舒展开来,才发现这孩子已经悄然长成了一个妙龄少女……童童并不是什么美女,但彭琳就是觉得她哪儿都好看,看不厌,这里有一种生命根深蒂固的私心,一个少女不是母亲最好的生命延续吗?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女孩吧!虽然自己年华渐逝,容颜渐老,可她却亭亭玉立,每一个毛孔都在闪闪发光。她将落实自己这一生未曾实现的梦想,逃开所有可能的伤害,多美啊,你生命的一切可能和激情在她身上重新焕发……她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但感受到女儿的排斥,手伸出去,落在她腰间的头发,手指轻轻感受着头发那冷腻、顺滑的质感:“这么长了。出国之前总要剪一下吧!国外的理发师很贵的。”


女儿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去了,也不知为何,半年来就是不愿剪头发,眼看有点压身高了。彭琳也无可奈何。


染完,洗完,吹干,好不容易弄好头发,彭琳看了一下百度地图,打的过去要二十多分钟。得抓紧点了。她换上一件红色真丝连衣裙。打开干发帽,稍做梳理,眼前的头发已经从发根呈现出自然的棕黑色,显得发量也增加了不少,蓬松而精神。她一边涂着口红,一边喊隔壁房间里的女儿:“童童,换衣服,我们准备出发啦!”


童童没两分钟就跑了过来,穿了件白T恤,牛仔裤,看看彭琳,说:“你穿这个裙子?这颜色太艳了吧?有点大妈相哦!”


彭琳道:“多久没出门了,就想穿艳一点呢,不是很精神吗?”


“可是,你妆也没化,就一个大红唇,看上去有点怪。”


“你们‘00后’怎么这么讲究……我画了眉,还涂了口红,怎么叫没化妆。”


“我们要不然化全妆,要不就素颜,不然好奇怪。”


她看了看女儿,回敬道:“要不你换一件衣服?这个白T太随意了,上次朱阿姨送你那件裙子很好看,你好歹穿一回?”


女儿嘟哝着出个门好麻烦,倒也换了。这孩子!似乎就在这半年不那么叛逆,甚至有些体贴起来。多年母女成姐妹,可惜,能享受的也就这几个月了。她脱掉红裙子,换上一件橄榄绿的衬衫式连衣裙,系上条细腰带,又擦掉了过于鲜艳的口红。女儿的眼光不错,这款式和颜色显然更年轻,有气质。又过了二十分钟,母女俩总算打扮停当,丢下半床的衣服,看看叫的车已经开过来了,便匆匆忙忙戴好口罩,下楼等车。


解封后的上海仍在复苏中,路上车流不多。出租车开得飞快。太阳已经落到了楼宇线下,天色忽然变得异常明亮。在玻璃大厦的反光里看到彩色的云丝,它们从毫无存在感的灰白突然变成燃烧一般的金红色,但只几分钟,便失去了颜色,整个天空也都沉寂了。车子下了高架,进入一条窄窄的小路,七弯八拐后,“老外街”赫然在目。门口的保安草草检查了两人的核酸阴性证明,又满脸堆笑着给她们指路。


这是一片餐饮集聚地。各国餐食,酒吧,从东南亚到欧洲到墨西哥,琳琅满目,基本全部都开了。正值六月,春意未消,梅雨未至,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人们都涌在室外坐着,喝着,矮矮的桌椅,一条条闪亮的灯饰,和着餐厅装饰的异国情调,弥散的各国音乐小调,一多半的白人面孔,几乎没人戴口罩,敞着的脸上都是愉快享受之情。彭琳贪婪地看着一张张生动的脸庞,也从耳朵后摘下了捂得严严实实的口罩,她感到内心有一种热情膨胀开,连步履也轻快了几分,几乎要小小地雀跃起来。


西餐厅藏在一个角落里,整面墙爬满植物,彩灯蜿蜒其中闪闪烁烁,一条花台、几棵桂花树围出不大的院落,花台的球形灌木缀满白色、蓝色、紫色的大朵花团,在薄薄的暮色里圆润而安静地开放着,如同幽梦里指路的灯笼。堂食尚未放开,院子里的方桌边坐了些人。彭琳扫了一眼没看见熟面孔,走上台阶,试着推了推虚掩的木门,厚重的实木门无声无息兀自开了,她们犹豫着步入室内。里面没有开灯,显得暗黑空旷,像久无人居的古堡。惊疑之际,吧台后幽灵般蹿出一个男孩,低低问了几句,对上了,便将他们带上二楼。楼上厚厚的丝绒窗帘严严垂着,只有几星灯火暗戳戳地发着光。男孩静悄悄地直直将他们带往一个角落,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庞在灯光下成形,“允卿,晶晶,你们到啦!”彭琳打着招呼,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下来——冷不防一个短发T恤的小子蹿出来,迎着童童说:“这里太闷,我们上露台打台球。”原来是晶晶的女儿天天。朱晶晶笑骂道:“你让人家先歇口气再去呀。”一边给童童递吃的,一边跟彭琳闲话起来。


