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孙洪峰 :瞪大了眼睛

情感 2024-11-08 00:03 山东

瞪大了眼睛

文/孙洪峰（山东高唐）

（网络图片）

清晨，常新老师走出校门，望着绿油油的麦苗，真想跟在大学郊游时“喊山”一样大喊几声，吐吐心中的闷气……

开学时她刚刚入职，除见习化学课外，还被分到政教处协助处理文秘工作。她想不明白，一个几百学生的乡镇中学怎么那么多需要上传下达的材料。有日常的各种台账汇总及汇报，有各种工作留痕的归类整理，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哪一级来的什么通知……应接不暇。她不敢发牢骚，默默地把电脑的壁纸换了，壁纸上是位打扫卫生的满头大汗欲哭无泪的保姆，保姆嘴边的一行字是：“干不完，真的干不完。”

还好，这个周末不用加班整理材料，罕见地属于自己，她要放松一下，出去溜溜，顺便在街上吃个早饭。室友小徐老师懒床，说一周了难得清闲，饿不死就不起床。小徐也是个单身姑娘，比常新早工作一年，担任班主任，工作日是从起床开始到安置完学生入睡才能回教师公寓休息，而且二十四小时手机开机，随时接听上级通知或安全警报，所以对周末的床铺很留恋。常新理解小徐，独自走出校门，想吃顿美餐解解闷气。

闷气源于这次九年级第一次月考。

常新进行了试卷分析，在所担任的班级讲了试题，然后让同学们纠正错题。在三班进行这个环节时，发现一个同学不是专心纠正错题而是旁若无人地转笔玩。常新走过去问他怎么不改，他说没做，一看他的卷子真的只做了三个单选题还错了两个。常新说我刚讲了题你现在做，他说没听懂。常新说哪个不会我给你再讲讲，没想到他竟然吼叫起来：“别烦我了，我不愿听！”常新惊讶地看向他，发现了他歪着头还呲着牙，一双挑衅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极了一头奶凶奶凶的沙皮狗。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同学们齐刷刷地看向常新，常新的脑子一下子变得空白，懵了，旁边的课代表站起来说：“老师，我这个题还是不明白……”常新醒过神来，去给课代表讲题。下了课常新刚走出教室，随即就听到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嗷嗷的欢呼声，她知道那是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在欢呼胜利。

她把整个情况反应给三班班主任，班主任严老师苦笑了下说：“对不起，对他——石烁，我早就黔驴技穷啦。”常新再次被震惊，班主任说的是“黔驴技穷”而不是“无能为力”，一个四十多岁年富力强的男班主任竟然如此自嘲，她不解地望着班主任，班主任坐正身子，说：“真的对不起，我没把他的特殊情况告诉你：他常出状况，已经不止一次地请家长……他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听他母亲说，他父亲在他八岁时因肺癌去世，他父亲自从得了肺癌就常骂他，只要抓住他就打他，造成这孩子心理阴暗，孤僻且敏感，攻击性和报复性都很强……”常新惊奇地瞪大眼睛听，班主任叹了口气，问：“他没骂你吧？”

“他还敢骂老师？！”常新瞪大了眼睛。

“是的。他曾多次骂老师，老师们也没别的办法，不能还口，更不能打他，处分他也没用，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也没有开除学生的权利，劝退回家吧，他妈在饲料厂上班没时间管他，让他到街上流浪对社会更有危害……让他留在学校是为了维护辍学率，也是为了保社会安稳，所以学校只能忍气吞声……不过，我跟他以及他母亲三方订了份君子协议——只要他不影响别人就行，可是求其上得乎中，我们求其下，现在下也难达到啦……”

常新是唱着那首歌颂老师的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报考的师范类学校，又顺利地考上了教师事业编，本来满腔的热情现在居然被这事泼了瓢凉水。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个女生喊了报告进来，是三班化学课代表。她走到常新身边说：“常老师你别生气。我们班同学虽然有学的、有不学的，但闹事的就那么几个，那个石烁从初一就没老师敢惹他了，他谁也敢骂，往后别理他就行……”

“谢谢你救场，也谢谢你提醒。”常新说，“往后我要多了解学生……”

“其实大多数同学愿意听常老师讲化学课。”课代表说，“化学是新学科，同学们大多感兴趣。”

“好！我们师生共同努力。”常新欣慰地笑了。

“又快上课了，再见。”课代表挥挥手走了。

常新回到九年级集体办公室坐下，叹了口气。对面的大姐关心地问怎么啦，常新说了石烁的事，还重复说：“他还敢骂老师？”

大姐说：“还有敢打老师的呢。”说着看向一位四十多岁男老师，他正眯着眼睛捻着佛珠手链。

“怎么回事？”常新惊愕地问。

“能说吗？”大姐用试探的口气问，“王老师。”

“说吧。”王老师说，“给年轻人提个醒，避避祸，也是功德一件。”

“王老师催那孩子交作业，他就是不交，王老师批评他，他说老师多管闲事，欠揍。王老说他不尽学生职责还目无尊长，他就给了王老师一拳，连王老师眼镜都打掉了……事情闹到校长那里，校长劝老师别跟学生一般见识，只是给王老师换了个班级上课，就这样不了了之啦！”