允卿低着头正在点菜。卷曲的大波浪长发,嫩滑白皙的皮肤,就是点个菜,也兀自沉思凝眸,灿烂光华。彭琳在高脚凳坐下,问朱晶晶:“你们机票买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买好了,现在真不方便,单程转两次还要一万多,想想前几年五千块就能来回直飞,美国真的不好去了。你们呢?”


“我已经不打算送她了,真的太贵,也麻烦,回来要隔离那么久,还自费,想想就怕。她跟学姐买了一个航班,一起走,路上也有照应,我就不去了。我年底一个课题要结题,挺赶的。怎么办呢,要努力给她赚学费啊!”


晶晶有点失望地说:“你不去了啊?还打算跟你在美国聚聚的。我要在那待一年呢。”


“不容易,你终于决定去访学了,那天没听清楚——是哪个大学?”


“在杜克。天天也去,读那里的公立高中。”


“天天马上高三了,是打算放弃高考了吗?这一去就要开始申请了哎!”彭琳知道晶晶女儿一直在体制内,现在读的是区重点高中,成绩相当优秀。


“就是啊。她爸爸一直坚决反对的,只是这孩子一心愿意跟我走,自己已经在网上看了好些大学的信息,申请的账号都注册好了。最后他也妥协了,但还是觉得学费负担重。天天自己跟我说她愿意跟童童一样,去一个排名一般的学校,拿奖学金,减轻家里的压力……唉,这一年多真的太折腾了,今天能见到你们,也真是……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呢。”


晶晶老公一直很赚得动,经济状况在他们几人中是最好的,何至于这样。彭琳不觉沉默了,缓了缓,方小心翼翼问道:“去年,你说你们家公司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现在好些了吗?”


晶晶顿了顿,慢慢说:“……已经结束了。公司,被低价收购了。其实,就是撑不下去,贱卖了。这之前,天天爸还不甘心,卖掉了一套房,刚好卖在最低点,全砸进去了,也没见起色。我这些年自以为牺牲自己为家庭,结果是这样。所以出国访学也是调整一下心情,找回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再这么围着家庭转了。”


允卿已经点好了菜,她合上流光溢彩的菜单,看看大家,端起桌上的柠檬水,说:“晶晶,你早就该调整一下了。来,为今天的重聚!”


大家碰了碰,玻璃清脆的叮当声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反复响着,有如拧紧的铜丝,终于渐渐松开了,温柔地缠裹在一起。这时一个静悄悄的身影缓缓移了过来。角落灯光慢慢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短发蓬松着,夹杂着丝丝银光。温婉的眼睛带着笑意望向众人——兰欣来了。淡蓝色长裙,外搭的白色圆领短衫珍珠扣子一丝不苟地扣着。“就等你了,开车来的?”“是呀,”兰欣一边细声回答着,手扶着高台,穿着黑色系带平底鞋的脚踩着高凳台阶,有点笨拙地爬上坐定,看大家都望着她,又道:“路上倒是一点不堵,进来后绕了好几圈,才勉强找到停车位,我停车技术又不行,耽搁了。”她羞涩地笑道,略带歉意,又道,“看到你们,真好,简直像做梦一样。又在一起了。”允卿刚扶着她坐上,手一直搂在她肩上:“来得正好,我叫他们可以上菜了。柠檬水先碰一个,我帮你们把酒点上了。”



年轻侍者穿着闪亮黑衣,腰间扎着腰带,也不知是哪里打扮。他们端来大盘菜肴,白色骨瓷餐具在亚麻桌布上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彭琳起身去找孩子们,他们如一阵风吹到桌边,熟练地切开牛排,叉起渗着粉色血液的肉块吃起来。彭琳感慨:“你们真好,去美国语言没有问题,吃的也没有问题。比我们强多了。”天天头发像男孩子那么短,偏一绺垂在额前,飘忽不定。她边吃边说:“没用,肯定会想中国菜的,我现在一有空就在学做菜。”晶晶笑道:“这孩子就是个吃货,还一直说明年要去UMAS,说是那个学校奖学金多,食堂全美第一。”大家都笑了。童童道:“你要是真去了UMAS,我一放假就来找你蹭饭。我那个学校的饭据说很难吃,国际生太少了,我打算带一箱子吃的去。”彭琳笑道:“花这么多钱送你们去留学,弄得倒像上山下乡似的,这也要带那也要带。”允卿道:“这个正常。我儿子刚去那阵,就是吃不饱,后来找到吃饭的地方了,价钱老贵,我这手机随时半夜三更叮咚一响,又是十几美元吃掉了……响得我心惊肉跳。”


两个孩子胡乱吃了一气,便一溜烟跑不见了。见她们走了,彭琳道:“现在留学的性价比真是不高。申请嘛卷得要命,学费也贵,以后回国吗海归不吃香,要留下来也难……真是的。允卿,你儿子大三了,有什么打算?”


“找实习啊,这个暑期实习很重要,直接跟明年的工作挂钩。比申请还难,投了无数简历,现在才终于有地方去。也不知留不留得下来,他的同学好多都直接申请研究生了。唉,国内外一样的卷,太难了。”允卿吃了一勺焦黄的海鲜芝士炒饭,说:“我这里财务还出了些问题……我一个亲戚做投资的,前几年让我把房子抵押了跟他一起做,一直利息收入还不错。现在形势不好,有点麻烦……不细讲了,他已经把自己市中心的房子卖了,换到了松江,这才勉强补了亏空。我也打算把嘉兴的一套投资房卖掉,否则周转不过来。”


“现在据说楼市反弹很厉害,又涨价了?要卖就抓紧吧,还不知接着又会有什么情况。”


“那是上海。环沪不灵的,刚买时涨了些,这几年都在跌。还是早点卖掉好。就是孩子爸爸不同意啊,真是奇怪了,买的时候他也不同意,卖的时候还是不同意。我跟你们说,”允卿压低声音,“我们已经去民政局登记离婚了。”


大家很吃惊,虽然一直知道允卿跟丈夫关系冷淡,但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中年夫妻很多不也就这么不好不坏地凑合着。


“两年前我辞了老东家来这所新学校,很吸引我的一个点,就是给一套校内的房子——虽然只有居住权——我们事实上就处于分居状态了。偶尔见见面,倒也相安无事。封城时我刚好回浦西,被封在家里两个月,反而过不下去了……我想与其互相厌烦,不如做个了断吧。我一提离婚他也同意,说是跟我在一起我很打搅他……真是绝了。就是说,我以为我在容忍他的时候,没想到他只觉得我在打扰他。他说我电话多声音很大,很吵,上起课来对着电脑一两个小时,就更吵。还经常在网上听讲座,总之,我就是家里的噪音源。他倒是不吵,辞职以后就啥也不做。”


彭琳听着,觉得允卿的信息量好大,问:“你先生怎么辞职了?”允卿道:“有几年了。公司重组,他没有理想的职位,就辞了。说是休整一段再说。没想到疫情一来,更是高不成低不就,四五十岁的人了,基本上求职无望。待在家里,对我百般嫌弃。说来说去,他这些不顺利还都是我的问题了。”


“就是说这几年你儿子这么大的开销,都是你在负担了?”


“以前也还有点积蓄……但不够啊,要不我怎么想到抵押房子去投资呢?这件事他也埋怨我……”


侍者端来了四杯酒,放在各人面前。金色、红色、桃色、蓝色的酒浆和着果汁,还有鲜切的柠檬片、树莓……在高脚杯里波光潋滟,很是诱人。允卿端起酒来,说:“好好品品。他家的鸡尾酒很有名的。”四人轻轻碰了一碰,发出翡翠手镯相碰那样的声音。入口先是冰凉的酸甜,然后才有金酒的灼热顺着喉咙下去,一阵轻松的愉悦感从血管里面微微荡漾开来,皮肤似乎都被微微撑开了。允卿道:“这两个月,带给我最大幸福感的就是藏的几瓶酒,每天一小杯喝下去,似乎才有正常人生的样子。”兰欣也道:“是的,我一开始还是喝咖啡,喝茶,后来我发现那么清醒地面对一整天,大脑就像四面白色的墙壁,是不容易的,但也没什么喝的,直到在一个群里买到了二十四罐的啤酒……”“那你真不错,啤酒、可乐,都是好东西啊,人品爆发才能抢到的!”用力喝一口吧,甜的酸的辣的,凉冰冰烫乎乎,喝呀,喝呀,这是神谕,最古老的智慧。转眼一杯酒快没了。“再来四杯,”允卿对侍者招呼道,又问三人,“你们要不要换个别的口味尝尝?”“喝混了容易醉吧?”“放心,调了很多果汁的,还有薄荷茴香,喝着喝着都精神了。据说梵高,是靠喝茴香酒维持清醒的。”大家又一阵笑,凑在酒水单上,重新寻找美丽的名字。“就是有点贵。”彭琳嘟囔道,侍者在一旁笑嘻嘻说:“第二杯半价的,女士。”原来第二杯还可以半价,大家又高兴起来,很快点好了酒,还加了一份冷肉羽衣甘蓝。