“作为老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修养，也是不二选择。”王老师很佛系地说，“我现在准时上课、看着房顶讲课、准时下课，作业谁交就看谁的。保命要紧，至少也要保保面子吧。”

常新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张着嘴巴，又问：“总该有个原因吧？”

“概括地说，一方面许多规定限制着老师有效地管理学生，另一方面多种规定保护着劣迹未成年人，犯错惩戒无法可依，即使未成年人违法犯罪被审讯，还要有监护人陪同……”王老师悠悠地说，“具体地说，那孩子特殊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他是未婚女子生的孩子，他妈生他时才十七岁，他爸爸十九岁，他没出满月他妈就跑了，他爸疯了一样去找他妈，此后失联不知死活……他奶奶向我哭诉说这孩子可怜，我就心软了，没再追究……”

听到这里，常新同情地看着心中有佛的王老师，心里像堵上了一团乱麻。

“好汉保乡民！”教《道德与法治》的老师说，“领导不维护正义，不给老师撑腰，学校将越办越糟！”

“你引用的这句俗语是个对偶句，少了上联。”语文老师说，“这副对联用了比兴手法。”

过了一会儿，老师们哄地一声笑了，常新也想起了那句用比兴手法的上联，但没笑出来。

常新的心里七上八下，扪心自问：是选择错职业了，还是错入了这所乡镇学校？

常新闷闷不乐。晚饭后，小徐陪她到操场散心，边说边走。看到石烁追着一个男生大喊大叫而来，两个孱弱的女老师赶紧躲到一边。小徐看清了那位被石烁追赶的男生，说：“那个孩子可厉害啦——班主任批评他，他打12345市长热线，说老师语言暴力，学校让老师写了书面检查上传到市长热线平台才算了事——那个班主任请了病假到现在也没上班！那孩子叫吴良。”

常新瞪着眼睛说：“净土变江湖啦，江湖险恶啊！”她感到一阵胸闷，怀疑自己也得了心脏病。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常新要尝尝美食解解压。吃美餐解压是读大学时养成的习惯。她跑遍这所乡镇中学的驻地，只见到几家小饭店，其实就是家常菜馆，能算得上美餐的只有地方名吃高唐老豆腐，传说中的天上龙肉——高唐驴肉不符合女生保持体型的选择。穿街走巷，她最终选择了一家新开的老豆腐店用早餐。

排队等候的时候，听到有人喊：“常老师好。”她循声望去，面熟，但叫不上这个男生的名字，不过可以确认是现在教着的某班的学生，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常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微笑着点头回了声你好。

老豆腐是高唐名吃，乳白色的豆腐脑晶莹滑润，在淡酱色的卤中若隐若现，一层红色的辣椒油漂浮在碗面，像晚霞中一抹彩虹，一个卤蛋露出头，挑逗着人们的食欲，翠绿的香菜花点缀其间，喝一口老豆腐，豆香、油香、菜香沁人心脾，味道极佳，再咬一口酥脆的烧饼，的确是解压良方。常新尽情享受美食时，听到那个学生说：“常老师，我给您清账了，再见。”

“谢谢。”常新激动地说，“下周一我还你钱。”

那个男生好像没听见，身影消失在门口。

“当老师真好——吃饭有人付钱。”一个顾客说。

“当心被告！”另一个顾客说，“不是有人教师节给老师送了礼，接着去教育局告发的吗？看来这个老师还了钱就不会挨告了，不会有吃请搞腐败的嫌疑了。”

常新听了议论，五味杂陈，笑了笑，没有回应。

饭后，心情大好，干脆逛逛小镇的街景吧。街道两边是临街楼，许多门面楼关闭着，门上贴着“吉楼出租”，街上行人不多，开门的店铺连个书店也没有，她也没兴趣进，有个文具店她曾进去过，说是文具店其实是玩具店，角落里有几本儿童画册。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的西头，看到了满是楼房的小区。听说小区里住着许多学生，有些是租住在这里的。她刚进小区门，看到有人往北跑，接着听到吵架的声音，常新随着人群去看热闹。

是两个女人在吵，四周围满了人，常新看不见是谁，她走到台阶高处，看到一个男人拉着暴怒的石烁，另一个男人拉着不断挣脱的吴良，两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互相指着对方的脸叫骂着。

“你孩子骂我们家吴良是拖油瓶，可他是我们合法夫妻生的。你，多好啊！你那个石烁是野种，气死了他那绿帽子爹，你倒是没再婚，到现在还当着小三，跟你那个野男人鬼混……”

“你放屁！你那个拖油瓶不知随他哪个爹，到处欺负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常新被惊得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到地上，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作者简介】孙洪峰，原名孙洪凤，男，生于1968年，山东高唐人。读别人的书长大，又把别人编写的书教给别人，幸运的是没在别人的见解中迷失。观察真假善恶美丑，聆听风声雨声读书声，品味酸甜苦辣咸，思考虚实是非曲直，喜怒笑骂形诸笔端，纸上文字或显荒唐或显心酸，以引读者一笑、一思为盼。现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中共党员，高唐县政协文史员，聊城市文学研究会中长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作协会员。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拴龙记》（2014年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出版，35万字）、长篇传记文学《光岳楼下》（2023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45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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