“人生要学会放手,”允卿握着酒杯,深邃的眼睛亮晶晶的,已有了一丝醉意,“我去年辞别老东家,现在又打算告别小家,再卖掉嘉兴的房子……处理掉不良资产,才不会深陷中年泥潭。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改变总是来得及的。不能自拔才最可怕。”允卿眼里的醉意消失了,目光变得坚定。


彭琳一直没有说话。她心里很矛盾。离婚的日子不好过,跟分居不一样。这些年她独力支撑,艰辛得不愿再回顾,何尝不是更大的泥潭。好朋友,她不能不提:“现在不是有冷静期吗?你再好好想想。一个人,真的很难。我想到女儿马上离开,还是有点心惊。允卿,你要看清楚,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真的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另一半了。好一点的,都攥在别人手里,差一点的,别人不要,你也看不上。”


“那不一定。”允卿狡黠地笑了。她举着酒杯,轮廓分明的小脸乱着几缕发丝,眉毛微微颤动,深陷的眼窝里睿智的双眼闪闪发光。像黑暗里的一只猫,你看不见全身,但你能感到她充满力量,以及随时可以消失的不确定感。


“啊,看来你是有情况?快讲来听听。”大家趁着酒意,纷纷向允卿笑道。



 两个孩子回来了,去吧台点了饮料,跑过来说是外面有表演,端了去院子里喝。女人们暂时止住了八卦的心,晶晶叫她们等等,把几个盘子里的鱼块、薯条扒拉一起,让她们端去。自己也跟着出去看看。回来说:“嘿,啥也没看到,保安过来把人赶走了,说是防止聚集。”


“这不已经聚集了吗,真是。”


“算了,荒谬至极。还是听听允卿的浪漫故事吧!”


“你们这样说,我还有点讲不出口了。”不知是酒意还是真的害羞,允卿白皙的脸庞晕上一层轻红,像初夏日落之后淡淡的粉霞光。


“不兴这么吊胃口的,这也不像你的作风啊!”彭琳笑道。


“那我就说吧,”允卿果然开口了,“其实是老同学了,高中时就喜欢的,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给我写信,会写‘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那种……但我那会儿有点奇怪,觉得不能跟太喜欢的人结婚,所以找了别人,他跟着也就结婚了,很久没有联系。今年春节见到面了……其实也常见的,但今年特别嘛,他一个人回的老家,我们又像高中时候一样每天在一起,他还会给我发消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奇怪吧,现在我倒听得进去了,觉得珍惜了。聊起来两边的婚姻都过得一潭死水,就发现喜欢的还是对方……离开的时候就约着各人离开围城,重新在一起——已经耽搁半生,余生一定要一起过。”


“把高中时的旧情再续起来?”三人惊呼,“允卿,你可以的,太有勇气了。必须干杯。”


一阵叮叮咚咚的碰杯声后,允卿仍举着酒杯,神采奕奕地说:“我以前轻视感情,是错误的,爱情才是最美好最高阶的人生,身与心、爱与欲的结合,那真是胜却人间无数……书本能给你什么呢?浮士德在书斋里绝望得差点自杀了……爱情,才是宇宙最大的奥秘,上帝最伟大的馈赠呢!而且,爱情必须在中年以后,就是已经完成了生儿育女所有的世俗责任之后,那才是真的灵魂伴侣,完全的精神契合,神仙眷侣。”


彭琳用叉子卷了点意面,慢慢嚼着,一边道:“所以现在是你已经离婚了,他那边呢?”


“他说他老婆一直跟他说过得怪没意思,不如分开,他回去已经在谈了,这两天就能告诉我结果。”


“他在哪里?在上海吗?”


“他在深圳。不过问题不大,我时间灵活的,再说过些年大家也要退休了。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春秋天就在上海,冬天就去深圳避寒,他们正好在深圳有两套房,把大的留给老婆,他还有一套。财产分割也很清晰。”


彭琳觉得心脏像被人拧了一把,有一种情绪腾地升起来,她知道允卿触痛她了,这些闯入人家、算计别人家庭,还扬扬自得的第三者!她完全听不见允卿还在说什么,只是饮下一大口酒,用滑过喉咙的灼热强行把那点不舒服压下去。正在这时,允卿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号码,没有接,而是笑盈盈举起手机道:“就是他的。”大家看到了甜蜜的昵称,有如天籁的交响乐像一声声呼唤从天堂传来,机身也微微振动着,像颤抖的、等待的心。待大家都看清楚了,她才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一种莫名的紧张弥漫在三人中间。好像那铃声释放的不仅是天堂的乐声,也伴和着地狱的呻吟。大家都下意识想换个话题,朱晶晶道:“‘00后’真有意思,我刚才出去,这俩孩子坐在一张桌子上,还是用微信聊。”


“本来就是独生子女,这几年疫情再一闹,都不会像我们这样面对面交流了。以后据说恋爱都可以隔空谈了,真是难以想象。”彭琳很高兴可以说点别的,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兰欣忽然说:“其实,人,还是需要亲密关系的。”


彭琳道:“兰欣,一直觉得你把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好美,那你说的亲密关系是什么意思?难道也有情况了?”


兰欣微笑着看着彭琳,细细的手指在玻璃杯面上摩挲着,好像在思考怎么开口,她那温柔而严肃的笑意让彭琳自觉唐突。


“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别误解,我是个基督徒了,耶稣基督时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最亲密的友人。这是种奇妙的状态,你愿意克制、忍耐、自律,慢慢内心变得柔和谦卑,常常有感恩的喜悦,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们多讲讲,我们靠自己永远无法安息,靠他人也无法摆脱孤寂,只有跟永恒、跟神建立关系,你才能够拥有那种亲密。”


“难怪,这两个月我看也就你还照常在朋友圈发消息,一只刚出炉的面包啦,小葱啦,啤酒啦,几只猫的日常,还有书稿、咖啡……什么东西到你那里就好像有了一圈特别的光晕。沉静,恬淡,美丽。看着就觉得世界没那么糟,日子还是可以期盼的……原来,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


兰欣微笑道:“其实,有好几年了。但我一直不确定。直到这两个月……实在让我看到,人活着本不是单靠食物,更是靠上帝口中的言语和他的应许。为什么要为食物担忧呢?发菜了多吃点,没有的时候就少吃点。我们焦虑,其实何曾真的缺乏过。上帝允许一件事临到我们,一定有它的益处。因为不用跑来跑去,我专专心心地编校了好几本大书,也有更多时间跟猫猫相处,听听音乐,看看剧。这两个月下来,我觉得身体还好了一点,连例假都正常些了。”


“真不错,”彭琳羡慕道,“我整天就是焦虑的事情太多,一个焦虑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真是身心俱疲。”


“你有孩子,又有科研压力,又要挣钱,烦心的事肯定比我多。但是,真的彭琳,其实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在面对,上帝怜悯我们,他知道我们需要的一切。”兰欣温柔地对着彭琳一笑。


“但愿吧,可我还感受不到……上帝的怜悯……我还是在自我的焦虑中,就像现在童童好容易上了大学,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可我又焦虑她的学费,焦虑她走了我一个人会不会孤独终老了,就是安静不下来。”


“要学习。静心是一门功课。”朱晶晶道,“我也在学习,让自己安静下来。不过刚才看着允卿我又想,是不是我们没有勇气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所以才静不下来?”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啊!”兰欣叉了一点鱼肉慢慢嚼着,啜了一口柠檬水,道:“我是想,如果老想着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总会觉得还有更想做的事。我们的心就是最大的坑,没有底的。我现在是把临到手上的事,都当作最想做的事去认真做好。在超越时间的永生里,世上做工的时日其实很短暂。我越来越珍惜还能工作的日子了。”


“敬敬你,”彭琳举起杯子,“我每晚都要吃一片半片安定才能入睡,苦不堪言。你的生命已经跟永恒连接起来,哪天跟我们好好讲讲吧!”


朱晶晶也跟她俩碰了一下,一边笑道:“是哦,我们的哲学家倒像个浪漫诗人,还在聊呢。”


玻璃杯的乐声渐渐低沉下去,只在房间幽深的角落残留铜丝般的余音。她们一起笑着看向角落里的允卿。但这一看,允卿的脸色并不好,眉头越来越深锁。她说得不多,似乎一直在倾听。她很瘦。那一身银灰色的真丝长裙像烛灰摇曳。


…………


全文请见《钟山》2024年第5期 


张曦,1971年生,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有论著《沦陷时期的上海文学》,另有小说《小艾求职记》《谁来自远方》《无可逃离》等多篇见刊。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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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李祥、貟淑红

制作:汪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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